Chapter 2 地底三千尺
雨后的清晨，空气带着一股冰冷的清新，穹站在指定的坐标前，眉头不自觉地皱紧。
眼前是一片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低层生物科技园区，几栋线条简洁的玻璃幕墙建筑矗立在修剪整齐的绿化带中，“前沿生物科技研发中心”的牌子在晨光下闪着低调的光泽。
穿着西装、挂着工牌的人们步履匆匆地进出，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甚至有些乏味。
这和他想象中的“非正常物种收容与适应性观测中心”入口大相径庭。
他甚至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冲动之下，把某个大型制药公司的招聘点错当成了神秘邀请的目的地。
“站这儿能看出花来？”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穹吓了一跳，猛地转身。
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稍小、扎着利落的双马尾、眼睛亮晶晶的姑娘正看着他，她穿着一身似乎是改良过的安保制服，但袖口有些不服帖地翘着。
她的工牌晃荡着，上面写着“素裳”和一个他看不太清的部门编号。
“呃，我……”穹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
“穹，对吧？实习生！站在这儿做什么？”素裳却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跟我来跟我来，阿尔杰先生交代过了。哎呀，你差点迟到知道吗，缓冲层的准入权限每十五分钟才同步校准一次，错过了又得等，虽然我也不知道为啥要等那么久，反正规定手册第……第几章第几条来着？”她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已经转身引路，步伐快得穹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他们穿过明亮整洁的大厅，素裳熟稔地和前台点头，然后刷开了一扇标着“授权人员仅限”的金属门。
门后的景象瞬间切换：不再是温馨的办公环境，而是冰冷的金属走廊，光线来源变成了嵌在天花板里的长条灯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臭氧混合了消毒剂的味道。
“这边是初级安检。”素裳指着走廊尽头一个类似机场安检门的装置，旁边还站着两名表情严肃、装备精良的警卫，“别紧张，就是走个过场，主要是测测你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比如高能量反应物啦，或者强信息扰动源什么的。哦对了，还有认知稳定性基线扫描。”
穹听着这些陌生的术语，感觉像在听天书。他配合地走过那扇门，仪器发出柔和的嗡鸣，绿灯亮起。
“很好很好！”素裳看起来比他还高兴，“接下来是生物信息录入和深度扫描。放心，不抽血，就是那个光圈把你从上到下照一遍，可能有点痒痒，千万别笑场啊，上次有个家伙笑得太厉害，系统误判他神经兴奋度超标，又被拉去做了一遍精神抗性测试，可麻烦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安全条例，但穹注意到她好几次把条款编号和具体内容说混，或者干脆自己编造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流程。
旁边的警卫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并没有纠正她，显然是习惯了。
经过三道同样严格但流程各异的安检后，他们终于来到一扇巨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圆门前。
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准备好哦。”素裳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点故作神秘，“要坐‘电梯’了。这可能是你最……嗯，‘漫长’的一段路。”
圆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内部宽敞得惊人的轿厢，四壁和天花板都是哑光金属，没有任何按钮或显示屏，只有中央一根同样材质的立柱。
走进去后，门悄然闭合，严丝合缝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电梯……没有楼层按钮？”穹忍不住问。
“不用按，它知道我们去哪儿。”素裳拍了拍中间的立柱，发出沉闷的声响，“缓冲层，走你！”
没有任何声音，也几乎感觉不到加速度，但穹能通过体内微妙的压力变化知道他们在下降。
一开始，他还在心里默默计数，估算着深度。
大概过了他认为足够下降到地下停车场七八层的时间，下降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
穹开始感到不安。这下降的时间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个园区任何可能存在的地下结构的合理深度。
他看向素裳，她却正对着光滑的厢壁整理自己那一缕总是翘起来的头发。
“我们……到底有多深？”穹终于问了出来。
“深？”素裳转过头，眨了眨眼，“嗯……报告上是说‘足以应对绝大多数常规及非常规冲击，并有效隔离上行影响’？具体数字嘛，我记得安全条例附录C里好像有……哎，反正就是很深很深啦！”
