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小狗们的足迹，凯萨拨开一丛丛密实的茅草，终于找到了坐在岸边发呆的阿斯代伦。他看上去像刚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似的，原本精心梳理的发丝有几缕垂落在鼻尖，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泥土和草叶。
“阿斯代伦先生！你怎么藏到这边来了？”
阿斯代伦含混地嗯了一声，将嘴里咬着的那根白茅草轻轻晃了晃。小狗们晃着尾巴在他身旁绕了几圈，纷纷在附近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影心姐姐去哪啦？”凯萨左右张望了一番，只看见影心的裙子被搁在阿斯代伦膝上。阿斯代伦将口中的那根茅草又向上翘了翘，凯萨向远处望去，只见一颗银色的小脑袋正在湖水中浮浮沉沉。
“她不冷吗？”凯萨惊呼出声。
“可能热身还比较充分吧，”阿斯代伦轻笑一声，“不过她也真够有精力的。”
凯萨四下望了望，选择在阿斯代伦身旁不远处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月亮已经划过一道短短的弧，升到了天幕中更高的位置。湖中银亮的鱼群迎着月色游弋，看起来一闪一闪的，好像流动的星河。阿斯代伦捡起一小片石头向湖中抛去，石片轻盈地跃动了几下，在水面上留下一连串闪亮的涟漪。凯萨也想有样学样，但石头到了她手中却又笨又沉，只是咕咚咕咚地砸得鱼群到处流窜。她拍了拍手，悻悻坐回原位：“说起来，阿斯代伦先生，你也会游泳吗？”
“我之前也记不得了。”阿斯代伦说着又往湖中抛出一小片石头，“不过，后来发现有些事是学过就忘不了的。”
“我也记不得我会不会游泳了。”凯萨深深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会。”
“哦，你以后可能也有机会试试。谁知道呢？”
“啊！”凯萨突然惊得蹦了起来，“快看，影心姐姐怎么沉到水下面去了？”
阿斯代伦头也不抬：“没事，她自己玩呢。”
确实，凯萨看到不一会那颗银白色的脑袋又浮了上来。
“阿斯代伦先生，阿斯代伦先生！”没过多久，凯萨又嚷嚷起来。
“你不能安静一会吗？又怎么了？”
“你看，那边有船！”阿斯代伦循声望去，不远处确实有艘小木船横在茅草丛里，“我能去玩划船吗？”
“你开玩笑吧？不管你会不会游泳，吸血鬼掉进水里都会没命的。想想看，要是船翻了，你整个人就会像糖块一样化在水里……”
凯萨只好失望地缩回脖子。可还没等阿斯代伦安静一会，凯萨就又指着远处大叫起来。
“啊，影心姐姐又漂在水上不动了！要不要划船去救她啊？”
“神呐……”阿斯代伦嘴上抱怨着，还是伸长脖子向远处望去。只见远处的人影确实漂在水上一动不动的。
“她漂了半天了，她是不是累得游不动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条大白鱼似的身影又倔强地翻了个身，向远离岸边的方向直直游去。
“唉，那个笨蛋，”阿斯代伦终于吐掉嘴里的草茎站起身，“不会酒还没醒吧？好吧好吧，我们划船去——别跟过来，挤不下的！”
在他背后，本来满脸兴奋站起身的小狗们又失望地趴了下去。
随着几缕桨声荡起，一柄小刀似的木船划破了原本静谧的湖面。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挤在小船上，前面那个小人呼哧带喘地摇着船桨，后面那个大人则抱着一团小包裹游手好闲地坐着。
“左左左，你笨呐，往左划才能往右转啊！”阿斯代伦在船尾嚷嚷道。
“我在往左划了！”凯萨咬紧牙关又狠狠撑了几下水，忽然感到一股无名火从胸中升起，“不是，你怎么一点也不帮忙啊？”
“我还抱着东西呢！你划不动再换我来。”
不过这片湖并不大，所以凯萨使劲摇了一番桨就漂到影心身边了。只见不远处影心原本总是紧紧编在一起的银发仅松松挽成发髻，看上去好像圆滚滚的鱼肚子一样。看到二人划船过来，她伸出一只**的手向他们晃了晃。
“影心姐姐快上来吧！”凯萨冲着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影心喊道。只见那颗银脑袋迟疑片刻，最终有些不情不愿地向他们缓缓游来。凯萨慢慢摇动船桨靠近影心，让她一只手扶住了船身。
