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准备的‘小礼物’？哈，看起来像个野小子送小情人的玩意。”
凯萨砰地盖上木盒子，几片沾染月色的蔷薇花瓣自盒中应声飘落。还好她已经不会脸红了，否则此刻她的脸蛋一定比熟透的苹果还红。
“好吧，也许是我没法欣赏你们一族呃……粗犷的品位。只是好心提个醒，人家在博德之门可见过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
“那你有什么建议，博德老爷？”凯萨扭过头，像只愤怒的小乌鸦一样嚷道，“我可还没见过你给影心姐姐送什么东西呢！”
“我能送给她一个又一个难忘的夜晚。”阿斯代伦优雅地摊开手，“比如今晚。”
月色如银，星光闪闪，在漫天清辉掩映下，阿斯代伦这身装扮活像一只毛皮靓丽的黑猫。一件镌刻柳叶般细密条纹的皮背心将他纤细的腰身缠绕起来，脚上还蹬着一双油亮的皮靴子。
“你这是要去打猎了吗，阿斯代伦先生？”凯萨兴奋地凑上前，对着阿斯代伦这一身干练的装束左看右看。
“打猎？不，是美妙的、醉人的夜间约会。别这么激动！这和你也没什么关系，我可没打算邀请你。只是知会你一声……”
“天呐，你可别逗她了！”
凯萨偏过头，看到一袭白裙子的影心正拖着一只大布包从农舍门口探出头来。
“什么？你不会真带她一起吧！”阿斯代伦斜了凯萨一眼，“难道从今往后我们干什么都非得带这小累赘一起吗？”
“你往包里塞这么多东西才叫累赘！”影心气喘吁吁地将大包抛到地上，“这么多东西都够我们全家出去露营三天了！”
“还不是怪某人非要跟她的女神做祷告，我也没法问她到底需要什么？”
“所以现在连这都要怨我了？”影心皱着眉坐在台阶上，“某人可是说要邀请我去约会，而他连自己的行李都懒得提。”
“唉，你这是怎么了？”阿斯代伦连忙坐到影心身边，“你出门前总这么焦虑！放松点，我保证今晚一定会很愉快的。”
“所以呢，你决定好到底去哪了吗？怎么去？”影心盯着阿斯代伦深深叹了口气，“你看，你不会还什么都没想吧？”
“呃……可你不觉得今晚的月色很美吗？”阿斯代伦眨了眨他那对亮闪闪的眼睛。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影心姐姐……”影心看到凯萨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我知道一个地方很不错！我还可以帮忙搬行李，嗯，当然，如果你们允许我一起去的话……”
“不会是普鲁斯湖吧？哦，就是那个……”阿斯代伦说着用双手在头顶比了个兔耳朵的姿势，“真遗憾，那地方我们都过去好几次了！”
凯萨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失望神情，她原以为这是专属于她的秘密基地呢。
“怎么，所以你有更好的主意？”影心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对了，你来我们家都没出去玩过吧，凯萨？不如今晚我们就一起去露营？”
“太好啦！”凯萨小小地欢呼了一下，“那我可以带我的朋友们——动物朋友们一起吗？”
“瞧吧，我们的二人世界又泡汤了！”阿斯代伦小声嘟哝了一句。
普鲁斯湖是镶嵌在群山中央的一小颗蓝宝石。不知是孤寂还是深邃的缘故，这座圆润可爱的小湖呈现出一种极深的蔚蓝。远处，云雾群峰山巅的积雪融成涓流，好像是自那丝丝缕缕的丛云间扯下的一条条白缎子。其中两条小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孤独的普鲁斯湖作为旅途的终点，它们卷着轻盈的飞沫扑入湖水，普鲁斯湖也乐得拥抱这两条小河的热情。两道洁白的河流就此让普鲁斯湖凭空长出了两根兔耳朵。在湖的四周，茅草在春风滋养下纷纷抽了雪白的穗。它们密密匝匝地绕着湖岸疯长，衬得普鲁斯湖的小蓝脸也毛茸茸的，看上去更像漫画中的小兔子了。就在这个朗月孤悬，深林岑寂的夜晚，一行人和动物编成的小队就这么浩浩汤汤闯入了静谧的普鲁斯湖畔。凯萨骑在母牛达芙妮的背上，看到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不禁欢呼出声，惊得远处白茅草间倏地升起一群鹭鸶，它们鼓噪着那水津津的嗓子飞远了。
“停下——停！嘿，小鬼，你不懂先帮大人一起支帐篷吗？”
凯萨回过头，看到被她远远甩在后面的阿斯代伦正张牙舞爪地吆喝着。她转过身看了看达芙妮驮着的大布包——她和包裹的重量加起来对达芙妮还是有些吃力。虽然达芙妮看上去若无其事的，但凯萨还是能听到她在爬坡时喘的一两声粗气。
“达芙妮……”凯萨迟疑地张开嘴，看向自己高高悬空的双腿。没想到不用解释达芙妮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缓缓俯下身，让凯萨凭借自己的身高也能轻松跳到地上。
