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代伦推门进来的动作带来了一股新风，某种清甜的气味顺势钻入了凯萨鼻腔。
“好香啊！”凯萨抽了抽鼻子，“是清晨的气味吗？”
“你真是睡糊涂了，现在都快中午了！哦，具体来说，是‘第二天中午’。”
凯萨缓缓站起身，但身上那过分宽大的裙子让她的行动处处受限。阿斯代伦看着困在一团白布里挣扎的小孩，不禁笑出了声：“怪不得影心让我给你裁些新衣服，瞧瞧你。小心别绊倒了，你那颗倔强的小脑瓜会给地板磕出一个坑的。”
一气之下，凯萨将拖在地上的裙摆统统掖到一只手中，叉起腰挑衅似的看向阿斯代伦。
“站着干嘛？走吧。”
眼看快到中午了，这间小屋里却寂寥无人。四周的窗帘虽说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可窗外的春风仍将日光一浪浪地送入屋内，和着干净的青草芬芳。远远地，不时传来一两声鸽子“鸪——鸪——”的鸣叫声。
“屋子里怎么没人？”凯萨疑惑地问。
“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外面‘工作’。当然，这些苦差事肯定轮不到你我了。”
“哦，他们会去照看动物吗？给奶牛挤奶，给绵羊剪毛，去鸡窝里捡新鸡蛋……唉，我可真希望能去试试。我能去试试吗？”
凯萨遗憾地望向涌动的窗帘。窗外好像有燕子筑了巢，现在雏鸟们细声细气的啁啾声正与日光一同渗了进来。
“当然了，当然。等晚上再说吧。”
阿斯代伦敷衍地耸了耸肩。暖风拂过他的衣袖，卷来更多清甜的香气。
“是你身上这么香吗？阿斯代伦叔……先生。”
“你说这个？是我的香水。”面前一股强风将大片金光送入屋内，阿斯代伦只得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凯萨，“你这只小吸血鬼也该学学不死生物的社交礼仪了，首先，香水能把你身上的尸体臭味多少遮一遮。香柠檬、迷迭香——本来还有上等的白兰地，不过影心的母亲说她闻了头痛，我只好勉为其难把这部分改成了橙花油与香根草。不算特别符合我的审美吧，但在这种小地方，香水淳朴些倒也合适。”
“真好闻，像是……嗯……像老爷们身上用的柠檬味香皂？”凯萨说着轻轻跃过了面前的一小块光斑，跳到阿斯代伦身边，“你可真是多才多艺，阿斯代伦先生！我真庆幸之前没有杀你。”
“哼，我的才能当然也包括‘不让随便哪里冒出来的小鬼把我杀了’这一项。”阿斯代伦拿脚尖踢开面前虚掩的木门，“进去先给我坐好，等我量一量你……喂！”
还没等阿斯代伦说完，凯萨就撒了欢一样冲了进去。和外面客厅朴素的陈设不同，阿斯代伦和影心的起居室里可谓琳琅满目。迎面而来的一面墙上挤着两座高大的书架，里面塞满了书籍。书架旁边，雪白的大床上正安静地坐着一只浅蓝色的小枭熊布偶。在靠窗的一侧，木质长桌上随意堆放着一些小物件，而一掌高的赛伦涅小雕像就恬静地立在这些杂物中间。靠门的一侧，一架简易的缝纫机安然伫立着。而给这间屋子增添不少幽雅气氛的，则是随处见缝插针摆着的一盆盆黑紫色兰花。正午时分，那些花骨朵眼下都睡眼惺忪地垂着头。遮在窗前的虽仍是那墨绿色的丝绒窗帘，但这张窗帘上却绣着不少精致的粉蓝、粉红还有鹅黄色小花，此刻好像都在天真烂漫地向她微笑。
“小心别把花盆碰倒了！不然我就把你扔到外面晒太阳去。”阿斯代伦隔着窗帘布拉上敞开的窗户，一边不满地盯着在房间里晕晕乎乎转着圈的凯萨。
“这里简直就是我梦想里的家！”凯萨说着一屁股坐到床上，“这只小枭熊我可以抱一抱吗，它真的好可爱。”
阿斯代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凯萨马上就将小玩偶紧紧箍在了怀里，把脑袋埋到小枭熊的颈窝里使劲闻了闻：“好香……呜哇！”
一阵香雾劈头淋了上来，凯萨赶紧闭眼缩成一团。这香水乍一闻实在呛人，惹得凯萨不禁打了好几个喷嚏。
“别躲，这是帮你整顿仪容的第一步。”
凯萨缓缓睁开眼，看到阿斯代伦正举着一个葫芦形的喷雾瓶对着她，“还有你这乱糟糟的头发真该好好扎一扎了！你在地牢里梳的漂亮发髻去哪了？”
“我又不会扎头发，以前都是我妹妹卡斯帮我扎的，她会梳好多漂亮的发髻。”凯萨说着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发髻扯散，一头蜷曲的栗色长发披了下来，“现在我和她走散了，我又没法照镜子……我干脆把头发剪掉算了。”