“天哪，我还以为你早就筋疲力尽了呢。”阿斯代伦啧了一声。
影心冲阿斯代伦吐了吐舌头，拉住他的手爬上船，弄得船身不禁晃了几下。凯萨用手扶稳船头，忽然听到背后阿斯代伦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什么东西？拿开——快拿开！”
这下可好，船不仅左右晃，前后也猛地晃了起来。混乱的水声在船周激荡着，一时间天旋地转。凯萨尖叫一声，以为船马上要翻了，而自己也要掉在水里“融化”了。
“蛇蛇蛇——蛇！我靠，蛇！”
凯萨费劲地回过头，只见一条惨白的蛇皮正在影心手里荡来荡去。
“你看看，这是水蛇的皮还是……”
“我我不管，快扔了！老天，求你了！”阿斯代伦吓得双手紧紧扣住船舷，整个人都要躺倒在船里。小船像汤勺一样向后栽倒过去，吓得凯萨只得拼命抱住船头，企图找回一点平衡。
“好吧，好吧。唉，真没想到你还怕这个。”影心随手将蛇皮抛入湖中，“这下行了吧？毛巾给我，我擦头发。”
阿斯代伦勉力坐起身，忽然低下头怪叫一声：“啊！我屁股下面怎么进这么多水？”
“都怪你自己！你把船都差点弄翻了！”凯萨惊魂未定地嚷道。
“都怪影心！”阿斯代伦抓起影心的手，又往湖里涮了好几个来回才罢休，而影心还在那里抖着肩膀笑个没完。
“为了补偿你可怜的屁股，等上岸我会帮你用枯水术的。”影心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当然，确定不是你尿出来的就行。”
好不容易解决了这番闹剧，小船缓缓向岸边驶去。
“唉，真是一团糟。”
阿斯代伦揪着屁股后面半干的裤子抱怨道。虽然脚下的草皮依旧柔软，但他暂时是不想坐下了。
影心一头如瀑的银发散落下来。她举起手中的毛巾朝身后晃了晃，阿斯代伦只好接过毛巾，帮她继续揉搓半干的发丝。凯萨抱膝坐在一旁，用余光不好意思地瞥了两眼影心□□的身体，最后将脑袋僵硬地扭向一边。
“我看到你在偷看了。你在想什么呢，凯萨？”身后揶揄的声音响起，吓得凯萨不禁一激灵。
“呃……那个，”凯萨咽了口唾沫，“其实我一直有点想问，影心姐姐，你们……嗯，是夫妻吗？”
“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吧？”阿斯代伦尴尬地嘶了一声。
“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了？”影心拿手指拢了拢头发，“因为我没穿衣服？”
“呃……那个，嗯。因为我爸爸说，只有夫妻才能这样。他还说就算是爸爸和女儿也不行，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帮我洗澡了。”
“哈哈，那你这么说的话，就算是吧。”影心说着，听到背后的阿斯代伦已经开始使劲咳嗽了。
“那……那你们会生小宝宝吗？”
“我的天哪……”阿斯代伦恨不得钻进地里。
影心忍不住笑出了声：“和爱人在一起不仅是为了生育，凯萨。我和阿斯代伦只是彼此相伴会更幸福而已。当然，这只是享受生命的一种方式。只要有真心爱你的人相伴左右，不管他们是亲人、朋友、爱人还是其他什么，我觉得就已经很幸福了。”
“咳咳。”阿斯代伦把一条新裙子扔到影心腿上，“你还是赶紧穿上吧，小心感冒。”
影心站起身，将古典式的白布裙在身上绕了几圈，双手一松，那块柔顺的布料就像幕布一样垂坠下来。
“所以今晚玩得如何，凯萨？有什么新鲜事可以和我分享吗？”
“嗯……这里确实很漂亮。我本来想看看这边有什么东西能给我的朋友克莱尔当礼物，不过没找到。”凯萨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真可惜，过了这么久她也没完全调整到吸血鬼的作息。
“不如先睡一觉，说不定你就梦见了。”
“那我可以和小狗一起睡吗？我一个人睡觉有时候会做噩梦。”
“让我陪你吧，我自己睡觉也容易做噩梦。”
“瞧瞧，看来又是我守夜。”阿斯代伦终于坐了下来，不过感觉屁股上还是凉飕飕的，“感觉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
