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灰蓝色的薄云中散落丝丝细雨。艾米莉推开房门，看到农舍正矗立在鸽子们的飞行之中。雨声潇潇，鸟鸣喈喈，远方的雷鸣隐约可闻。穿过黯淡的雨帘，一只灰绿色翅膀的鸽子滑落在艾米莉小臂上。她抽松鸽子腿上的丝带，将装信的皮筒握在掌心。
背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起，艾米莉回过头，笑着挪动步子蹭到房门边上。自房间的深处浮出影心和一位村民的身影，只见他裸露出的那条小腿已被缠上了一圈圈绷带。
“所以我真……真的不会死吧，牧师？”村民牙齿打着哆嗦问道。
“那些野狗獠牙上携带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所以我觉得不会。哦当然，除非你故意让伤口发炎的话。”
村民猛地收住脚步，在门口将裤腿紧紧掖进皮靴里，检查再三才和影心告别。望着村民一瘸一拐远去的身影，影心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眉头紧锁，不知正想些什么。
“珍……影心？”
影心一愣，旋即笑着偏过头。
“你的信。”艾米莉晃了晃手中的皮筒，影心看到那皮子上镌刻着一个俊逸的“J”。但只见母亲刚冲她微微一笑，眼神却忽然恍惚起来。她扶着额头试图靠在门框上，但两条腿仍无力地软了下去。
“妈妈？”
皮筒从艾米莉手中坠落，在木地板上砰砰弹了两下便滚入黑暗之中。影心连忙跪下扶起母亲。
“妈妈，你怎……爸？阿斯代伦？”
影心一只手紧紧捏住母亲的肩膀。柔和的蓝色光辉自她指尖亮起，她将手紧贴在母亲渗出冷汗的额头上。
夜里雨势渐急，不过圣叶家暖融融的灯火还是把风雨隔绝在外。只见一团团橙黄色的火光在房间内绽放，将窗上的雨珠映照得油亮亮的。凯萨手持蜡烛踮起脚尖，让吊灯最上层的一根蜡烛也亮了起来。她轻巧地从凳子上一跃而下，趴在会客厅的大木桌子上发起呆来。
影心的妈妈艾米莉生病了。凯萨竖起耳朵，试图分辨身后房门内杂乱的交谈声，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音和雷鸣扰得她怎么也听不真切。不一会，她就感到深深的无聊，便用下巴抵着桌子观察起那些在烛火下影影绰绰的杂物。在昏黄的光线下，这些平凡的小物件也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凯萨将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竖在桌上，开始将这双手想象成一对英勇的冒险者，他们在暗影之国踏上了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征途……
吱呀一声，那扇苍老的木门拖着长音呻吟起来，吓得两位勇士匆忙暂停了战斗。
“呃，艾米莉奶奶好些了吗，阿斯代伦先生？”凯萨有些尴尬地回过头，搓了搓下巴上被压出的红痕。
“我好像说过让你叫哥哥……不过算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毕竟艾米莉有这么优秀的牧师女儿在。”
“可你不是说过影心姐姐当牧师很蹩脚吗？”
凯萨感觉头顶上被什么棍状物轻轻敲了一下：“咳咳，以后这种话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让影心听见我可是要挨骂的。”
凯萨眨了眨眼，注意力马上被阿斯代伦手中那个镌刻着J字的皮筒吸了过去。
“好奇这个？”阿斯代伦晃了晃皮筒，凯萨听见里面发出微弱的沙沙声，“直觉不错，这里还真藏着你的好消息！要是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阿斯代伦哥哥，阿斯代伦哥哥！”凯萨马上呲起大牙。
“哼，感觉缺了不止一点诚意。而且我更想听小女孩甜美一点的嗓音，不是一只小乌鸦乱嚷嚷。”阿斯代伦说着还是拧开了皮筒，“好吧好吧，目前对你来说都太勉强了。让我看看……”
阿斯代伦嗖地拉开那张纸条，没想到一拉还拉不到底。
“太长懒得念。”不顾凯萨失望的神情，阿斯代伦又把纸条掖回皮筒里，“总之，我们这位手眼通天的朋友在信里说，很幸运你那位克莱尔没有遭到至上真神大军的毒手。真令人惊讶，连她们家的财产都一样。博德之门重建后，他们就住在接近上城区的地方。如果你想见你的那位老朋友，我们的这位老朋友兴许还愿意给你带路。”