“还是等影心给你梳吧。”阿斯代伦将香水瓶放回桌上，接着砰的一声拉开木桌子下面的抽屉，从中取出一根软尺，“现在坐好。既然影心让我给你做套新衣服，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加班加点了。你就感谢她吧，否则我才懒得管这些。”
“影心姐姐让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吗？”凯萨说着张开双臂，让阿斯代伦的软尺能量得更准确一点。
“当然。啧，你还是站起来吧。对，转个身。”
凯萨应声从床上跳起来，背向阿斯代伦：“真好啊。你们算是……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朋友？哈，算是吧。非常要好的朋友……”凯萨感到那根软尺紧紧绷在她肩胛骨上。
“我一直想要个朋友！之前古尔营地里，所有小孩都是兄弟姐妹，算不上朋友。后来我遇到了克莱尔，她是我第一个朋友。如果克莱尔需要我做什么，那我都会照办的！再后来，我就被你绑架到卡扎多尔的地牢里了。那里的小孩可根本没法交朋友！大家都又气又饿，但凡有点力气就打架……我自己挨打倒无所谓，可是我不想看卡斯挨打！卡斯和我不一样，她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但这些好处反而让她受欺负。所以每次有小孩欺负她，我就用爪子和牙齿对付他们。哈哈，他们有几个人可差点被我撕碎了！到后来，慢慢就没人敢打我们俩了，但也再没人愿意和我们说话，结果……”
“好了好了，这里没人愿意听你絮叨这些悲惨过往。”阿斯代伦站起身，将刚刚量好的尺寸记录在笔记本上，“你想要什么样式的衣服？哦，现在小女孩的喜好我可再了解不过了。泡泡袖？荷叶边？还是羊腿袖？提前说好，如果你想要那种奢华的太阳花式拉夫领，我是不会给你做的。”
“你什么样的衣服都会做吗，阿斯代伦先生？”
“当然。”阿斯代伦说着把软尺塞回抽屉里，跷起腿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任何时髦样式——我的技巧你不用担心，只要成本是我们这个简朴的小家能负担得起的。”
“我想要……”凯萨一屁股坐回床上，抱起刚刚被抛到一边的枭熊玩偶，“我想要一条苔藓绿色的亚麻裤子，带皮绑腿的那种——可以的话，我希望那块绑腿上还能缀着一串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
此话一出，凯萨发现面前银发精灵的眼神都呆滞了。
“……果然，还是太难了吧。”
“不不，等等等一下。皮绑腿……的裤子……”凯萨看到难看的表情浮现在精灵脸上，“也是，你们古尔人的品位。我在期待什么……你确定不要荷叶边吗？”
“我才不要！那太‘小娘们气’了！”
“哦，‘小娘们气’，”阿斯代伦忍不住笑出了声，“是你们首领乌玛教你这么说的吗？”
“没错。我们古尔女孩都要像乌玛一样，而乌玛从来不穿那种东西！”凯萨倔强地抬起头，用余光轻蔑地瞥了一眼阿斯代伦领口和袖口的荷叶边。
“好了，小鬼。荷叶边才不是什么‘小娘们气’的东西。在博德之门，这叫作‘贵族气派’。”阿斯代伦说着理了理衬衫上的细褶。凯萨还想争辩些什么，虚掩着的房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身穿粗布蓝上衣的影心一手提着大大的衣物筐，一手抱着一大束盛放的郁金香从门口闯了进来。在她肩头，一只橘红色的松鼠正聚精会神地啃着橡果。
“怎么样，阿斯代伦？决定好要给她做什么样的衣服了吗？”影心说着重重将衣物篮扔在了阿斯代伦身边。
“你就耐心等着吧，我准备先给她裁几件你的旧衣服穿。至于新衣服，我自然要拿出博德之门贵族的高尚品位，好好设计一套。”阿斯代伦说着张开双臂，那轻薄的灯笼袖衬衣看上去宛如振翅的白粉蝶一般，“难道我这件衣服不时髦吗？”
“嗯，漂亮极了。”影心把怀里的郁金香暂且摊放在桌子上，顺带瞥了一眼那件清凉的衬衣。只见轻薄的布料下还能影影绰绰看到□□的姿态，而领口开得也有些过于大了。
“只是漂亮吗？”阿斯代伦略显失望地撇了撇嘴。