影心拉着凯萨钻进帐篷，将她护在了比较靠里的一侧。帐篷内弥散的药草清香很快就催着二人踏入了梦乡。在恍惚的冥想中，影心感觉自己的思绪化作一道浅蓝色的烟雾飘来荡去，最终被风吹到了一处幽谧的岩洞中。这是哪？梦里影心对此处毫无印象，但四周缥缈的花香，还有指尖书页的灰尘味仍令她安心。也许她做过很多次这个梦了吧，人会反复做一个梦吗？又到了夜兰花绽放的时节了……
忽然，一股冰冷的风蹭过她的颈侧。影心心下一惊，猛地向后看去。只见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云正如洪水般向她奔涌而来。这洪流没有声音，只挟着吞没一切声音的寂静。
窣窣。唰唰。
黑云前闪过几丝金属碰撞的细语，难道是莎尔的仆人们来为她送上裁决了吗？不过很快，这细微的响动也被黑暗尽数淹没。影心跌跌撞撞地向后跑去，却发现自己早就被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黑水所包围。眼看自己即将被这洪流所淹没，她想要大声呼喊些什么，可自己的声音只死死哽在喉咙里。突然，她发现身后的背景早已悉数破碎，自己被抛入了一片虚空之中。这里没有上升、没有下坠、没有安慰，也没有苦痛，有的只是一片冰冷的、永恒的——寂静。
她猛地睁开双眼。
四周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惊惧的喘息声兀自回荡着。影心伸手胡乱摸索了一番，可能只是想确认自己还存在，指尖却碰到了另一个人冰冷柔韧的大腿。
“……你怎么了？”
背后一阵黏糊糊的音色响起。终于，影心感觉到了那根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而她肩头正涨落着一阵阵冰冷的呼吸。她眨了眨眼，看见身前的凯萨正四脚朝天熟睡着。
“你在发抖……你做噩梦了？”
“可能是今天有点累了。”影心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她本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声音仍有些发抖：“你不是要守夜吗？看来下次我得给帐篷安上秘法锁了。”
那根环在她腰间的胳膊只是收得更紧了一些。
“好像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会做噩梦。”影心感到背后人的鼻尖又在她颈侧蹭了蹭，“你又梦见什么了？修道院，维康妮亚？用不用我帮你解决一下？”
“你又能解决什么？”影心扑哧笑了出来，感觉胸中郁结的冷气缓和了一些。
“比如说……想再来一次吗？”
回应他的是踹在小腿上的一脚。
“干嘛，每次结束后你不是睡得很香吗……用手也不行？”
影心猛地翻过身，直直盯着对方的红眼珠：“说实话，你是不是饿了？”
“某人的确好久没喂过我了。”阿斯代伦马上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哦，求求你……”
影心微微一笑，她揽过对方的脑袋，嘴唇紧贴对方耳朵尖低声道：“作为前任莎尔信徒，让我先教你一条：不要求别人，要让别人求你。”
“哼，我当然有的是办法让你求我。”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探到了她裙子里。
“欸，等等，别……”影心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连忙握住那只捣乱的手，“唔，停……求你、求你，好吗？”
那只手终于缩了回来，用指尖在她大腿根上蹭了蹭。还没等她喘口气，两颗冰凌似的小尖牙就嵌入了她颈侧的皮肤中。一阵温暖的麻木感自颈部开始向周身扩散，不知是不是之前喝了酒的缘故，影心感到那麻酥酥的感觉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也许是对方贴得太近了，好像全世界都萦绕着他的味道；又或者说是他抱得太紧了，紧到她的身体都仿佛在他怀里一点点融化。她感到自己就要整个被对方吞进肚子里，而她心甘情愿、欢乐无比。就像一片温暖的、漆黑的沼泽就要将她吞没，她连意识都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好像不再拥有自己，不再……
不对。