她挥了挥手，试图驱散这个技术性问题，“你别老想着这个，不然容易头晕。有时候这井道……呃，我是说电梯通道，会有点……嗯，视觉上的小把戏。”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穹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眼前的金属墙壁似乎短暂地扭曲了一下，像是透过晃动的水面看东西。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视线重新聚焦，墙壁依旧光滑平整。刚才那是……错觉？可能是因为下降太久，耳压不平衡？
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感觉上，但那持续不断的、几乎感知不到的下降感反而加剧了一种脱离现实的感觉。
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空间感也变得不可靠。
他偶尔会觉得电梯似乎不是在垂直下降，而是在轻微地、违背物理常识地倾斜或者平移，但每次他集中精神去感知时，那种感觉又消失了，只留下一种“自己想多了”的微妙暗示。
素裳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缓冲层的食堂，特别推荐了周四特供的巧克力蛋糕。
“……不过千万别周二去尝试那个‘惊喜炖菜’，我以我的味蕾担保，那绝对是个‘惊吓’！”她严肃地警告道。
终于，在穹感觉仿佛过去了半个小时后，电梯那种失重般的下降感开始减缓，最后完全停止。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
门无声滑开。
穹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后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走廊，而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
穹顶高得如同大教堂的殿堂，远处没入阴影之中，脚下是光滑如镜、似乎能自我发光的乳白色地板，延伸至视野尽头。
无数条走廊、通道、轨道和悬空廊桥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方式交织在一起，连接着各处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门户和平台。
一些造型奇特、完全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飞行器或悬浮平台悄无声息地在指定的空中通道中穿梭。
空气凉爽而干燥，带着一种被高效过滤后的洁净感，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金属、能量和某种未知物质的“非地表”气味。
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嗡鸣声构成了这个空间的背景音，仿佛是这座巨大设施沉睡中的呼吸。
这里的规模和技术水平，完全不是地上那个低调的生物科技园区所能比拟的，甚至超越了他看过的任何科幻电影场景。
这是一种宏大的、非人化的、只为单一目的而存在的宏伟。
“欢迎来到ASCAO！”素裳张开手臂，自豪地宣布，仿佛这是她家的后院，“非正常物种收容与适应性观测中心的心脏……呃，或者至少是肝？肺？反正就是很重要的部分啦！”
穹跟着她走出电梯，脚步有些虚浮。
他努力想记住来时的路，却发现那些错综复杂的通道和毫无特征差异的走廊很快就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注意到一些清洁机器人——或者他认为是清洁机器人的东西——它们并非在地上滚动，而是静静地悬浮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声，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短暂的光洁痕迹。
当他试图聚焦看清楚它们的具体结构时，又是一阵轻微的头痛和眩晕袭来，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开了，脑子里自动蹦出一个想法：“大概是某种高级吸尘器吧。”然后就不再深究。
“认知滤网在工作了。”素裳凑过来小声说，好像分享什么小秘密，“刚开始都这样，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儿怪。大脑会帮你把太刺激的东西‘合理消化’一下。习惯就好啦！只要别死盯着不该看的东西琢磨就行。”
穹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这种被无形中操控了感知的感觉，比直接看到什么怪物更让他心底发寒。
他们穿行在这座地下迷宫中，偶尔会遇到其他工作人员。
有些人穿着白大褂，抱着数据板匆匆走过；有些则穿着类似战术服的装备，身上挂着各种看不懂的仪器。
大家都是一副忙碌而习以为常的样子，对穹这个明显是新面孔的人也只是投来短暂的一瞥。
“穹，再等一会儿，你的引导员马上就到。”素裳看了看终端，嘴上还在说着：“其实我也能当引导员，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请求都被驳回。”
穹大概知道原因。
话音刚落，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就从他侧后方响起：“来了来了！你就是新来的实习生穹吧？哇，比照片上看起来精神嘛！”
穹转头，看到一个粉色头发的年轻女孩小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相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是三月七，负责带你熟悉环境办手续！走走走，时间紧任务重！”