“拜托，我可是个牧师，你还指望我说什么？”影心扑哧一声笑了。她走上前，将那衬衣的扣子向上系了两颗。
“我的意思是，比如说美得‘风华绝代’……”阿斯代伦小声嘟囔着，忽然将脑袋轻轻贴到了影心的肚子上。这个动作一下子引发了影心肩头松鼠的不满，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狠狠踩了阿斯代伦的脑袋一脚才蹦到地上，顺着门缝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你干什么？我身上都是汗……”影心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埋怨道。吸血鬼凉丝丝的呼吸弄得她肚皮有点痒，她轻轻推了一下阿斯代伦的肩膀，但对方胳膊不依不饶地环在她腰上，好像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太阳的味道……”
“我也能闻吗，影心姐姐？”
影心扭过头，发现凯萨不知何时歪着小脑袋也凑了过来。还没等她开口，阿斯代伦就把她抱得更紧了：“不可以！她是我的。”
“裤子都快被你拽掉了。”影心抽出手使劲晃了晃阿斯代伦的肩膀，这才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你这么喜欢太阳的味道的话，不如赶紧把这些衣服叠好，嗯？”
话音刚落，一大堆白色的衣服就被扔到了阿斯代伦膝头，好像一团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云。影心坐到一旁缝纫机前的椅子上，招呼女孩坐在她膝盖上：“顺便借你梳子一用，阿斯代伦。我要给这孩子好好梳个头啦。”
“影心姐姐，现在都到郁金香的时节了？”凯萨乖巧地任由影心打理她的头发，一边盯着桌面上的那一大捧郁金香：有桃粉色的，有金黄色的，有紫白条纹的，还有镶金边的红色。这些花朵鲜艳得几乎刺眼，凯萨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阔别五彩缤纷的世界很久了。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带一束摆在你的房间。这样你也能看到五颜六色的春天了。”
“你真好！真希望我是阿斯代伦先生，能有影心姐姐这么好的朋友。”
“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凯萨。”影心不禁笑出了声，“而我和阿斯代伦是爱人……或者说，是朋友也是爱人。”
“太好了！那你就是克莱尔之后我的第二个朋友了。”凯萨喜气洋洋地仰起头，“不过，爱人会比朋友更要好吗，影心姐姐？那你说，我将来也能有爱人吗？要是克莱尔能成为我爱人的话……”
说到这里，凯萨不由得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这想法荒唐可笑。
“我觉得找到爱人之前得先多交朋友。”影心哈哈笑着将凯萨的发髻紧了紧，“别这么着急，凯萨。你会有很多时间品味这个世界……好——啦，我给你挽了一个蝴蝶结式的发髻。虽然你看不到，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好看极了！对了，你要是饿了的话，我可以让我妈妈也帮你准备一份午餐——你想和我们共进午餐吗，凯萨？”
“好呀！哦，不过我能吃的只有……”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妈妈会按照每个人的胃口准备的。阿斯代伦，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呃，我就不麻烦艾米莉了？我……咳，我还不饿。真的不用了，真的。”阿斯代伦从像小山一样的衣服堆旁犹豫地探出头来。
“哦，请和我们一起吃吧，阿斯代伦先生！”
影心示意凯萨起身。她缓步走到阿斯代伦面前，越过小雪山一样的衣服堆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晚些我给你送一份进来。”