不对，这感觉为何这么熟悉？好像马上黑暗就要抹去她的存在、她的自我，因为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忽然，她感到自己正站在那面漆黑的镜子前。镜中的黑暗温柔地拥抱了她，好像春风，好像母亲，好像死亡……忘记那些苦痛吧，孩子。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自深渊升起。忘记一切，为我而战。
影心倒吸了一口冷气。等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被另一双小手从阿斯代伦身边拉了开来。
“你干什么？”阿斯代伦舔了舔嘴唇，不满地望向她身后。
“影心姐姐身体不舒服！”背后的小吸血鬼嚷道。
“你懂什么，我比你有分寸多了。”阿斯代伦一边说着，还是捧过影心的脸检查了一番。只见她脸色惨白，那双恍惚的眸子正不住颤抖着。糟了，或许真是自己失了分寸。阿斯代伦这样想着，不禁手足无措地僵住了。忽然，一阵窸窣声响起，影心的身体晃了晃，从黑暗中缓缓坐了起来。
“我没事……对不起。”影心使劲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脑子甩得更清醒一点，“不是你的错。”
“……你不舒服吗，用不用我们早点回去？”
影心隔过阿斯代伦拨开帐篷的门帘：“不用。而且你看，夜晚还长着呢。你要是没吃饱，就去林子里找找更管饱的猎物吧，嗯，阿斯代伦？对了，带上凯萨一起吧？她肯定也很久没有饱餐过了。”
“可是，你是不是没法和我们一起了，影心姐姐？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凯萨担忧地问道。她一直盼望着能出门打猎，但可不是今天这样。
“我真的没事。就让我偶尔也享受一下独处时光，好吧？”影心向凯萨粲然一笑，“需要的话，你们带上小狗一起？”
“拜托，哪有打猎还需要牵狗的吸血鬼？”阿斯代伦反驳道。他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发现凯萨还在影心身后瞪着他。
“你看什么？先去给我把东西收拾一下，首先带上回生术卷轴……”
“回生术卷轴？”影心忍不住笑出了声，“天哪，没有我，我的挚爱都要悲惨地死于野猪的獠牙之下了！”
“呃，以防万一？”阿斯代伦也撑起身子，有些迟疑地望向影心的眼睛，“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吧？”
影心笃定地点了点头：“没关系，而且我有这么多小动物陪着我呢。”
直到目送两只吸血鬼的身影消融在密林的阴影中，影心才再次向帐篷走去。可能她今晚是有点神经过敏，以至于一看到帐篷内黑压压的气氛就又瑟缩起来。她叹了口气，准备还是再往湖边走走。在塞伦涅光辉的照耀下，次级复原术也好像比平时更有效，她感到周身冰冷的异样感很迅速地消退了。影心在湖畔找了一片空地躺了下来，感到草叶轻柔地蹭着她的小腿，而泥土湿润的气息正源源不断自地底升起。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宁静的时光了，毕竟圣叶家的小屋一天到晚总是吵吵闹闹的。也许她可以在湖边独自看书，或者抓几条鱼做夜宵，这小湖里的鱼不用调味就很鲜美。又或许看看天上有没有圣杯座流星雨，今晚夜空格外晴朗……想做的事太多了，她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不过，她想，能躺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没有任务，没有训练，没有喋喋不休的布道，没有黑暗女神的窃窃私语……她终于可以真正活着了。现在，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爱谁，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而月光从今往后都会照耀着她。总有一天那些噩梦也会被她抛弃吧，她想，就像她抛弃过往所有的谎言一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