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走到尾声的时候,温度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肉眼可见地一路直升上去。
按道理说本丸内也可以随审神者心意更换季节风物,今日艳阳高照明日就大雪纷飞也是可以的,只是羽央不欢喜这样。除非为了农田或者花树去略略改一改当日天气,不叫雨水太丰沛或者调整乍冷骤热的气温一类,她几乎不多干涉所谓“自然”的规律。
“能以肉身于此长久地体会四季流转,甚好,甚好。”
被问到时三日月宗近这样回答,绀青色的双眼中悬着含笑的月亮。
连这位平安时代素来贤身贵体的“老人家”也没意见,大家自然也没什么说的,更何况感受四季的变化也确实堪称风雅事。
只是温度一路高歌猛进,歌仙带领的洗濯小组率先增加了工作——虽然大家日常做的是穿梭时空的事,但本丸的气温规律仍遵照现世,地球早没几百年前那么温和。从战场上带下来沾着血和汗的衣服自不提了,在本丸劳作的刃也免不了一身汗湿——甚至哪怕不劳作,只在廊下坐一下午呢。所幸本丸有在温泉浴场之外每间部屋都配着的独立浴室以及洗衣房内的三台自动洗衣机,是羽央在一开始时政询问本丸需求时便未雨绸缪准备下的。但洗衣机没有烘干功能,还得手晾。羽央在意识到这件事时在读博多送上来的半月财政总结,顺手将一笔小判划进了“设备升级”的一栏,准备下个月向时政申请至少换来一台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晚些时候又让得知此事的歌仙本人劝住了。
“在风里飞扬的洁净衣物可是风雅的一部分呀。”
他一面振臂抖开不知道属于谁的洁白床单搭上晾衣绳,一面回头笑着讲,不知道是洞察了本丸并不如何宽裕的财政现实还是真的诚实热爱这份活计,高高挽起的袖下手臂线条流畅好看。虽然歌仙对于风雅的定义似乎一向令羽央有点难以琢磨——她承认自己有时候并无与“风雅”共鸣的天赋——但她也很难否认,这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于是再面对财务报告时,她将那一笔设备升级款改掉,大部分预备交给博多重新蓄起来,又分出一笔小一点的数额指向万屋,准备去订购最新款的四季花果洗衣液。春天柔软雅致的樱花梅子季已经过去了,夏日款则是玫瑰与夏柑,她前几天去万屋的时候被式神店员塞过一小袋试用装,虽然不是传统和式搭配,但留香清淡又活泼明亮,让洗濯小组(其实主要是组长)的反响意外不错。
把广告单折好搁在一边,她往外头望,透过半开的拉门便正瞧见不动行光与厚藤四郎一道搬着一篓什么从院子里走。天气晴得亮晃晃的,实在热得紧,不动行光往常扎的大马尾挽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梳的,在脑后蓬成乱晃的一团。
“厚、不动,你们在做什么呀?”
