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以为你们才是‘宠物’，”凯萨有些不满地小声道，“而不是我和阿斯代伦！”
“他就是！这可是我刚刚跟阿斯代伦学会的词。”小狼骄傲地晃了晃毛茸茸的脑袋。凯萨这才发现这只幼狼的眼睛是一绿一蓝的，像春天和夏天的湖，“你不知道吗？‘宠物’是‘亲爱的人’的意思。依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她的宠物，她也是你们的宠物！”
“小声一点，扣扣。不然吵到了阿斯代伦，他以后就不给我们肉条吃了。”棕斑点狗说着用鼻尖拱了拱凯萨，“我们还是出去聊吧。”
“不要，这个新仆人刚刚才给了这么多好喝的。”白猫尖声抗议道，“你的服务还有改进空间，仆人。我更想吃浸满血的肉条，血津津又不至于软趴趴的那种。”
“虽然我很乐意，但我没法和你们一起出去，”凯萨抱歉地说道，“……我，呃，是个吸血鬼——就像阿斯代伦一样。不过，你要是还想吃肉条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再要一点。”
小狼偏了偏脑袋，疑惑地眨了眨那双亮闪闪的异色眼：“‘吸血鬼’是什么？”
棕斑点狗使劲摇了摇头：“反正不是狗的品种。不过阿斯代伦也是的话，‘吸血鬼’应该也不算什么坏东西。”
“两个笨蛋！”白猫尖叫一声，“吸血鬼就是靠喝血为生的魔法生物！他们有潜力成为最好的仆人——阿斯代伦夜里打猎的时候，总能带回来新鲜但不会到处滴血的肉。这种肉不会让我吃得弄脏下巴。”
“太好了！我又学会一个新词。”小狼高兴地蹦了起来。
“以及我们又有了一个新伙伴。”棕斑点狗兴奋地想要朝天嚎一嗓子，不过旁边的白猫当即扇了它一巴掌。
“而我又有了个新仆人。”白猫说着施恩似的舔了舔凯萨的手指。
“真是太神奇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跟小动物做朋友。”凯萨咯咯笑了出来，“活着真好！每天都有各种新奇事发生。”
“我觉得整个牧场的动物们都可以和你交朋友。”小狼站起身，抖了抖身上乱糟糟的绒毛，“你要是出不去，我们可以把大家都叫过来！”
“真的吗，动物们都能过来玩吗？”
凯萨忍不住喊出了声。这一嗓子引发了阿斯代伦的不悦，他转过身大声抗议道：“嘿，以为你喝了药水说的就是兽语了吗！别指望把我们的卧室弄成动物园，小鬼，如果这是你正在打的主意的话。”
“哦，算我求求你了，阿斯代伦先生。我真想和它们一起玩呀！”
“别拿对付格雷的那套对付我。忍耐一下，等晚上你出去想怎么疯就怎么疯。”
“可是今天晚上我还要出门找克莱尔呢！我真的求求你啦，阿斯代伦先生。我发誓不会把房间弄脏的。”
“你首先该学会的是：不要乱发誓。”阿斯代伦皱了皱眉，“你……唉，好吧。反正我说了不算，让我先去问问你的‘影心姐姐’行吗？”
凯萨像捣蒜一样使劲点了点头。阿斯代伦立马像风一样嗖地飘了出去，不一会工夫又飘了回来：“好了，你的‘影心姐姐’的意思是这样的：去你自己的房间玩，完事以后你自己把房间收拾好。这样总行了吧？快去！”
凯萨欢呼一声，抓起裙摆跟三只小动物一起争先恐后地奔出了房间。阿斯代伦深深叹了口气，随即和平日一样投入到手下的针线活中。他早已习惯了白天在幽暗的小屋里独自做些事，但不知怎的，那个吵闹小孩的离开居然让他有些不适应，就像在房间角落燃烧的小暖炉突然被挪走了一样。阿斯代伦闭上眼，在心中历数了古尔人的五十条丑恶罪状，心情才复归宁静。帘幕紧闭的房间内，时间仿佛也失去了度量。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一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我觉得最近你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少了点。”阿斯代伦头也不回地低声埋怨道。
