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密布的丛林中，两个纤细苍白得宛如鬼魅的身影飘荡其间。
“嘘！”只听短促的气音忽地从为首的大人齿间呲出，等那孩子如小猫般悄悄走近后，他才将嘴唇几乎贴在她耳畔道，“快看前面！”
凯萨踮起脚尖，使劲把眼睛挤成一条缝。
“看、看不见……太黑了。”
“什……你不是吸血鬼吗，你没有黑暗视觉？”
一连串焦急的窸窸窣窣声从阿斯代伦口中飘了出来，在幽谧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凯萨莫须有地被指责了一番也急了，她顾不上前面是兔子还是灰熊，用更大的气声嚷道：“我也是人类，好吗？我当然……”
扑棱棱一声划破了漆黑的寂静，吓得二人都哆嗦了一下。凯萨这才看见远处有个又黑又红的东西飞了起来——也许那是只睡糊涂的野鸡，它还以为现在已经到了打鸣的时候呢。阿斯代伦连忙张弓搭箭，连箭尾是否卡进弦里都顾不上，噌地就将箭射了出去。凯萨只听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箭头嵌进树干的声音，而那振翅声仍惊魂未定地飞远了。
“该死。”阿斯代伦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将目光投射到凯萨身上，“真是个小累赘！你……你不能也学着兼职几级游侠吗？连黑暗视觉都没有还当什么猎人？”
“游侠、兼职，哈？这是什么意思？”
“呃、嗯……等等，我为什么要给你解释这些？去幽暗地域问你老爹吧！他在一个混球的基础上可兼职了好几级游侠呢。”
“喂，你到底对我爸爸有什么偏见？”
“可能因为我又没爸爸又是个吸血鬼，你那古尔猎人老爹可把我嫉妒坏了。”阿斯代伦说着自己都被这俏皮话逗乐了，“别看我，我又不是你爸，不会帮你上黑暗视觉的。一个精灵猎手才不会随身带着什么胡萝卜干之类的玩意，就为了释放这种没用的小法术。”
被好不容易发现的猎物逃之夭夭，二人的士气都大受挫折。眼看林间的月色愈发黯淡，凯萨也有点害怕起来。幽深的密林让流浪在外的经历涌上心头，她真想在这一片黑暗中紧紧拉住谁的手，可惜她身边只有个没好气的阿斯代伦。再一次，她怀念起父亲身上药粉的铁腥味，这份还没等她再度熟悉就又逸散在记忆里的味道。她觉得自己没那么想去抓猎物了，现在只盼着赶紧回家——此刻圣叶家的小白房子俨然成了象征家的灯塔，正在远处一闪一闪的。唉，不知道阿格妮斯害不害怕，她现在肯定怕得要死，而且她没有家可回。凯萨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想法把两个人的恐惧都加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停停停，走这么急干嘛？没跟你说过要像动物一样轻轻走路吗？”
凯萨停下脚步：“我、我只是很烦！你乱逛半天连一只猎物都没抓到。要是我爸爸……”
“让我先提醒你一下，你也在你老爹的‘猎物’范畴之内。”阿斯代伦说着往身旁的大树上一靠，“有什么大不了的，影心又不会因为我空手而归就扒了我的皮。反正我是不怎么饿了，你要是真想抓小零嘴，就用你自己的鼻子找去。”
二人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林子里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好像谁也没有动身前行的打算。凯萨感到浓重的黑雾通通堆积在肩头，弄得一身衣服都又湿又冷。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才感到那些冰冷的黑气被抖落了一些。
“咳、呃，如果能让我点个火把的话，也许我还能去找找看……”
“火把？你有常识吗，举着火把你就别想瞧见猎物的影子了。”
阿斯代伦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注意到了黑暗中凯萨惶恐不安的神色。他忽然感觉这种眼神好像似曾相识。是他自己？还是影心？
“好吧好吧，给你往小刀上点个光亮术总行了吧。”
虽然光亮术微渺的光芒多少照亮了眼前有限的空间，但凯萨总觉得看见一点点比起完全看不见还恐怖。她不敢离开阿斯代伦身边太远，只是沿着一侧愈发浓密的枝条蹑手蹑脚地走着。不知为何，在夜里这些茂密的树枝像都变成了一只只妖怪，纷纷张牙舞爪地要将她撕成碎片……
“啊！！”
阿斯代伦被这声尖叫吵得皱起眉，身体却自顾自飞奔起来。他像鱼鹰入水般一头扎进树丛，看到不远处凯萨正瘫坐在一棵歪扭的大树下。
“救、救我，阿阿阿斯代伦先生有怪物……诶？”