“要支在哪里——”凯萨学着阿斯代伦的样子，也张牙舞爪地蹦起来。对面阿斯代伦挥舞着双臂叽里咕噜比画了一堆，但凯萨实在是没看明白。她看着在一旁使劲打了个响鼻的达芙妮，决定先帮她把背上的大包裹卸下来。但没想到那个包裹实在太沉，刚一解下就丁零当啷地砸在了她大腿上，压得她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受伤吧？”影心见状连忙快步跑了过来。凯萨支撑起身子，赶紧拿手攥了攥包裹里的物件，感觉没东西被摔坏才松了口气。腿上的钝痛这才传来，凯萨觉得可能是大包裹里的硬东西把她膝盖磕出黑青来了。不过她毕竟是吸血鬼，这点小伤要不了一会儿肯定好了。她想到这里，连忙笑着冲影心使劲摇了摇头。
影心照例训了阿斯代伦几句，然后和他一起把大包裹拖上了一片闪烁着盈盈月光的草坪。由于阿斯代伦打包行李的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们三个人折腾了好一会才把支帐篷的零件找齐。不一会，一座小小的黑紫色山包就在草坪上耸立起来。这套风尘仆仆的紫帐篷还是影心在之前的旅途中留下的，上面暗金色的莎尔纹样已经褪了色。虽然她早就有扔掉这破帐篷的想法，不过阿斯代伦坚称它“遮光效果特别好”，她只得不情不愿地把这小破烂留下了。
“啊，累死了！”影心簌地瘫坐在草坪上，“你要是想去玩就去吧，凯萨。不过别跑出我们视线之外。”
有了女主人的许可，小吸血鬼和聒噪的动物小分队便霎时如离弦之箭向远处飞去，只剩下达芙妮还留在原地。眼下达芙妮正俯首品味着地面上新生的嫩草。
“好了，你要的二人世界终于来了。”影心转向阿斯代伦，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调皮的神色，“先来一杯？”
在她手中，两只做工精细的银酒杯正折射出雪亮的月色。
一路踏着鹅卵石，凯萨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小河的对岸。她背后的几只小狗好像很喜欢那清凉的河水，早已在其中来回比试起了游泳。凯萨当然也对那“兔耳朵河”很有兴趣，不过对吸血鬼而言，踏入这湍急的河水和一脚踩进开水壶里差不多。但是看到“小伙伴们”在河水中自得其乐还是很有意思，凯萨蹲在河畔，自愿给这几只小狗当起了安全员。微风拂过，湖畔的茅草丛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草丛中奶油味的辛香不请自来地钻入凯萨的鼻腔，携着各色不起眼野花的芬芳，仿佛一颗裹满奶油的水果蛋糕。这甜美的清芬惹得她不禁动用自己累赘的肺部又深吸了几口气。
不知道阿格妮斯找到这地方没有呢？凯萨抬起头，仰望天空中淡蓝色纱幕般的薄云。她那么厉害，应该能在这林子里保护自己吧？对了，要是能把这里的空气打包给克莱尔就好了，她在博德之门一定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白茅草丛之间，她仿佛看到一个黑发小女孩的身影若隐若现。克莱尔的笑脸在记忆中总衬在一片澄明的湖水之上。阳光下的“小兔子湖”究竟是怎样呢？它应该是世间最蓝的事物吧……凯萨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既记不清克莱尔的长相，也记不得这湖水曾经有多蓝了。她又想起前几天阿格妮斯说的话，自己真的比阿格妮斯大好多吗？要真是这样，可就太糟糕了。如果时间真的过去很久，克莱尔现在说不定都长成大孩子了，会不会已经忘了自己这个朋友呢？唉，在自己被黑暗淹没的岁月里，究竟发生过多少事呀！
凯萨在衣襟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了此前藏在怀里的木盒子。她掀开盒口冷冰冰的金属扣，里面的东西好像散发着酸味一样令她眯起眼睛。只见几片遍布棕色折痕的蔷薇花瓣从盒口溢了出来，一只粗糙的木工小马正病恹恹地睡在剩下那些萎靡的花瓣上。其实这小马还是有点工艺的：那马尾巴只要轻轻往外一拽，小马的四条腿就会自己跑起来——好吧，虽然跑得有点顺拐。但令她越看越不顺眼的还是马背上刻着的名字：CLAIR这五个字母已经在马背上挤得满满当当，导致最后一个E只能孤零零地扒在马肚子上了。凯萨砰地将盒子紧紧关上，好像要把这匹不成器的小马锁进它的小棺材里一样。唉，阿斯代伦说得也是：哪个小女孩会喜欢这种粗制滥造的小马？哪个小男孩又会喜欢小马身下那些娇怯的粉色花瓣？她这礼物可真像是个笨拙的野小孩做的：没人会喜欢，除了她自己。而现在她自己也不喜欢这东西了。
凯萨忽然感到一阵湿漉漉的凉意爬上了她的裤管。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好朋友之一，那只棕白色的小狗“点点”正亲昵地在她身旁趴了下来。
“点点……你说，如果你有一个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你希望能从她那里收到什么礼物呢？”
点点黑多白少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要我说的话……据说这片茅草丛里有野鹅的蛋，那些鹅蛋又大又鲜！要是又能送给我野鹅蛋的朋友，我肯定这辈子都忘不了她。”
凯萨深深叹了口气。鹅蛋确实诱人，不过对于克莱尔来说也不新鲜了吧？她在博德之门可是能吃到各式各样的美味……