“我有吗？”背后清脆的笑声传来，“我觉得我对你的陪伴一如往常。难道是因为凯萨不在这边，让你有些寂寞了？”
影心在阿斯代伦身边的地板上轻巧地坐了下来。
“我好累，可以在你腿上趴一会吗？”
阿斯代伦点点头，影心银白色的圆脑袋就缓缓枕在了他的大腿上。一阵微弱的暖意从大腿向他全身蔓延开来，他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爱人的侧脸。
“看到她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本来挺自责的，居然想当然地认为她和我们一起吃午餐会很愉快……”
“哦，我倒觉得她该感谢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和她共进午餐。说到这个，我觉得她一会不仅该打扫自己的房间，还应该把整个屋子都扫一遍。天哪，那些动物一定会弄得全家到处是毛。我现在只希望它们别到处拉屎，这群小麻烦鬼……”
“全家最大的麻烦鬼就住在我卧室里，好吧。这家伙又挑食、又娇气，又爱咬人，脾气又大，还特别喜欢掉毛。”影心的指尖在地板上划了划，挑起一根银色的鬈发，“你看？这绝对是你的，我没有这么短的头发。”
影心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一道黑紫色阴冷的光从她掌心猛地刺了出来，那根头发随之翩然落地。阿斯代伦连忙紧紧握住那只痉挛的手，将它搁在自己膝盖上。他感到影心的身体正痛苦地颤抖着，但很快，一切又恢复平静。
“看上去某个狗女神又在乞求你的关注了。”阿斯代伦冷哼一声。
“她很嫉妒你。”影心微笑着转过头，“也许我真该给小狗起她的名字，不是吗？这可能是唯一有人充满爱意呼唤她名字的机会。”
墨绿色窗帘下流淌的日光逐渐冷却下来，那金色的波纹也转变为深蓝色。凯萨房间的木门再次被吱呀一声推开，引得房子里大大小小的动物都将目光投向门口。影心看到房间里熙熙攘攘的景象也不由震惊地咽了口唾沫：不仅有猫、狗、兔子这些，甚至还有鸽子、鸡和绵羊。凯萨被这些小动物簇拥在中间，好不容易才探出头来。
“太阳快落山了，凯萨。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要去找克莱尔……”凯萨意犹未尽地环顾四周的动物伙伴，忽然局促地咬了一下嘴唇，“坏了，我忘记提前收拾房间了！”
“等回来再说吧。”影心举起手中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小衣服，“把衣服换好，我们马上出发。”
阿斯代伦裁好的是一件灰褐色的旧格子裙，领口部分被精心调整成海军领，略微拯救了原本古板的款式。凯萨站在影心家大衣帽镜前，盯了那件在虚空里飘来荡去的格子裙许久，最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鞋子自然是没有合适的，凯萨只好暂且套上了一双黑色的旧羊毛袜子，用两根绳子将它们固定在了脚踝处。
影心家到村落的路途并不近。走到一段泥泞积水的山间小路时，凯萨只得不好意思地求影心背她。自山路向下望去，村落中的点点灯火宛如细碎的金粉飘浮在夜色中。
“影心姐姐，为什么你住得离村子这么远呀？”
“因为村里的大家会害怕我们。一个吸血鬼衍体，一个过去的莎尔信徒，还有她那被莎尔纠缠的可怜父母……”
“莎尔信徒？”凯萨震惊地喊出了声，“你，影心姐姐？”
影心默默举起了那只被莎尔刻下伤痕的右手。
“我曾一度沉醉于她编织的谎言。”影心轻笑一声，用那只手打了个响指。一道银白色的微光在她指尖跳动了一下，“不过，我最后找到了光明。阿斯代伦也一样。”
“可是……可是影心姐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啊！那为什么村里那些人还……”
影心摇了摇头。
“我很理解人们的顾虑……他们现在还不允许阿斯代伦靠近村子呢。说真的，能允许我们在此定居已经算得上宽容了。”