凯萨眨了眨眼，终于看清那自头顶枝条上垂下来的并不是怪物的爪子。阿斯代伦疑惑地两步并作一步跑上前，终于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诸神在下，他嘴角差点要翘上天了！
“马鹿角？天啦小鬼，这次可被你抽中头奖了。”
凯萨顾不上被摔得酸痛的屁股蛋，也蹿起来想抢那根鹿角，但阿斯代伦把本属于她的战利品举得高高的。
“你要它有什么用？嘿，我可是要拿这东西跟影心交差的。”阿斯代伦好整以暇地看着蹦来蹦去的小凯萨，“这玩意卖到城里可值钱了！瞧瞧这大小，啊哈哈，这下谁还敢说尺寸不重要？不过这还不是最好的情况……”
“啊，我懂了，我懂了！可能附近有另一根对吧？”凯萨瞬间反应过来，她也不费劲去抢阿斯代伦手里那根了，连忙向林子四周环顾起来。
“有这个可能，不过更好的情况是……”阿斯代伦的嗓音逐渐沉下来，眸中冷光骤然亮起，“附近有它的主人。”
凯萨立马闭上嘴。一阵山风瑟瑟吹来，让半山腰的松柏都打了个寒战。她回想起父亲的教诲，鹿这种东西绝不会在密林间久居，这家伙现在很可能跑到开阔地去了。林间视野太差，她闭上眼睛，企图发动自己的其他感官。
“那边的树……它是往东去了吗？”
凯萨睁开眼，看到阿斯代伦正盯着东边的一排雪松。只见那锥形树冠上侧确实被啃出了几个豁口。她不甘示弱地跑上前，匍匐在阿斯代伦脚下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没错，阿斯代伦先生。你看你看，脚印！”
翻开地上薄薄一层烂泥和枯叶，确实有一串V字形的足迹向东边延伸出去。
“它还是跳着走的，说不定就在山坡下面，你快看呀阿斯代伦先生！”
阿斯代伦含糊地哼了一声，似乎表示这些他早知道了。二人又迈起风一般的步伐向山坡下冲去。刚跑了一小段，阿斯代伦忽然拽住了凯萨的后领口：“站着先别动！”
凯萨偏过头，只见阿斯代伦弓起身快速冲向山下的空地。他翻开随身的背包，从中抓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向远处的石块上撒去，随后又迈着轻盈的步伐跑了回来。
“好了，现在让我们看看……”
凯萨向身侧看去，发现刚刚还在一旁蹲着的阿斯代伦突然不见了。
“嘿，上面！别告诉我你连蛛行也不会吧，蛛行？”
凯萨使劲仰起头，发现阿斯代伦两只脚已经牢牢吸上了一棵高大的杉树树冠。这技能确实还挺酷的，她想，要是她会的话。
“我靠，吸血鬼的好处你是一点没沾上啊！诶，来了来了，你傻啊快躲一下……”
凯萨左看右看，她向来一受人指挥脑子就不转了。
“右！不对，左左左，灌木丛！”
凯萨应声扑入左边那一丛黝黑的灌木。细小的树杈扎得她胸脯泛起一大片刺痛，可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抱紧那一丛灌木试图化敌为友，让它们千万别暴露她的踪迹。好不容易驯服了这一小簇倔强的树丛，凯萨缓缓掉转身体，听到一阵沉闷的蹄音自前方传来。她连忙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虽然她本来也用不上喘气吧。
层层叠叠的灌木丛后面，一只毛发浓密的大型动物缓步徐行，终于停在了不远处。单角的马鹿垂下那粗壮的脖子，狐疑地嗅了嗅石块上可疑的气息。但也许是那粉末过于诱人了，它最后还是不管不顾地伸长舌头向石块舔去。凯萨突然想起以往和父亲学习布设陷阱的时光，父亲曾提到过如何诱捕鹿类……用盐。没错，盐！这记忆不禁令她勾起嘴角。看来阿斯代伦也没那么外行嘛！
忽然，头顶上一串悠长的口哨声响起。凯萨连忙抬起头，警惕地盯着那只大马鹿的动静。只见它狐疑地扬起脖子，试图找出那声音的来源。也许是只母鹿吗？但是……
正当那马鹿愣神的时候，一支冷箭嗖地向它身侧飞去。随着远处一声惊叫响起，凯萨听到头顶上阿斯代伦高喊道：“凯萨！”
她应声冲出灌木丛，用弹子弓瞄准马鹿的脑袋。
嗖——啪！
石子没能命中它的脑袋。因为马鹿吃痛地一路狂奔，弹道偏离了目标。不过结果也不赖，那颗坚硬的石子狠狠打在了它的膝盖窝处，砸得它蹒跚跪了下来。
凯萨像只滑翔的小乌鸦一般飞到了马鹿身边。鲜血的腥甜气息拨弄着她的神经，一时间脑内回荡着无数金属的嗡鸣声。她狠狠抓住马鹿仅存的那根犄角将它按在地上，但是——
凯萨那张嗜血的小嘴忽然停在半空，她看向马鹿那只黄澄澄的眼睛。这目光怎么这么熟悉？她的眸子惶惑地与草食动物横向扩散开的瞳孔对峙着。这目光看上去像谁？她想起达芙妮温厚的眼睛，还有影心家的四只母羊玛丽安、莉莉恩、安娜和卡琳。她以为影心家的动物和外面的野兽不一样，然而……
忽然，一个低沉、嘶哑的嗓音自身下传来：“你……”
凯萨倒抽一口冷气。树冠上阿斯代伦好像正焦急地喊着什么，但她没有听见。她在想有关这只马鹿的事。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会不会也有朋友，有家人，有妻子和孩子，而现在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腹部一阵剧痛传来，那头马鹿用尽所有力气，以独角将凯萨顶飞了出去。凯萨望向奋力支撑着站起来的对手，心里竟感到一阵快慰。也许她当时还笑了。
