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萨感到冰冷的风灌入领口。她本应被勒得血气上涌、眼底发黑,如果她的脉搏尚在泵动的话,可现在只有空洞、凄冷的恐惧自领口滚落。树杈将错杂的黑影投射在二人脸上,他们苍白的面容都被碎成千万块。只有阿斯代伦眼底的深红将她的思绪粘连在一起,她感觉这眸子像是噩梦之底的那一抹猩红。那红色是老鼠狡诈的眼睛,蝙蝠饥渴的眼睛,其他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衍体的眼睛,还有“主人”的眼睛:那隐藏于深红权杖之后的,残酷的红眼睛。然后——然后,是那早已被她遗忘的,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她自己的眼睛吗?
“你……”嘶哑的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
“很惊讶吗?不如让我为你详细描述一下。我们的主角是一位迷路的古尔猎人,舞台是一个迷雾横行的小村庄,那可怜的反派则是一只逃跑的吸血鬼衍体。善良的猎人想要抓衍体去给他可怖的主人交差,狡诈的衍体只想在所有人发现之前把小刀送进他的喉咙。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冷酷的莎尔牧师突然把衍体拽到一旁。你想干什么?牧师耳语道,别给我们惹祸——而大幕就此落下。这故事你认为如何,嗯?真无趣,不是吗?可要是我们的女牧师再多管闲事一些,唉,小凯萨就要没爸爸了……”
凯萨拼命掰着衍体钳在她领口的那只手,但无论她如何挣扎,那枯瘦的爪子仍死死锢在她颈侧。冷酷的声音伴着阴风继续飘入她耳朵。
“怎么,难道你忘了是谁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你的好大哥,而影心是你善良的好姐姐?你这只下流的、愚蠢的、色厉内荏、贪得无厌的小怪物。说实话,我本来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听好,当初就算让我手刃你们所有人:所有的衍体、所有的古尔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根本不会记得你们,也不会为你们掉一滴眼泪。你问当初我为什么没那么做?谁知道呢,呵呵,临时起意吧。”
凯萨惊惧地盯着对方不断扩大的瞳孔,突然,她觉得那猩红色的视线好像并没有看她,而是正越过她盯着什么别的东西。就在此时,领口的压力骤然消失,她就像一颗熟烂的果子砰然坠地。她感到心中有什么鼓囊囊的东西也随之碎了一地,那黏腻的汁水正在地面上绝望地流窜着。
“别这么看着我。”阿斯代伦斜了凯萨一眼。他倚着一棵黑黝黝的杉树坐下,嘴角勾起一丝暧昧的微笑,“这不过是我给你上的另一课。给我好好听着,这是我们吸血鬼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铁律是:弱者只是强者的食物。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本就不该存活于世的怪物,因此只有汲取弱者的生命才能延续自己的。你问我该怎么办?当然是继续变得强大、自私和冷漠。等到你真的把世界踩在脚下的那天,你就不会再害怕了。怎么样,这不是很棒吗?”
凯萨垂下头。面前死鹿的颈侧积出一片血洼,看上去宛如一小座深红色的湖。
“不……不。这一点也不好。我不要,我不喜欢……”
“啊,我懂了。所以你更喜欢自欺欺人,对吗?你以为,只要什么也不想,就能一切照旧?哦呵呵,真是可爱。所以你以为——”
一道高亢的尖声在阿斯代伦喉中割着。凯萨看到那双猩红的眼睛又骤然向她扑了过来。
“你以为——只要什么也不想——你就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能奔跑在阳光下——还拥有爱——拥有希望?”
凯萨目瞪口呆地盯着衍体。他又笑了好一会,直到胸中最后一股浑浊的空气被呕了出来。凯萨感到视线模糊、浑身冰冷,好像周身的黑影正一点点将她吞噬。
“我……我……我只是……”
凯萨感觉自己的嘴正如濒死的鱼一般开开合合,腹中淤积的黑水正从她口中冒出一颗颗浑浊的气泡。她紧紧抱住膝盖,但感觉身体仍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可、可能我确实……哦,我确实不该活着吧。”
哇的一声,黑色的泪水自她眼珠倾注而下。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将那一肚子腐臭内脏的泥汤都呕吐出来。
阿斯代伦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抱着胳膊靠回树干上:“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一族的生存法则向来如此。去看看卡扎多尔,还有卡扎多尔的主人,以及他主人的主人。千百年来,他们不都是这么生存的吗?平心而论,他们的成绩也的确令人称羡,呵呵,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吧。所以现在你明白这个事实了,你当然也可以选择变成他们。不过在此之前,何妨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凯萨揉揉发胀的双眼,费力地抬起沉重的头颅。
“你更想作为吸血鬼活着,还是作为人?”