不等穹回应，三月七就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跟上。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切感，瞬间冲淡了穹初来乍到的拘谨和不安。
“首先呢，是入职体检！”三月七一边走一边说，穿过几条宽敞明亮的走廊，“别担心，就是些常规检查，抽抽血、拍拍片什么的……呃，可能稍微多一点点项目。”她眨了眨眼，语气神秘。
体检过程确实比穹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详细和……古怪。
除了常规项目，他还被要求进入一个密封舱室进行全身扫描，光线掠过皮肤时带来轻微的麻痒感；他还需要对着一个能发出不同频率声音的设备做出反应，甚至还有一项是让他触摸几块温度、质地各异的奇异矿石，并描述感受。
负责体检的医护人员态度专业但沉默寡言，只是记录数据，让穹心里的问号越堆越多。
体检结束后，三月七又把他带到了一个安静的会议室。
桌上已经放着一摞厚厚的电子文件板和一支触控笔。
“喏，重头戏来了。”三月七指了指那堆“文件”，“保密协议、免责声明、行为规范、安全条例……大概也就几百条吧。慢慢看，仔细签，这里面的条款可不是开玩笑的哦。”
她自己则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摆弄着她的相机，似乎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穹拿起文件板，粗略浏览，越看越是心惊。
条款极其严格，规定了近乎与世隔绝的保密级别，明确列出了接触可能存在的“未明确特性的研究样本”所带来的风险，并要求员工作出相应承诺。
酬劳确实如邮件所说极其丰厚，但违反协议的惩罚条款也同样严厉得吓人。
他抬头看了看三月七，她正对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口型。
穹深吸一口气，开始逐条阅读并签下自己的名字。每签下一个名字，他都感觉自已离原来的世界更远了一步。
手续终于办完，三月七带他去领取了物资：几套耐磨合身的工装、一个带有ASCAO徽章和复杂纹路的身份识别牌、一个多功能腕表式终端以及其他一些个人用品。
“最后一项。”三月七的表情稍微正经了些，“景主任要见你。”
主任办公室位于主建筑的高层，视野极佳，可以俯瞰部分山谷景色。
办公室内的装修是中式与现代风格的结合，典雅而舒适。
一位白色长发的男人正坐在一张茶海后，悠闲地沏着茶，他看起来年轻，但眼神却沉淀着与外表不符的阅历和从容，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外套，肩头缀着精致的金属饰物。
“主任，人带来啦！”三月七报告道。
“辛苦了，三月。”景元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目光随即落在穹身上，“你就是穹？请坐。”
他的声音平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放松的磁性。
穹有些拘谨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三月七则自觉地退到了办公室外等候。
景元递过来一杯清茶，茶香袅袅。
“一路过来还顺利吗？”
“还……还好。”穹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温润。
“对我们这里的初步印象如何？”景元随意地问道，仿佛只是闲聊。
“很……高端，很正规。”穹斟酌着用词，“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暗示了那封邮件的异常。
景元轻笑一声，吹了吹杯中的茶叶：“表象之下，往往是另一番天地。ASCAO从事的研究领域比较特殊，需要相应的环境和支持。”他抿了口茶，话锋微微一转，“你的体检报告和数据初步分析我已经看过了。”
穹的心提了一下。
“生命体征波形很特别，”景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一种非常独特的频率，稳定而……充满潜力。这在我们的工作中，是非常宝贵的特质。”
穹愣住了：“生命体征波形？那是什么？”
“一种我们观测和评估个体与某些……特殊项目兼容性的方式。”景元解释得轻描淡写，却避重就轻，“你的波形显示，你或许能比常人更容易理解甚至适应我们这里的某些核心工作。”
穹想起邮件里提到的“非凡潜力”，原来指的是这个。
但他依旧不明白这具体意味着什么。
景元没有深入解释，而是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着扶手：“ASCAO的存在，是为了理解和应对一些……超出常规认知的现象和实体。我们称它们为‘异常’。它们未必危险，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挑战我们所知的规则。而你的潜力，穹，可能会成为我们未来应对某些情况的关键。”
他说话的语气始终平和，但内容却让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异常？挑战规则？关键？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冲击着他二十年来建立的世界观。
“我……我不明白，”穹老实说，“我只是个普通学生。”
“每个人在接触全新领域前都是普通的。”景元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重要的是可能性。我看重的是你未来的可能性。”