“我就知道克莱尔肯定没事！”凯萨欢呼雀跃起来，“她比谁都好心，我相信所有善良的神明都会保护她的！当初我在山里像野狗一样迷路的时候，可是只有她愿意帮我，还跟我一起玩……阿斯代伦哥哥，你那位朋友说的都是真的吗，她真能带我们去见她吗？”
“这个嘛，你大可相信我们的朋友：传奇竖琴手贾希拉。”阿斯代伦扬起头，好像为自己的人脉还感到挺骄傲的。不过凯萨一头雾水的样子还是扫了他的兴。
“不过我还是没想好给她准备什么礼物。”凯萨有些丧气地垂下头，“之前那个礼物确实太蠢了，我现在也这么觉得。唉，可我真没什么主意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送她礼物呢？是想感谢救命恩人，还是庆祝老朋友久别重逢？我觉得作为恩人来说，她肯定不会在乎你送什么。相信我，别人帮你是因为喜欢你，而不是因为你能带给他们什么好处。如果只是作为朋友，要我说，只要你人站在那里就够了。”
凯萨抱着胳膊，拿指甲一下下挠着手臂：“嗯，我觉得……我只是，唉，可能我就是希望她别把我忘了。虽然过去那么久了，可她是我第一个朋友嘛。”
“哈！你这小鬼原来这么自私。那好吧，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阿斯代伦捏着下巴偏过头，“你别送容易坏的东西，就这一点建议。”
不容易坏的东西，这也太宽泛了，他到底指什么？凯萨想到之前阿斯代伦说过的话。他说会送给影心姐姐“一个又一个甜美的夜晚”。甜美的夜晚就算得上是“不容易坏”的礼物吗，可夜晚怎么会甜呢？她这样想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旁艾米莉房间的木门又被猛地推开，而阿斯代伦早就把她抛到一边去了。
“天哪，你看上去真累坏了，烧光法术位了吗？艾米莉现在如何？”
凯萨懵懵然抬起头，看到影心也跑了出来。
“……有些不好。”影心用微弱的颤音答道，“我……你先过来。”
忽然，影心拽起阿斯代伦的手腕就往他们的起居室走。随着关门声砰的响起，凯萨张了张嘴，将目光转向阿奈尔和艾米莉的房间。只见那半敞的门缝内，一粒微弱的光正颤抖着。没来由地，她感到心底一丛杂乱的藤蔓也盘绕着疯长上来。
“到底怎么了？”阿斯代伦使劲向后扯了一下影心的手，这只冰冷的手此时钳得他手腕生疼，“愿意先和我说说吗，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吧？”
窗外，夜风黑色的手轻轻拨弄着窗帘。影心微微侧过头，那只紧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我觉得……也许是有人盯上我了。”
阿斯代伦疑惑地啊了一声。影心抱起双臂，轻靠在书架上。就着昏暗的冷光，她似乎流露出失魂落魄的神色，那双暗绿色的眸子此刻宛如两颗黯淡的玻璃珠一般。
“……我早该发现的。”影心的指甲深深嵌入手臂之中，“妈妈的病……我一直以为是在修道院落下的老毛病，但不只是这样。恐怕是周围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一直在影响她……还有最近接二连三被野狗袭击的那些村民，它们牙齿上都沾着诅咒，我很熟悉的诅咒。我觉得可能……”
“……莎尔？”
影心垂下头，默不作声了许久。半晌，一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冷哼钻出她的喉咙：“……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好累，真的。也许我干脆死了还比较轻松，不是吗？”
“别这么说，”阿斯代伦快步走上前，“别这么说。你又不是唯一一个被追杀过的人，某位杀手的女儿不还在我们家待着呢？”
“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们。”
阿斯代伦猛地瞪大眼睛。影心那双绿眼睛中的冷光猛地刺出，扎得他心头一寒。
“幽影中的鬣狗们发起狩猎时，獠牙是你最后才看到的东西。没错，他们会先撕碎你身边的一切，最后才是你自己。无需等到审判之日降临……你背后早已空无一人。”
影心的皮鞋不安地在木地板上滑动着，房间里只剩无数雨滴撞碎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忽然，一道青白色的光穿透窗帘，在幽暗的室内闪动了一下。许久，闷雷压抑的低吼才徐徐铺展开来。
“所以呢，你打算就这么等着他们收网吗？”
