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里加鲁特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此时,他手指僵硬,淌着热汗,苍白的骨节愈发苍白,圆柱状的剑柄沉默地抵在掌心处,几乎与皮肤连为一体。开始时,他的心还在混乱跃动,渐渐地,随着时间过去,这跳跃的频率愈发见缓,直到平静缓慢如睡汉的呼吸声——很好,很好,尽管来得并不快,但他还是成功冷静下来了。
夜色中,伊斯力的视线投向那更深更黑的所在——通向旅馆正门的方向,并对里加鲁特道:“在他说话之前,你有拒绝聆听的权利。”
此言一出,里加鲁特脸色一沉,仿佛受到了某种侮辱一般,冷声道:“拒绝聆听?然后呢?等到列莫托发现你的不对劲之后,我急忙说:‘我可什么也没听到,他们聊天的时候,我提前一步逃去了门外,并喝了点小酒,吃了点小菜。现在,您可以相信我了吗?这事的确与我无关!’待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列莫托就会一改成见,全心全意地相信起我来,然后,我又可以在这个破地方鬼混好几年,目送达夫他们死去,目送你成为觉醒者……”
他说到这时,舌头忽地又僵又麻,好像吞进去了不知名植物的汁液,几乎动不了了。他却知道这诡异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变化来自于他的心,此时此刻,他的心是哀痛的,这哀痛甚至化为实在,一路攀爬到了他的舌头上。
其实,不管这个叛徒即将道出口的事实是真还是假,悲剧总是不可避免。若是真,那他们即活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与谎言中,若为假,那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可怖世间的确是由上天所创,且几乎没有改变的可能性了。
里加鲁特并不愚笨,没用多少时间,他就想到了这一点,并平静地接受了即将降临在自己脑袋上的悲剧。这也正是他不愿听从伊斯力的话语,离开此地的原因。只因悲剧之所以是悲剧,便在于它无法选择,无论哪一条道路皆是错误的死路。无论听还是不听,在男人把秘密道出口的那一瞬间,组织的怀疑就已注定,逃避,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男人彻底归于沉默,不再有开口说话的能力。但里加鲁特明白,伊斯力是绝对不允许他这么做的,而里加鲁特并不想在这时候内讧。
逃离没有意义,消灭他不愿做,于是,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与伊斯力一起,共同品味那个无比珍贵又无比神秘的秘密。
他转过脸,目光扫落在男人的脸上。
男人“呵呵”地笑了起来。平心而论,他此时的笑声,在里加鲁特的耳中是无比古怪的。这笑声里没有半点欢喜之情,悲痛与愤怒也不见几分,说得更准确一点,这是一种缺乏情感的笑声,有点像风车转动时的呼啸声。像这样的笑声,从人的嘴里发出,只让别人感觉心痒痒的,好像一群虫子在血肉之躯上做窝。
男人为什么要这么笑?里加鲁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觉得这个男人仿佛被某种东西掏空了躯壳与灵魂,变成了一种靠愧疚与愤怒活在世上的怪物。这么一想,倒与战士类似,绝大多数的战士不也是靠仇恨活下去的吗?尽管他不是这样。
男人笑着,干枯的面颊愈发紧缩,皱纹深深烙着,如老树的皮肤,他的手放在胸口处,似乎是在捧着什么东西一样。可是深红色的掌心处一无所有,唯见灰影扑闪于其中。笑声停下,他又陷入沉默了,那双赤红双眼圆睁着,一滴浑浊的泪珠从中坠落下来,溅湿了布满纹路的手掌。
“龙肉是什么?”伊斯力问道。
说呀,快说呀,里加鲁特等待着男人的回答,此时此刻,他已经抛开一切顾虑,选择拥抱冒险与奇迹了。那么,这个把他带到冒险与奇迹之路上的始作俑者,总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吧。他所求不多,不过如此而已。
他紧盯男人的嘴,长而薄、红而黑的唇,像一条死去的蚯蚓,被凛冽的太阳光晒成了如此模样。**愈发深刻,几乎要破开他的胸膛来到这个世间了,而他也乐于如此,毕竟,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什么比满足**更重要的了。他愿意用自己的前途去交换男人的声音,他知道伊斯力也是这般想。
男人却迟迟没有开口。
胶着的气氛愈发胶着,里加鲁特心痒难耐,手中大剑开始向一边缓缓倾斜,剑锋处映出一片柔软的月光。
“龙肉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产物吗?”伊斯力目光盈然,盯着男人,“龙……又是什么?”
男人突然咳嗽了起来。
“龙是……”他一边咳,一边说道,声音如枯叶破碎,“是我们国家最得意的……”
里加鲁特竖起两只耳朵,连男人的喘气声也不愿错过,伊斯力更是睁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注视着男人。
“……我们错了。”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停止了喘气。
里加鲁特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可是一会后,那声音也未曾响起,只有一片空虚的寂静,像黑暗一样沉默地包裹着他们。他有些奇怪,于是去问伊斯力:“他怎么不说下去了?”伊斯力神色凝重,俯下身体,查看男人的状况,过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他说:“他死了。”
里加鲁特呆住了:“……啊?”
命运再度给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可怖可恨可恼的玩笑。在他不想听时,男人却是克制不住自己要诉说的心,在他坚定决心之后,男人的生命却如此轻易地断绝了——而他和伊斯力两个人甚至还什么也没有做。
他几乎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愤懑起来:“他死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伊斯力平静地说:“他死了,那我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里加鲁特遽然睁大眼睛,用一种悲哀又冷漠的眼神看着伊斯力,他的声音就和他的眼神一样,也是悲哀并冷漠的:“可杀他的人并不是我们。”
“这有区别吗?”伊斯力说。
这当然没有区别。可里加鲁特还是甚为不满,其实,隐隐约约之间,先前男人的话语已给他的心带来了一丝背叛的甘美,毕竟,倾听对组织不利的言论,也是背叛行为的一种。而在倾听之后,他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更多的可能性——选择与可能性,这正是组织极力反对的东西,但对战士而言则并非如此。
现在,男人死了。这好比丰美的苹果突然化作黄泥,除了弄脏人的袖管之外,什么也没有带来,多么无趣,又多么荒谬!
里加鲁特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好一会儿后,他才从失落感中攀爬而出,重新回到了正常的世界里,夜愈发得深了,衬得月光像白骨一样冰凉,窗外,树影在沙沙摇动,几声凄厉的枭鸟叫声若有若无地回荡着。
他转过身,不再留恋,朝二楼的方向走去,那是房间的所在地。房间里有柔软的床榻,有丝绸做的枕头,有擦洗得可以映出人影的磁砖地板。当战士就是这点好,尽管他们非人非兽,比妓/院里出生的孩子还要不如,但偶尔,他们也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贵族老爷的待遇,如此自欺欺人地快活着。
里加鲁特沉默地迈着步子,突然,他停下了脚步。一丝不对劲的感觉倏地来到脑海之中,且愈来愈浓烈,直到占据他的整个心神。
“组织……就不害怕我们听到他口中的那个秘密吗?”他喃喃道。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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