羽央禁不住失笑,扬声发问。两个少年人闻声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手里的篓子还夹在中间忘记放下。
“啊,大将!是栗子啊,远征队带回来的,这次去的那边正是暮秋呢。我们去送到烛台切大人那里去。”
厚朝羽央挥一挥手,很灿烂地笑。不动行光大约还是有点别别扭扭,只目光游移地盯着地面,脸颊上满泛着不知道是酒还是热的红。他们两个忘了那一篓子沉甸甸的和栗还夹在中间抬着,羽央可看得清楚,笑着喊他们往近一点,先把篓子搁在廊边上坐下来歇歇脚。
她端来两杯用冷水镇凉了的饮料来给两刃小短刀做慰问。饮料是草莓的,来源于绫濑川小姐某一次冲动消费:现世居所附近不远处的农家,今年的果子长得不够饱满,上市进到水果店去销有些难,因而搞起促销来,价格非常便宜。而尽管那些果实外表称不上好看,倒实打实地滋味充足,她尝了一枚就打算多买一些。踩着季节的尾巴几乎隔三差五都“多买一些”,陆陆续续竟收了快几十斤带回来,本丸有颇长一段时间都漾在草莓的甜香里。而当水果和点心吃之外也又有很多草莓被变成更容易保存的形式,比如果酱或者软糖,又或者加糖煮成细腻粘稠的果浆,加点水化开就是不错的饮料——不仅是武技,烛台切光忠在烹饪这门艺术里也有相当不容小觑的创造力,哪怕不看菜谱也能灵光一现。
“不是不给你们开空调和风扇,过几天要大降温呢,着凉了可不好。再过一阵子入了五月,气温稳定下来可就怎么样都好啦。”
她看着两个少年人接过饮料来,额角亮晶晶的满是汗珠,于是就抽出手帕来递过去,噙一点笑叮嘱。两个男孩儿懵懵懂懂点头,作为刀剑的时候大约肯定是没人和他们提“会着凉”这种事的。
付丧神会生病吗?这不太好讲,但既然有了人的身躯,也会被宿醉困扰——那次赏花宴之后第二天,本丸内得倒了一半儿刃,尽是喝出来的——那大约也是会病的。哪怕伤痛进手入室走一遭就能好,但手入室能治好有形的伤口,治得好无形的病症吗?反正那天手入室可没能救得了任哪个酒鬼,尽职尽责的那位近侍先生为此生了好大一通气。真正比较脆弱的人类女人反而没事,她喝得很少,早清醒过来,到散场的时候还能帮着抱一个玩累的小秋田送回部屋去。
而羽央很难不再被不动行光的头发吸引了目光去。少年人本来就头发长,扎起高马尾还几乎垂到膝弯,现下里不知道到底怎么被收拾的,凌乱地高耸着随着他点头的动作晃荡。叹了口气,女人从衣袋里摸出随身的小木梳来,向专心于饮料的少年投去问询的眼神。
“不动,我给你梳梳头发好不好的呀?”
不动行光一下子触了电似的一弹,腾一只手去绕到脑后摸那一团称不上是发髻的东西,随后脸颊上红晕唰地更深浓多了,连羞带恼地转头往厚藤四郎的方向。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啊!”
“这怎么能怪我?我还以为是你自己……?!”
厚藤四郎也瞪大了眼睛,无辜又迷惘地喊回去,看起来确实对这个恶作剧(现在能确定不是不动行光自己干的了)毫不知情。
“我怎么可能!……是乱,我们两个刚做完畑当番,他说我头发看起来好热。现在想想他自己才更是,干嘛只说我啊?”
少年人懊恼地揉搓着脑后的那个发团,眼见有把它们缠得更死到最后只能进手入室解决的风险。羽央看不下去,干脆伸手握住他腕子,带点强制性地打断他的动作。
“好啦好啦,交给我怎么样呢?”
绫濑川羽央一边安抚似的讲,一边把男孩子的发带解下来。本来挽得就乱,又被粗暴地揉搓过,抽出发带的过程受到了不少阻力,但最后还是成功了,长发纠结着散下来,看起来颇棘手的样子。看了看这模样,羽央站起身去取自己惯用的椿油,又拜托厚去取些水来。不动行光僵着颈子坐在原地,她回来觉得好笑,在他板直的肩颈后轻轻拍了一记。
“放松,又不是上刑呢。”
这时厚藤四郎端着装了水的木碗来,坐在一边半带好奇地看他们的审神者捧着水将那头靛青色的长发打湿。她惯用的椿油浸过桂花,取了瓶塞微涩的浓郁甜香就涌出来,让短发的男孩儿忍不住喃喃地感叹。
“好香哦……”
“我、我还是去找别人吧!!我去找次郎哥帮我弄就行,或者宗三,他应该会梳头吧……”
感觉到香而温凉的手在他头发里穿行梳理,不动行光忍不住大声抗议,然而逐渐低下来的声音显得颇有点色厉内荏的意思。下一秒第三只更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他露出来的后颈,给他弄得打了个激灵。
“不会帮你忙的哦。”
宗三左文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大约是刚从浴场回来,头发只松松拢起,发尾潮湿,腰间还挎着个木盆。而他脚步却轻盈得像一只波斯猫,竟然让擅于侦查的短刀们都没发现。三个人都惊了一下一齐回头,羽央手里还捻着一缕马上就要解开了的发梢,看纤细优雅的漂亮男人平静地露出些微促狭神色。
“真意外,宗三也会恶作剧啊。”
她从怔愣里回过神,露出一点笑容来,手指灵活地把手里的发梢理顺。
“不可以吗?”
