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冲层的宿舍区寂静无声。
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柔和却无源的光线，感觉自己刚才经历的一切像一场超现实的梦。
米沙已经重新坐回书桌前，脊背挺直，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员工手册，那认真的劲头让穹觉得自己哪怕只是翻个身都会是一种打扰。
他腕上的新终端——一个简洁的银色手环——轻轻震动了一下，显示出一条简洁的文字信息：【实习生穹，请于09:00准时至档案部B-7扇区报到，导引路径已发送至您的终端。】
时间差不多了，穹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依旧洁净得不像话，带着一股冷冽的味道。
“你要去档案部了？”米沙转过头问道，他的语气总是那么礼貌周全。
“嗯。”穹点点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根据手册，档案部是中心的信息枢纽，安全等级很高。”米沙一本正经地提醒，“务必遵守所有规程。”
“尤其是关于‘活性档案’的查阅条例。”
“活性档案？”穹捕捉到这个奇怪的词。
“指那些具有异常信息特性，可能对查阅者产生影响的档案。”米沙解释道，仿佛在背诵条文，“通常需要特殊权限和防护措施。”
穹的心跳微微加速。
异常信息特性？产生影响？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在图书馆查资料。
按照终端上浮现的蓝色箭头指引，穹再次走入那庞大得令人迷失的地下迷宫。
这一次，他稍微适应了一些，虽然那些非欧几里得几何结构的走廊偶尔还是会让他眼角抽搐，产生短暂的眩晕，但大脑似乎已经开始学会自动忽略这些“不合理”的细节，将它们归类为“高级建筑技术”，就像素裳说的——认知滤网在起作用。
走廊里的人们依旧行色匆匆，但相比地表层，他们的表情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凝重，似乎共同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就在他靠近一扇标识着“深层电梯井-授权人员仅限”的厚重合金大门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他停下了脚步。
耳中的嗡鸣声陡然加剧，变成了某种难以辨别的、沙哑的絮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极远的地方同时低语。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
“你还好吗？”一个略带懒散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穹抬起头，看见一位穿着改良制式外套、嘴里叼着一根能量棒，但愿是能量棒的年轻女性正好奇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灵动，那是一种对周遭规则不甚在意的随意感。
“没事……”穹甩了甩头，那种感觉正迅速消退，“只是突然有点头晕。”
“哦，正常。”女子无所谓地摆摆手，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靠近深层通道口都这样。‘基石’的低语嘛，习惯就好了。”
“你是新来的？”
“实习生，穹。”
“青雀。”她含糊不清地自我介绍，咽下嘴里的东西，“看你这方向，去档案部？别担心，那地方安静得很，适合摸……呃，适合专心学习。”
她似乎及时刹住了某个词，对穹眨眨眼，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习惯就好？”穹回味着这句话，心中疑窦丛生。
这似乎是一种普遍现象，但为何只有他反应如此明显？
档案部位于缓冲层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
偶尔路过的工作人员也都步履轻缓，低声交谈，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的味道也渐渐变了，多了一种陈旧纸张、臭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金属的味道。
最终，他停在两扇巨大的、看起来像是某种青铜合金铸造的大门面前。
门上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简洁而深刻的蚀刻线条，勾勒出一个类似眼睛与卷轴结合的抽象图案——ASCAO徽记的变种。门旁有一个简单的识别面板。
穹将手环靠近面板。
绿灯闪烁，沉重的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的景象。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穹还是被震撼得屏住了呼吸。
档案部的宏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是一个无比辽阔的空间，高耸的穹顶没入上方柔和的冷光中，看不到尽头，一排排巨大的、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架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直至视线模糊的远方。
架上不只有传统的文件夹，还有无数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数据存储单元、被密封在透明容器中的奇异载体，以及大量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存储介质。
这里的光线主要来源于档案架自身发出的微弱冷光，以及悬浮在空中的扫描无人机投下的锥形光柱。
空气冰冷，保持着恒定的低湿度和温度，那种混合了纸张、电子设备散热和某种“静止”感的气味更加浓郁。
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笼罩着这里，只有极其细微的机器嗡鸣声和远处某个不知名设备规律的、低沉的滴答声，反而更加凸显出这里的深沉的安静。
在这片信息的汪洋和冰冷的钢铁森林中，人显得无比渺小。
“穹？”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破了几乎凝滞的寂静。