凯萨不再接话，只是默默垂下脑袋。随着山路的坡度放缓，空气中飘散的烟火味逐渐变浓，山间零星的人声也密集起来。夜晚的村庄就像冷寂山林间蒸腾的一汪热水，内里正有无数欢欣的气泡滚动着。影心拉着凯萨的手，耐心地敲开一间间民房询问克莱尔的去向。这种时候，凯萨往往只是腼腆地站在一旁，低着头紧紧盯着地面。忽然，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被丢进热水的冰。一旦向村民们暴露身份，她就会像冰块一样，被热水中的泡沫们尖叫着挤出这其乐融融的空气。
问了几家都毫无成果。穿越潺潺流淌的中央喷泉，影心和凯萨的脚步停在了一座宽阔、低矮的长方形农舍前。在一圈矮小的木质围栏后，一丛丛嫣红的杜鹃花争相探出头来。
“这是村长奥利娃女士的房子，”影心回眸望向凯萨，“她是这村子里最有头脑的女人。等我们和她好好谈谈，一定能问出克莱尔的去向。”
随着门锁咔嚓弹开的声音，一颗老豆芽一样的侏儒女人从中探出头来，背后跟着三个和她长得极为相似的小豆芽。这位凯萨和身高相差无几的奥利娃女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她拿苍白、粗糙的指节托起凯萨低垂的脑袋，一双冷峻的灰眼睛深深凝视着凯萨的红眼睛。
“奥利娃女士……”影心有些局促地嗫嚅道。
奥利娃从凯萨身上收回视线，转向影心。她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拜托了，奥利娃女士，她就是个孩子。”影心的语调近乎哀求。
奥利娃用更大的幅度，更慢的动作又摇了摇头。
影心长叹一声，转向凯萨：“凯萨……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我保证会马上回来。”
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关闭，凯萨再次变为孤身一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影心出来，她便开始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朗月当空，清风拂面，不知不觉，凯萨发现自己好像来到了一处荒废的果园。只见几棵歪歪扭扭的樱桃树上簇拥着淡白的花朵，在地面投下一团团蓝色阴影。在最粗那棵树的枝条上，晃动着一架旧木板绑成的秋千。凯萨一屁股坐在咯吱作响的破秋千上，感到腹中饥饿的蠹虫又开始隐隐往外钻。远处民宅中，有儿童轻快的笑声不时传来。凯萨仔细聆听着那遥远的欢乐之音，幻想自己要是其中一员的话，如今又该是何种光景。忽然，夹在那些笑声之间，凯萨听到不远处有断断续续的笛音传来。乐音就像一只银色的蝴蝶，在柔和的晚风中翩然起舞。凯萨跳下秋千，试图找到笛声的源头。但那细若游丝的声音好像在和她玩捉迷藏一样。
“喂——是谁吹的笛子？快——出——来——”
凯萨忍无可忍，向着周围的空气大吼了一声。她料想是哪家顽皮的孩子在此游荡，他们会在得知她是个小吸血鬼后吓得落荒而逃。但实际情况却和预期不尽相似。只见不远处一棵樱桃树的树冠抖了抖，树上的花瓣如雪片般洒落下来。接着，一个几乎和夜色融在一起的小身影轻巧地跃了下来。凯萨连忙跑上前去，惊讶地发现这简直是她见过最怪模怪相的小孩：乱蓬蓬的红棕色短发中钻出两根黑色的小犄角，一双黄黑相间的大眼睛嵌在蓝色的小脸上。天哪，这家伙一身皮肤都是蓝色的，背后还拖着一根又长又粗的蓝尾巴！
“那个……呃……我……对不起……”
蓝皮肤的小孩局促地搓着手中那根旧笛子，背后那根大尾巴也紧紧缠在了腿上。
“哦，我不是来赶走你的。我只想跟你说，你吹得真好听！”
“我……呃……”蓝皮小孩瑟缩地向后撤了两步，“呃……谢谢你？”
凯萨冲蓝皮小孩左右端详了一番：“你是哪家人的小孩？你身上怎么这么蓝呀！”
“我不……我哪家人的孩子也不是。”
“难道你是樱桃园仙子？”凯萨的眼睛兴奋地闪烁起来。
“我不是什么仙子……我是，呃，我在等我妈妈？”
“你妈妈现在都不回来？”