“我只是……”忽然，影心宛如弓弦上绷紧的羽箭，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哦，我好害怕。”
“艾米莉奶奶！你好些了吗？”
阿奈尔自床边直起身，看到一只苍白的小脑袋从门缝后探出头来。他将被汗液粘在一起的鬓发别到耳后，用力将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在他身前，艾米莉看上去像一小束被摆在床上的干花一般。凯萨攥紧手中的亚麻布袋，推开门向艾米莉跑去。
“看见你真让我高兴，凯萨。”
凯萨走到床边，艾米莉用那只粗糙的、枯干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凯萨感到那只手好热。她看向艾米莉，只见她那张泛起暗粉色的脸颊略有些浮肿，不过除此以外，好像艾米莉看上去也没太大异常。凯萨这么想着，不禁由衷地笑了。
“你看上去挺好的！真的，艾米莉奶奶。”
凯萨刚说完，就感到自己的话干瘪无力。但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我前几天晾好的野草莓干！吃些酸的肯定对你的病有好处，我爸爸告诉我的！”
话刚说到一半，凯萨看到艾米莉复又疲惫地阖上眼睛。她局促地四下看了一圈，才将手中那个布兜子放在床头柜上。
“……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说太多话，打扰到你休息了？阿斯代伦先生也总说我太吵了，我……”
“没关系的，凯萨。请你多和我们说说话吧，艾米莉和我都会喜欢的。”凯萨看到一旁的阿奈尔笑着说。
“啊，我之前居然没发现，阿奈尔先生，你长得可真帅气！和阿斯代伦先生是不一样的帅气……你是很爽朗的那种！”
阿奈尔闻言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你快听听，艾米莉，这只小夜莺的声音多婉转动人？说真的，终于有人夸到点子上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吸引到艾米莉的，凯萨？当然不只是凭着一颗幽默风趣的内心……”
凯萨看到艾米莉睁开那双朦胧的绿眼睛，嗔怪地斜了阿奈尔一眼。她眨了眨眼，感觉这神情竟然有点熟悉。
“别哭，别哭，天哪亲爱的，这算什么呀？”
话虽如此，影心还是用双手紧紧捂着脸。风雨拂动窗帘，偶尔向她投来一两束黯淡的光，影心那渗出泪水的指缝也随之一闪一闪的。阿斯代伦有些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忽然想起自己也许应该先抱抱她——这种时候影心可从来不会主动抱人的。这下自己也升任安抚小毯子的职务了，他不禁叹了口气，拉过影心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我觉得你先冷静下，好吗？你担心的事还一件都没发生呢。”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捧起影心的脸，但对方湿漉漉的眼皮只是死死粘在他肩膀上。
“我只是在想……难道我一生都要活在恐惧中吗，阿斯代伦？”一团又湿又重的鼻息渗入他肩侧的衣服，“我还以为我自由了，哈……”
“恐惧吗……呵，现在想来，可能生活向来如此吧。”阿斯代伦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里有个人比谁都熟悉恐惧的滋味，不是吗？可比起不再恐惧，安详地躺进棺材里，我宁愿就这么每天匍匐在黑暗中害怕下去。也许害怕着、恐惧着，我们就自然而然站在那个梦魇面前了。也许再咬牙坚持一下，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就被我们不小心战胜了。我们一路上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吗？况且你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我们一起加油，好吗？”
怀里的人的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忽然哇地哭出了声。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吗？阿斯代伦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但是这份啜泣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从他肩头响起。