“唉，你怎么一口也不喝呀？”
影心圆滚滚的脑袋正轻轻抵在阿斯代伦肩头，那根莹白的大辫子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他的手肘。
她真有点喝多了。阿斯代伦有些满足地看向身侧醉醺醺的人。当影心姿态变得小鸟依人，眼睛流转着蜜糖般琥珀色的光，嗓音甜丝丝、黏糊糊，像块奶酪馅饼，她可就真醉了。要不了一会，可爱的红晕就会从脸颊爬上她的耳朵尖，然后将她全身都染上一层淡粉色的光晕。这层粉红色一般不易察觉，不过今天她可是穿了白裙子。比起这边村民又酸又涩的葡萄酒，阿斯代伦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可醉人多了。
“我等着享用更醇美的佳酿呢，”阿斯代伦说着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毕竟你能让最寡淡的酸酒也变得香醇可口，不是吗？”
“就连小狗都能听出来你在觊觎我的脖子。”影心说着又拖过酒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来取。来吧，你要是把这杯一口气喝完，我可能会考虑让你尝一口‘更醉人的佳酿’。”
阿斯代伦勉为其难地嗅了嗅杯中寡淡的液体，那酸味令他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下可好，杯子里原本就颤颤巍巍的液面剧烈晃荡了两下，洒得二人裙子裤子上都是斑斑红痕。
“啊，真狡猾！我得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嘴上这么说着，阿斯代伦看到影心身子软趴趴地又要往他身上倒。他连忙先握住她捏酒杯的那只手，影心的脑袋却又凑了过来，对着杯口猛灌了一大口。
“小心点！等……”
话音未落，他的嘴就被两片酒香四溢的唇堵上了。温热的液体从对方口中被渡了过来，而他忘了品味那口酒究竟是酸的还是甜的，只感觉深蓝天幕上的星星都好像化成了一滩蜜糖。
不知究竟过了一瞬还是永恒，这个香醇的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没有那么难喝，对吧？”
阿斯代伦半睁开眼，看到对方的眼睛和嘴唇都湿漉漉的。像小狗一样，他想。
“嗯，不过我想是因为你……”
他说着就往影心怀里钻，微微噘起嘴唇示意她再来一次。可影心这次却有些生硬地别过头，好像没有顺从他的打算。
“……求你，好吗？”他不知怎的又换上了那副甜腻腻的哀求嗓音。
影心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在憋笑还是什么。阿斯代伦有些不满地想要掰过她的脸，余光却瞥见她的左手指尖好像……亮闪闪的？
阿斯代伦的小脑仁飞速旋转，好不容易回忆起了这道独特的金光代表什么法术。
“你、你给自己用平心静气？”
随着指尖的光芒散去，影心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手中的酒杯歪到一边，那口酸酒就此彻底喂给了花花草草。直到阿斯代伦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压在身下，一只手略显急切地去扯她裙子背后的带子，她还是笑个不停。
“别这样……别这样，这里不行，凯萨还看着呢，哈哈哈……”
阿斯代伦拽住她的胳膊拉她坐起身，扶着她的肩膀要把她往帐篷里推。但是影心的胳膊又像两条小蛇一样紧紧缠住他的腰。
“也不要在那里……我怕黑，啊——”
一束黑紫色的光又从影心的手心刺了出来。阿斯代伦连忙跪下捏住她的手，只见影心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不一会儿，她脸上紧绷的神色就消散了。
“真会挑时候……”影心垂下头，口中啧了一声，“也谢谢她，我好像酒醒过来点了。我们去湖边吧，好吗？”
阿斯代伦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拉起她的手腕走向湖边。帐篷一旁，达芙妮还在那里静静地吃草，远处凯萨和动物们的小身影还在湖畔若隐若现。阿斯代伦转过头，安然向前走去。也许是他走得有点快了，也许是他的手拉得有点紧了，背后影心忍不住小声埋怨起来：“你急什么？今晚还长着呢。”
不，阿斯代伦想。他们沿着岸边前行，一路向白茅草丛深处走去。一阵清风吹来，那些花穗上洁白的绒毛向他们身后飞去。它们飞过由嫩绿转为灰黄的草坪，飞过湖畔一次次盛开又凋谢的水仙花，飞过由青绿沉淀为深蓝色的普鲁斯湖，飞过那些时而深绿、时而橙红的森林，飞过远方山巅爬下又消退的雪线。一切都在飞逝，包括她的影子。一切都终将被风吹散，但还好不是今晚。今晚的风止息了，一切都暂且为他们凝固。今晚，即便最冰冷的空气也会凝结成露水，在这个万物黯然失色的永恒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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