“其实……其实她很久都没回来了。在山里还在刮暴风雪，城里还在闹至上真神的时候，我就跟她走散了……呃，你呢？”
“我也和爸爸走散了，但现在有一家非常好的人们收养了我！这家里的女主人叫影心，你认识她吗？”凯萨说着坐到了樱桃树下堆积的花瓣上，溅起一小片雪白的浪花。
“影心……好像是这边挺有名的牧师。她住在山上，这里人有治不好的病都说要找她。”
“没错，就是影心姐姐收养了我！今天我和她一起来是想要在这找到我的好朋友！她叫克莱尔，你认识克莱尔吗？”
蓝皮小孩摇摇头：“没听说过，不过，呃……不过我也没和这边孩子一起玩过。”
“我猜你也不知道，大人们都不清楚呢。现在影心姐姐去问奥利娃村长了，可那个讨厌的老女人居然不让我一起进门！”
“奥利娃女士才不是讨厌的老女人！”蓝皮小孩忽然鼓起勇气大声道，“村里只有奥利娃女士每天给我放一小碗牛奶和面包在篱笆外面，这样我才不至于挨饿！”
“可这样的话，她怎么不干脆收养你呢？”
“哦，我一点也不怪奥利娃女士。她家的孩子太多，三胞胎已经足够让她焦头烂额啦。”
“好吧，流浪的日子的确太辛苦了。对不起啦，我不该那么说奥利娃女士。”凯萨叹了口气，“不过你在村里倒还好！我之前在山上晃荡的时候，只能自己打点野兔子吃，还得提防各种坏天气。比如打雷下雨的时候，唉，那真是太可怕了！”
“那是什么样啊？”蓝皮肤小孩好像对凯萨的话产生了些许兴趣，也在樱桃树下坐了下来。
“你肯定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场面！”凯萨抱起胳膊，“好像有十几条愤怒的蓝龙在疯狂发泄怒火一样，草皮上到处扎着青色的雷电柱子，那闪电的声音响得能撕裂你的耳朵！我当时躲在一块大石头下，脑子里想的全是自己下一刻就被雷劈死了——你要是在屋里待着就不会这么觉得，可在野外，雷雨天真是彻彻底底两回事！后来，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小簇紫色的小野花上。我想，要是这些小花没事，那我也没事。我就专心盯着那些小紫花在雨中一闪一闪地变成浅蓝色，像小星星一样。后来雨声小了，我看到瓢虫重新爬到草叶上，黑黑黏黏的大蚯蚓也从土里钻出来舒展筋骨了，这才起来拍拍屁股，回自己住的山洞里……”
“听上去确实很可怕，但也挺有意思的！”蓝皮肤的小孩眨了眨那双金灿灿的眼睛。
“我还知道好多有意思的事！”凯萨骄傲地晃了晃脑袋，“你要是教我吹笛子，我就把剩下的那些新鲜事都告诉你！”
“没问题！吹笛子也不算难学。”蓝皮肤小孩说着把笛子递给凯萨，“像这样：上嘴唇包住下嘴唇，然后呼——地吹气就好啦！”
凯萨学着对方的样子，鼓起腮帮子使劲往笛子里吹了一口气，但笛子除了呜呜的风声以外什么也没发出来。
“嗯嗯……看来还是不得要领。”蓝皮小孩看着凯萨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她垂眸思索片刻，随后从附近的树丛里翻出来一个玻璃瓶子，拿衣角擦了擦瓶口，“拿这个吧，你要是能把瓶子吹响了，你就能吹响笛子了！”
凯萨丧气地接过瓶子，把笛子还给蓝皮小孩，感觉自己吹得已经有些眼冒金星。忽然，远远地传来了影心的声音：“凯萨——凯萨？你在哪？”
“啊，啊！有人来了！”蓝皮小孩惊恐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呃……再见，我得走了！”
“等等，你叫什么呀！”凯萨连忙喊道，但那孩子已经嗖的一声蹿入了树丛里。
“……阿格妮斯，”某棵樱桃树上传来那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我叫阿格妮斯。”
阿格妮斯。凯萨呆呆望着夜色中归于沉寂的樱桃园，不自觉又对起手中的空瓶子吹了两下。厚玻璃瓶里响起沉闷的吁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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