真正坐到餐桌上，凯萨才明白了阿斯代伦那么犹豫的理由。影心妈妈的厨艺确实了得，只见餐桌上摆着奶酪蘑菇馅饼、鸡蛋沙拉，还有鲜芦笋和蕨菜炖成的烩饭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美味佳肴闻起来香气扑鼻，但是，她唯一的选项只有一大杯暗红色的血浆。她看着对面其乐融融谈天说地的一家人，只好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抿着杯中的液体。说真的，血液碰到她嘴唇的那一刻，腹中那股熟悉的刺痛感就猛地扎了出来，几乎是尖叫着催促她将这甜美的液体顺着喉咙猛灌下去。但她使劲压抑着食欲，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完全是个嗜血如命的怪物。在与**的苦苦搏斗之中，简单的家庭聚餐竟让她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她连两只脚都在桌布下焦躁地绞在了一起。
“凯萨，”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唤回了凯萨的神志，“如果不够的话，厨房里还剩了一些。虽然算不上鲜血了，但多少还能填满你的小肚子。”
影心的母亲——艾米莉，伸出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摸了摸凯萨的脑袋。凯萨这才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已沁出一层冷汗。艾米莉留给她的印象很好，虽然她看上去比乌玛还老得多，但那双眉眼之间的神色还是和影心非常相似。这个老妇人的气质让她感到放松，但还不至于让她能肆无忌惮地大喝起来。
“妈妈……”影心侧身向艾米莉耳语了些什么，接着走到凯萨身旁蹲了下来，“这样吧，凯萨。你一会去厨房再盛一杯给阿斯代伦，好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们两个也可以一起吃午餐。不用顾虑我们。”
话音未落，凯萨就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抱起杯子蹬蹬蹬地向厨房跑去。刚一跑到厨房，她就迫不及待地先将杯中的血浆两口并作一口吞了下去。一旁的小锅里荡漾着的香甜血液让她心神荡漾，但她好歹还是抑制住了捧起锅开喝的冲动，紧咬着嘴唇给阿斯代伦和自己都又盛了满满一大杯。
“瞧，我就知道你会提前回来。”等凯萨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两杯血从门缝里探出头的时候，坐在缝纫机前的阿斯代伦毫不意外地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在专心裁衣服，而是捏着干肉条在逗面前的几只小动物——一只雪白的长毛猫，一只棕白相间的斑点狗，还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灰狼。
“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凯萨哭丧着脸一屁股坐到床上，杯子里的血浆还不小心溅了一点出来。
“你意料之外的事可多了去……别在床上喝，瞧瞧，都洒了！”阿斯代伦的牢骚还没发完，他身边的小动物们倒先叛变了。它们纷纷凑到凯萨身边，伸出舌头开始舔舐洒在地面上的血迹。
“原来你们也都喜欢血！”凯萨又惊又喜。她连忙蹲下身，将更多的血倒在小动物们面前的地板上。
“我觉得你还是别瞎猜它们意思了。拿着这个。”一个墨绿色的玻璃瓶被抛到了床上，“这是动物交谈药水。听好，接下来你的任务是对付这些小麻烦鬼，让它们可别再来骚扰我了。”
阿斯代伦拍了拍手上的肉渣，捧起缝纫机上的那杯血优雅地抿了一口。另一边，凯萨囫囵吞枣地将玻璃瓶里苦甜交织的液体灌了下去。霎时间，世界好像焕发出了全新的光彩，她眨了眨眼，看到面前瞪着一双亮晶晶眼睛的小狼崽竟真的开口说话了：“嘿，两脚怪！你是影心养的新宠物吗，和阿斯代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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