只听树冠上嗖嗖两声轻响，一道黑银色的彗星猛地向马鹿砸去。随着最后一声微弱的呻吟响起，凯萨微眯起眼睛，看到阿斯代伦顶膝将马鹿按在地上，手中银色的匕首深深嵌入了他的颈部。
“愣着干嘛？快来啊，你喝鲜血的机会可不多！”
凯萨瑟缩着向后蹭了蹭。冷冽的月光下，阿斯代伦那染血的苍白面孔看上去更像只野兽。
“快啊？”
凯萨的眸子剧烈颤抖着，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命摇头。
噗的一声，阿斯代伦将匕首拔了出来。一股暗红的动脉血旋即在夜色下划出优美的弧线，阿斯代伦猛地俯下身将那根血柱吞入喉中。凯萨看到马鹿健壮的四肢病态地痉挛了几下，随即彻底瘫软下来。她感到眼冒金星、食欲全无，那僵死的胃中好像正有无数恶心的蠕虫涌动。她想吐，但吐不出任何东西。
天幕上，好像有无数流泪的星星。
“喂、喂，你还好吧？”
凯萨感到肩膀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晃了晃，她这才回过神来。
“操，果然还是该和影心一起……喂，你没受伤吧？”
凯萨眨眨眼，看到阿斯代伦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一道纤细如发的血丝从他嘴角滴落，而胸前被皮甲包裹的部分也晶亮亮的，闻起来腥甜可人，应该是一片未干的血迹。凯萨像只风向标一样使劲晃动脑袋，可阿斯代伦身上的血腥味还是惹得她几乎发狂。一部分的她几乎要扑到阿斯代伦身上，去贪婪地舔舐那些溅在胸脯上的血；另一部分的她则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
“你怎么了？诶呀，你看起来真是饿坏了。”
阿斯代伦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用右手虎口蹭了蹭胸脯的血迹，拿舌头一下下舔着。
“我……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猎人吗？不管作为猎人还是吸血鬼，你都不该这样。”
“我……”凯萨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我……突然发现，他和我，和我的朋友们一样会说话，我、我……”
“你怎么？会说话就不算你的食物了吗？”
“如果……他们和我……一样的话，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去把他们当成粮食？”凯萨的声音染上了一层哭腔，“可能……可能，比起他们来说，不该活着的是我才对……吧。”
阿斯代伦鲜红的眸子缓缓低垂，目光落向地面。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哼。好吧，我可能稍微明白一点了。”他轻声道。
“阿斯代伦……先生。”凯萨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你能不能……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一瞬间，阿斯代伦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但很快，他便发觉这一切都有些荒唐可笑。不，是荒唐可笑极了，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荒诞笑话！这荒诞不经的感觉惹得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就再也收不住。
“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
凯萨惊恐地看着对面乐得浑身痉挛的吸血鬼精灵。他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这扭曲的笑声震得四野阒然无声。等他好不容易把这笑意憋回去，凯萨迎面猛地撞上了他那双弯曲如红月的眼睛。忽然，凯萨的衣领被他猛地抄了起来，整个人便悬空在这凄冷的夜色之中。
“我差点杀了你爸爸，你指望我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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