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从两排档案架之间的阴影中走出。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穿着一身合体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制服，黑发，面容清俊，但那双青绿色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仿佛已经见证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事物。
他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身姿挺拔，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我是丹恒，档案部的管理员之一。”青年走到他面前，语气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欢迎，“你的临时指导者，跟我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穹连忙跟上，感觉自己在对方那种冷静的注视下有点无所适从。
“你好，我是穹。麻烦你了。”
丹恒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引路。
他的步伐很快，但对路径熟悉得如同呼吸，在巨大而看似混乱的档案架迷宫中毫不停滞地穿梭。
“档案部是ASCAO的记忆与眼睛。”丹恒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最基本的事实，“这里收容着所有已知异常项目的记录、研究报告、观测日志以及相关历史文献。你的工作是协助进行初步的档案整理、数据录入和交叉索引核查。”
他说话极其高效，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大部分档案是安全的，但有一部分具有信息危害特性。你的终端会标记风险等级，永远不要试图访问超出你权限或标记为‘需防护查阅’的档案。永远不要独自对活性档案进行长时间操作。”
“有任何不确定，询问我或者系统AI。”
他们穿过一片存放着巨大黑色数据方块的区域，那些方块表面不时流过一道道幽蓝色的光纹。丹恒没有停留，继续向前。
“工作台在B-7扇区核心。”他指向远处一片被柔和白光笼罩的区域，那里排列着数十个类似学习舱的独立工作隔间，只有零星几个有人在使用，每个人都全神贯注，悄无声息。
丹恒将穹带到一个空置的工作隔间前。
“这是你的工位。在开始接触具体项目之前，你需要先完全熟悉中心的保密条例和信息安全协议。”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将另一块数据板推过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穹沉浸在大堆的规则和条例中。
条款极其严格，涉及信息泄露、未经授权的访问、与异常互动的规范等等，后果描述得清晰而严重。
丹恒偶尔会言简意赅地解答他的疑问，强调严守协议的重要性，这不仅是规定，更是生存的保障。
午休后，丹恒带着穹开始熟悉庞大的档案管理系统。
“中心收容的异常项目数量庞大，根据其特性、潜在风险和理解程度，分为几个主要等级。”
他调出一个结构图，“Safe，Euclid，Keter，以及极少数的Thaumiel，你初期的工作是协助我整理和归档Safe级项目的档案。”
“Safe级？意思是……没有危险？”穹问道。
“并非如此。”丹恒冷静地纠正，“Safe级意味着在特定收容条件下，其异常效应可以被可靠且持续地抑制、预测或中和，收容失效风险较低，但这绝不意味着它们无害或可以被轻视。”
“许多Safe级项目如果失控，依然能造成严重麻烦甚至灾难。”
他给了穹第一批档案权限。
穹在自己的终端上打开列表，一个个项目名称和简短描述滑过屏幕：【ASCAO - 324 - 永远满杯的咖啡杯】、【ASCAO - 530- 自己轻微移动的风铃】、【ASCAO-579- 看久了会让人轻微愉悦的风景画】……
丹恒让他选择一个项目进行详细阅读和摘要练习。
穹选择了那个咖啡杯【 ASCAO-324-永远满杯的咖啡杯】。
档案记录非常详尽：
【项目编号】： ASCAO-324-永远满杯的咖啡杯
【项目等级】：Safe
【特殊收容措施】： ASCAO-324-永远满杯的咖啡杯需被放置于一个标准尺寸的保险柜内（编号Locker-07B），无需其他特殊维护。出于实验目的取出时，需在受控环境下进行，使用后及时放回，禁止故意将其内容物泼洒以测试其极限。
【描述】： ASCAO-324-永远满杯的咖啡杯是一个外观普通的白色陶瓷咖啡杯，侧面印有“世界最佳老板”字样。无论以何种方式清空其内容物（饮用、倾倒、蒸发等），该杯都会在大约三秒内自动重新注满温度适中的黑咖啡。分析表明，该咖啡成分与普通咖啡无异，无毒，可安全饮用，但口感被多名人员描述为“相当平庸”。
【附录】：尝试倒入其他液体（如茶、果汁）会导致该液体在三秒后消失，并被标准的黑咖啡取代。试图破坏杯体会导致工具出现轻微、非破坏性的故障（如螺丝刀打滑），杯体本身完好无损。目前尚未发现其能量来源。
穹看着描述，忍不住吐槽：“所以……我们收容了一个无限续杯的、味道一般的咖啡机？”
丹恒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准确地说，我们收容的是一个其存在违背了质能守恒定律且机制不明的异常物体。它的‘无害’和‘平庸’正是它被列为Safe级的原因，但这不代表其背后的原理不值得研究。”
“为什么是咖啡？为什么是这个杯子？能量的来源是什么？理解这些，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其他更复杂的现象。”
他点了点屏幕：“你的任务是总结其核心特性、收容要点，并思考任何可能被忽略的潜在风险或研究价值。记住，严谨和客观是第一位，避免带入主观臆测。”
或许是为了让穹意识到safe不代表安全，丹恒做了一个决定。
“今天你的任务是处理一批新归档的Safe级项目日志。”丹恒在自己的数据板上操作了几下，穹工作台上的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份文件列表。
“初步审核已经完成，你需要聆听音频样本，并根据模板撰写内容摘要和关键词索引。很简单，但需要仔细。”
他的目光落在列表最上方的一个文件上，文件名是【 ASCAO-476-诚实的录音机 - 样本日志A-7】。
“从这一个开始。”丹恒点选了那个文件，“Safe级，物理形态稳定，效应明确，适合新手熟悉流程。”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老式卡带录音机的三维旋转模型，看起来平平无奇，塑料外壳，几个简单的按钮。旁边是几行文字说明：