“我……我觉得,唉……我觉得……我可能也没得选。”
“你当然没得选。我问的只是‘你想’怎么活着。”
凯萨长长呼出一口气。耳中嘈杂的蜂鸣逐渐消退,眼中的泪珠也终于干涸。再一次,她听到了远方小鸟的歌声。露水般的月光滴落在她肩头,凉凉痒痒的。夜风卷起她的鬓发,调皮地在她鼻尖搔了搔。鹿血刺鼻的腥味被淡雅的草木香所冲淡,凯萨搓了搓鼻子,这才发觉方才栖身的灌木是丁香花丛,此刻浓香正自那矮树丛中漫溢出来。那是白丁香还是紫丁香?她永远无从知晓。在月色下,丁香花只折射出或浓或淡的白光。
“如果我还有得选……有得选的话,我、我想当凯萨。也许是异想天开吧,嗯……我还是希望能当那个,那个和克莱尔在白天的山林里玩捉迷藏的凯萨。”
“……哼。”
阿斯代伦的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掏出腰间的匕首撑起身体,再次向那头死鹿走去。鹿的身体尚未变凉,他找准它胸前的位置,一刺一拧,暗红色的血液便涌流而出。眼看凯萨还是没有食欲,阿斯代伦摇摇头,从腰间抽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皮囊将血液灌入其中。
“阿斯代伦先生……”
“后悔了?算你有眼光,鲜血的味道可比冰窖里的冻货好不止一点。”
“不是,我是想问……我想问,你是……真的爱影心姐姐吗,作为一个吸血鬼?”
阿斯代伦的手一下没托稳,皮囊中的血不慎洒了些许在他裤腿上。
“爱?”凯萨听到衍体发出一声讥笑,“如果她想听的话,我可以说上一千次。”
“不是,我是说,我是想问,呃……比如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阿斯代伦手中的皮囊越来越鼓,直到它涨得像个水球,阿斯代伦才迅捷地拴紧它的封口。眼看还有一点尚未流干的余血,他殷切地凑上前,如饥似渴地将那头鹿吸了个干净。
“哦对了,有关我的想法是吧。我的想法……”阿斯代伦终于从死鹿胸前直起身,抬眸望向山谷的方向,“……我觉得她是个蠢货。”
凯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没错,她是个蠢货。如果她再聪明一点,就不会落到被两个女神来回捉弄的境地。如果她再聪明一点,就会明白拖着一群累赘‘隐居’绝对不是个好主意……你瞧她现在,太可笑了不是吗?她既不够格成为莎尔信徒,更不配被称作塞伦涅信徒。说实在的,她根本就是个蹩脚的牧师。她要是足够聪明,就该早点呼唤神圣力量把我们轰成灰烬,而不是把两只怪物养在家里,让自己房间连窗帘都没……”
阿斯代伦高亢的嗓音打了个颤,飘在半空。他没有再说下去。林间寂寥无声,一阵凉风飘过,轻抚他的发丝。凯萨看到那一头柔软的银发正在风中轻轻摇曳。
“……不早了,我们走吧。”
凯萨看见阿斯代伦缓缓站起身,拽住死鹿头上那根尚未脱落的角就要往前走。但是没走两步他就气喘吁吁地停下了。
“你就在那看着吗?倒是帮帮我啊!”
于是两人一人拽前腿,一人抬后腿,终于把鹿的身体抬高了——五公分。
“停停停,松手吧。不是,你作为吸血鬼力量不该有18吗?”
“什么18?”凯萨偏过脑袋。
阿斯代伦抛下鹿腿,又从包裹里翻了一阵子,从中掏出一个橙黄色的玻璃瓶。他皱着眉头晃了晃瓶内浑浊的液体,终于眼一闭、心一横,拔出瓶塞捏紧鼻子把药水灌进了嗓子眼。这一口下去他的五官都皴在了一起,等他好不容易把药水全咽下去,才张开嘴干呕了一声。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再喝这破玩意了。呸,跟山丘巨人该死的洗脚水似的。”
凯萨看到阿斯代伦俯身准备去扶死鹿的腰。她本来还想伸手帮忙,没想到阿斯代伦直接像扛面粉似的将鹿扛在了肩膀上。
“大、大力神水?”凯萨惊呼出声。
“啊对,菠菜汁。”
阿斯代伦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在原路穿过那片密林之时,凯萨犹豫良久,还是在一片漆黑中握住了阿斯代伦的指尖。阿斯代伦没有回握她的手,但也没有甩开。他们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着,不久,那座“小兔子湖”就在远方依稀可见。阿斯代伦放慢脚步,又恢复了他往日优美的嗓音:“哦对了,凯萨。你以后还是叫我‘哥哥’好了。”
“为什么?”
“显得我年轻一点。呃还有,我们其实本来也算兄弟姐妹,不是吗?”
“我不知道……如果你别再那么凶我的话,我会考虑的。”
阿斯代伦将肩头的死鹿扶了扶:“你这小鬼倒学会谈条件了。说是那么说,不过我觉得没杀你们倒也不赖。哼,可能是我在吵闹的环境里待了太久吧。”
穿过狭窄的林间小路,眼前豁然铺开一片碧蓝。普鲁斯湖依旧流淌着丝缎般的银光,好似向来如此,永远如此。阿斯代伦不禁加快了脚步,他伸长脖子向远方望去,试图找出影心的身影,但湖畔只有洁白的茅草仍在轻轻摇曳。凯萨一路小跑跟在后面,看到点点滴滴的血迹洒落在茅草花穗之上。阿斯代伦快步跑到湖边,将死鹿扔在岸上,准备先借着湖水把它彻底清洗一番。
“你们回来了!”