他放下茶杯，语气多了一丝郑重，“在这里，你会看到、接触到很多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事物。保持警惕，保持冷静，更重要的是，保持一颗开放和学习的心。你会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相信。”
会谈没有持续很久，景元没有透露更多核心信息，但寥寥数语已经足够让穹意识到，自已踏入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科研机构。
离开办公室时，他的心情混杂着困惑、隐约的兴奋和更深的不安。
三月七还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立刻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主任没吓唬你吧？他其实人挺好的，就是有时候说话跟打哑谜似的。”
穹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接着，三月七带着他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看起来像是宿舍或办公室的门。
“这边是生活区和初级人员办公区，档案部也在前面不远。哦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差点让穹撞上她。
“得先给你安排个临时室友！一般都是同期实习生一起住。让我看看……”她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平板——和阿尔杰那个很像但更花哨一点——快速划拉着名单，“啊，有了！米沙！他昨天刚到的，人超级好，就是有点……嗯，特别认真，你们应该合得来！”
她说着，就在一扇看起来和其他毫无区别的门上按了一下。门滑开，露出一个整洁得过分的小房间。两张床，两张书桌，一个衣柜，全都一尘不染。
一个穿着熨帖得连一条褶皱都找不到的崭新制服的少年正坐在书桌前，背挺得笔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屏幕。
听到动静，他立刻站起身转过来。
他看起来和穹年纪相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礼貌表情。
“三月小姐。”他微微点头，然后目光转向穹，伸出手，“你好，你就是穹吧？我是米沙，也是本期实习生。很高兴认识你，期待之后能一起共事。”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一丝不苟，像是排练过很多遍。
穹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干燥而稳定。
“你……你好，我是穹。”
相比之下，穹觉得自己显得有点局促。
“太好了！”三月七一拍手，看起来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那你们先熟悉一下！米沙，穹就交给你啦，给他讲讲基本注意事项——虽然我觉得手册他可能也看不进去那么多条哈哈哈！我还有任务，先走啦！记得一小时后去档案部报道！”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穹和米沙在异常整洁的房间里。
米沙转向穹，脸上依旧是那副认真的表情：“穹先生，你的床铺是左边那张，基本的生活用品在衣柜里已经备好。员工手册和内部地图我已经发送到你的终端权限里了。”
“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随时问我。”他指了指桌上一个薄薄的、类似平板电脑的设备。
“呃，谢谢……”穹感觉有点不自在，这种过分规整的环境和一本正经的室友，让他刚刚经历地下震撼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边坐下，床垫比想象中要舒服。
“刚才下来的‘电梯’……”穹忍不住开口，想找点话题，也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经历不是幻觉，“是不是……时间特别长？”
米沙点了点头，表情严肃：“是的。根据我的计时，下降过程持续了二十二分钟三十七秒。考虑到平均下降速度即使保守估算，我们也应该已经远低于地壳平均深度。这显然不符合常规物理学。我推测我们可能穿越了某种空间折叠或者进入了独立于地表坐标的亚空间节点。”
穹张了张嘴，把“我只是觉得它有点怪”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这位室友，确实挺“特别认真”的。
房间里暂时陷入了沉默。穹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冰冷的金属家具，窗外……没有窗户，只有一幅逼真的、正在缓慢变化的风景全息图，展示着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散发着柔和荧光的森林。
这里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已经远离了那个下雨的、有着咖啡店和图书馆的平凡世界。兴奋感依然存在，像背景音一样持续低鸣，但一种渺小感和隐约的恐惧也开始悄然滋生。他就像一颗被投入巨大迷宫的小石子，连感知都被无形地调节着。
他深吸了一口那洁净却陌生的空气，对上一个小时后的档案部报到，竟然生出了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奇特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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