【项目编号】： ASCAO-476-诚实的录音机
【项目等级】：Safe
【特殊收容措施】：……（略）
【描述】：一台外观普通的[数据删除]牌卡带录音机。当其播放由自身录制的磁带时，会使范围内所有具备认知能力的生命体无法控制地陈述内心真实的、与当前语境相关的想法与信息，效果持续至播放停止或离开影响范围（约半径5米）。物理破坏录音机无法终止效应，仅能销毁项目本身。
穹看着描述，心里有些发毛。
强制说实话的录音机？
“点击播放样本日志，系统已启用安全隔离，效应不会扩散至你的工作隔间外。”丹恒提醒道，语气依旧平淡。
穹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犹豫地点击了播放按钮。
扬声器里先是传出一阵轻微的磁带转动嘶嘶声，然后是一个略显紧张的男声，听起来像是某个研究员在做日常记录：
“……日志条目 04-17，研究员[姓名模糊处理]，关于[异常项目代号]的能量波动周期性监测，数据显示波动峰值出现在……”
他的声音起初很专业，但渐渐地，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渗透进来。
“……说真的，这数据无聊透了。日复一日地盯着这些曲线，根本没人会仔细看我的报告。怀特教授大概只会扫一眼结论部分……他总是那样，好像我的工作不值一提……”
研究员的语速开始变快，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抱怨。
“……他昨天居然又把我的发现归功于他的‘指导有方’，就在部门会议上！那个自以为是的……（一阵轻微的电波干扰似的杂音）……我真受不了他那副嘴脸。还有他最喜欢的那个助理，[名字被哔声掩盖]，除了会拍马屁还会什么？我的数据分析明明比她强得多，凭什么……”
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充满了个人化的、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恨。
“……我听说下个季度的晋升名额只有一个。肯定又是内定给那些会钻营的家伙，像我这样老老实实干活的永远没机会。这不公平！我甚至想过……（声音突然压低，变得阴郁）……想过要是他的实验台上哪天出点‘意外’该多好……就像上次那个谁……”
穹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不再是枯燥的研究日志，而是一个人心灵最阴暗角落的**裸的曝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研究员被压抑的愤怒、卑微的野心和扭曲的嫉妒，这些情绪通过平静的陈述变得格外令人不适。
这种强制性的、不受控制的坦白，比任何血腥的描述都更让人感到诡异和……亵渎。
他仿佛被迫窥视了一个陌生人最不堪的秘密。
磁带还在转动，那个研究员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食堂的咖啡太难喝，抱怨自己的室友打呼噜，抱怨一些更加琐碎和私密的烦恼……
声音变得越来越语无伦次，几乎带着哭腔。
穹感到胃里一阵翻搅，一种强烈的想要关掉它的冲动涌上来。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伸手的时候——
“啪嗒。”
一声轻响，丹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旁边，伸手在终端上按下了停止键。
令人不安的录音戛然而止，工作隔间里只剩下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你的适性好得超乎我的意料，草率了。”穹听得出丹恒声音里微妙的懊恼。
“ ASCAO-476-诚实的录音机。”丹恒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沉默，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段普通的天气报告，“效应如你所体验：强制性的信息泄露，模因危害等级C级。通常无害，但在特定情境下可能引发人际冲突、泄露机密或导致个体心理崩溃。”
他调出档案的后续部分：“收容至今，已被用于十七次审问、四十三次心理评估，以及……无数次的无聊打赌和恶作剧，曾有研究员利用它让主管当着全部门的面承认他害怕小丑。”
丹恒说到这里，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但快得像是穹的错觉。
“它的危险性在于。”他继续道，语气恢复严肃，“真相并不总是人们愿意接受或应该知道的。有时候，无知是一种保护。”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对于Safe级项目，谨慎和尊重也必不可少。”
穹看着屏幕上那台安静的录音机模型，心情复杂。
他刚才确实被那种强制坦白的效果吓到了，但丹恒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又让他稍微从那种不适感中抽离出来。
“我……我明白了。”穹的声音还有些干涩。
丹恒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不适，看到他内心的想法。“这是你的第一课，穹。在这里，知识本身可能带有重量，甚至毒性。”
“学会如何承受它，是你需要掌握的第一项技能。”
他操作数据板，将那份档案标记为“已处理”。
“休息五分钟，然后继续下一个。如果有任何强烈不适，可以去休息区喝点水，那里的饮料经过特殊处理，能帮助稳定精神。”
说完，他转身走向另一个工作台，去处理自己的事务，留下穹一个人坐在那里，消化着刚才的经历和丹恒的话。
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环顾这片巨大、寂静的档案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敬畏。
这里收藏的不仅仅是冷冰冰的数据，更是无数难以理解的、危险的、甚至恐怖的真实。
而那个沉默寡言的指导者，严格，甚至有些冷漠，但却提供着至关重要的指引和保护。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纸张和臭氧味道的空气，将目光投向屏幕上下一份等待处理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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