“莎尔……她已经抛弃我了，对吧？”
“当然，我们的黑暗女士可不喜欢你这种笨蛋牧师。”
“如果我只是被她抛弃的玩具，为什么她的仆人还……”
阿斯代伦微微低下头：“你什么意思？”
“我在想：这些人听从的是莎尔的授意吗？”
“让我理解一下你的思路……等等，我明白了。”阿斯代伦忽地提高音量，“就像卡扎多尔——一般没有他明确的授意，我们这些衍体就不会去袭击特定的对象。而现在趴在阴影里的这些莎尔信徒……”
“没错。没有莎尔的授意，他们也不该浪费时间在一个素不相识、毫无价值的人身上。但这些人现在还是来了——也许，他们并不是以莎尔的名义来制裁我，而是以他们自己的。”
“哈，你这么说的话……也许你的哪位熟人来报私仇了？或许你在被遗忘的漫长岁月里抢过他们的相好？”
“话是这么说，这件事还是赶紧解决比较好。”阿斯代伦感到粘在他肩头的泪眼终于稍稍松动了一些，“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当——然，我的小珍是最善良、最负责任的好女孩不是吗？”阿斯代伦说着半强迫地掰过影心的脸。这家伙，住到山里也不忘去画她那黑乎乎的烟熏妆，现在眼皮上那些色粉都糊成一团了。真狼狈，他想，还好只有我看到了。
“别叫我小珍。”
“为什么？”
“就是不行。”
终于，阿斯代伦实在是拗不过影心那倔强的下巴，只好由着她把头又低了下去。不过，他向影心脸侧瞥了一眼，发现她的耳朵尖已经红透了。
“怎么了？小珍小珍小珍小珍——”
忽然肩头一阵痛意袭来，是影心狠狠啃了他一大口。
“疼疼疼、松口！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咬我——”
不是他不想继续逗影心了，而是她咬得确实太痛了。直到他确信肩膀被啃出一个血印子以后，对方才松开嘴。
“唉，你是真爱咬人！”阿斯代伦疼惜地拿手揉着受伤的肩膀，“我觉得你当吸血鬼肯定比我合适。”
“我要是被变成吸血鬼，”影心说着拿袖子使劲蹭了蹭嘴角的血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吸干你这坏蛋的血。”
木门咯吱一声，吵醒了凯萨昏昏沉沉的梦境。
“说实话这破门轴是不是该上油了……咦，你怎么不回屋睡，凯萨？”
凯萨从艾米莉身畔的被窝里探出头来，看到阿斯代伦正举着蜡烛惊讶地望着她。一旁低头读书的阿奈尔冲阿斯代伦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就让她待着吧，这孩子说自己体温低，抱着艾米莉可以帮她退退烧。偶尔也和我们分享一下她的陪伴吧，阿斯代伦？”
“这种事我也没什么好独占的……咳。”
凯萨缩起身子，试图一动不动地再次入睡。说实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长辈睡一个被窝，平时乱七八糟的睡相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但是艾米莉的枕头实在太高了，垫得她脖子稍微有点难受。
“那个……阿奈尔，”凯萨听到阿斯代伦犹犹豫豫的气声，“如果你累了可以换我守着艾米莉，嗯。影心今天太累了，我让她先休息了。”
“没问题，阿斯代伦。如果我需要的话会找你的。”
接下来就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凯萨也不知道阿斯代伦是走了还是没走。现在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不得劲的脖子上。过了一会，凯萨突然感到一个柔软的东西砰地砸在了她的头上。
“还是枕你自己的吧，小鬼。”
“呃，谢谢你，阿斯代伦先……哥哥。”
凯萨拉过自己的小枕头，把它搁在了艾米莉的枕头下面一点。换了合适的睡觉装备，睡眠之路一下子变得畅通无阻，凯萨的思绪很快便向着梦乡滑落。只听窗外的雨声好像停了，只有房檐上偶尔的嘀嗒的声敲打在夜的岑寂之上。远远地，一股悠扬的笛声悄然飘入她的梦乡，好像……
不对，哪来的笛子声？
凯萨猛地睁开眼。不会吧，怎么阿格妮斯专挑这种时候来找她了？她听着身畔艾米莉均匀的呼吸声，心中却愈发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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