穿过层层叠叠的茅草,凯萨看到一袭白衣的银发半精灵向她们跑来。远远地,凯萨发现影心的手中正握着一束洁白的鸢尾花。
“快看这是什么?”
影心说着将手中雪白的花束晃了晃。阿斯代伦起身快步走上前,还没等影心开口就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吻令影心有些措手不及,一两声轻微的喘息从她唇边泄露出来。这个吻是那样轻柔,好像易碎的泡沫,又像是冰凉、柔润的花瓣飘落在她唇上。没来由地,她感到眼眶发酸,只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她本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但这个吻好像比以往更动情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这两片融在一起的嘴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影心睁开眼睛,看到阿斯代伦正深深凝望着她。那对鲜红的眸子仿佛也比以往更加闪亮一些。
“你……”影心恍惚地眨了眨眼,忽然啊地惊叫出声。原先她手中那束白鸢尾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根大鹿角,她抬起头,看到阿斯代伦正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晃了晃手中那束小白花。
“真狡猾!”影心笑着推了阿斯代伦一把,但还是端详起了手中的大鹿角,“没想到你们还挺能干!这下咱们可有钱花了。让我猜猜看,你们不会把鹿也抓住了吧?”
阿斯代伦骄傲地晃了晃脑袋,指向远处躺在湖畔的鹿。如果他长了尾巴,此时那根尾巴一定翘得高高的。
凯萨蹲在湖畔,端详着整个脑袋浸在湖水中的死鹿。只见如烟的血丝自水中悠悠升起,将一小片深蓝色的湖水染上了葡萄紫色。旁边二人调笑的声音仿佛飘得越来越高,凯萨站起身,犹犹豫豫地道:“那个……要不我先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时候也不早了。”
“你说帐篷吗?那些我早就打包好了。”影心向后招了招手,凯萨看到果然小动物们都在山坡上等着呢。那个巨大的包裹早就又被达芙妮扛在背上了。
“说来,你们这次的狩猎之行如何?没吵架吧?”
“咳咳,我们不是一直关系很好吗?”阿斯代伦说着打了个呵欠。
凯萨撇了撇嘴:“我觉得……唉,我觉得打猎也没那么好玩。”
“为什么?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凯萨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啃着嘴角干裂的死皮。一旁阿斯代伦的神色看上去也有些惴惴不安,但他也只是默默割着死鹿的皮。直到嘴唇上一阵刺痛传来,腥甜的血味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凯萨才垂头丧气地坐到地上,长叹一口气道:“我只是有点害怕……那头鹿在死前一直盯着我,他还和我说话!”
影心微微一笑,她提着裙子跪坐下来,捏起凯萨的手:“我想,我能明白你的顾虑。”
“影心姐姐……如果你知道猎物们也会哭,也会笑,也有亲人和朋友,你还能心安理得地把他们当成食物吗?我在想,是不是……唉,也许我才是不该活下去的那个呢?”
“这个啊……可能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很多次,但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没有你勇敢,凯萨,我一直在逃避这些。我也曾匍匐在暗影之中,一次次发起狩猎。我的猎物从来不是怪物,不是会说话的动物,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用遗忘和所谓信仰来逃避自己的良知,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再也无力偿还自己的罪孽。也许……我也早就不配再活下去了。”
“嘶。”阿斯代伦猛地从死鹿身上抽回手。方才剥皮的时候他不小心割到了手指,一粒血珠正从指尖渗出来。
“但是呢……凯萨。我只是觉得,也许我们不应该如此审判自己。”影心轻轻闭上眼,“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各种各样的信仰,不同位面的不同生物都坚信着自己心中的某种价值。也许一种行为在某个神明看来是犯罪,而在另一个神明看来则是虔诚的证明。但是,在所有的这些信仰,所有的这些价值之上,有一条真理也许是普遍的:那就是我们存在于此的事实。再强大的神明,也无法否定这个事实,不是吗?那我们为何要否定自己呢?我们既然尚且存在于世,就有继续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常人的幸福而已,伤害他人并非我们本意。如果有人认为我们有罪,那他们大可亲自来取我们的性命。只不过等到那个时候……”
凯萨看到影心笑着睁开眼睛:“等到那个时候,我也会抵死挣扎。就像……一个真正的反派那样。”
远方,月亮已经躲到了山林的后面。影心拉着凯萨的手站起身,望向远处浮起一层淡蓝色的天际线:“我们该走了。天快亮了。”
临走前,凯萨又一次向曙色中的“小兔子湖”望去。湖水还是那样蓝,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也许只是它的颜色更清亮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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