一枝薄樱一样的人也笑一笑,很无所谓似的,弯下腰随手将搭着毛巾的木盆搁在廊边,也在廊沿坐下来。盛着半瓶椿油的小小瓷瓶被绫濑川羽央随手放下,没加塞子,这时候恰好就在宗三手边,让他拾起来盖好。羽央这时候正巧伸手,摸了个空,往身边望,笑容就更灿烂一点,从他手里抽出那个白瓷瓶。
“并不是,倒不如说我觉得这很好——证明宗三在这里很开心,是好事情。”
她一边揉开手心里芳香的油脂,一边说着。宗三微微怔一下,看女人很认真地把理顺的一满把长发高高捧起来,挽成松紧合度的一团。她拍一拍少年人僵直许久的肩背示意他已经结束,又摸出去取椿油时一并拿来的小手镜,让他看看喜不喜欢夏天限定的新发型。
“……废刀也值当被这么对待?”
男孩子左看右看,半晌憋出这么一句,假装不屑但眼神游移。下一秒就感觉到痛,女人不轻不重在他头顶扇一把,秀艳眉眼里浮着薄薄一层愠怒。
“不许这么说,说自己也不行。我们本丸没有废刀。”
不仅仅是不动行光,厚和宗三也同时被突然出手的审神者弄得一愣。其实这一下完全称不上有攻击力,和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比几乎算不得什么,只是想不到她会因为这么一句话生气。而她意识到语气略重动作也不该,细微地叹了口气敛下眉眼道歉。
“对不起,并不是……总之请不要再这么讲啦,你并不是废刀,大家听到你这么说都不会高兴的。”
她轻轻揉一下被自己理得很柔顺的靛青色发顶,手指微微收起又舒开。不动行光涨红着脸望她,半天了才猛地别开脸,声音却没这气势,喃喃地细若蚊蝇。
“……对不起。”
他说完,也不管羽央到底怎么个反应就转身想跑走,一边站在那里的厚追着他往外跑。两个孩子跑出院子又想起忘记什么,厚就一拍脑壳又转回来,还抓着别别扭扭的不动行光的手腕。
“我一个人可没办法搬啊!”
短发的少年人指着有他们腰间那么高的篓子,里边沉重而饱满的栗子几乎要漫出来。不动行光顺着厚的手指去看,似乎想审视一下他所说的真假,最终还是伸手一挽内番服的袖子去握篓子的一端。再去望厚,好像就一下子腾地亮起来,颊上红晕都更鲜明两分,却还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在准备发力前开口。
“哎,那就看我的吧!”
果然是少年人,情绪下去得快升起来也快。羽央望两个孩子吵吵闹闹地走开,长发那个盘得整齐的发髻在脑后微晃,又不知应不应当但已经敏锐地捕获到他微微侧过头来,投下半个含着细微赧然但又不仅止于赧然的靛青色目光。还没等她全然读懂不动行光的情绪,手里先被塞进一样东西,她下意识转头来看,宗三已经把随意拢起来的樱色长发解开了,半转向她,将小小的白瓷瓶也递进她手里。于是她两只手被木梳与椿油占满,忍不住失笑,一边捻开瓶子同样瓷制的圆滑塞子一边问。
“宗三也要把头发盘起来吗?毕竟天气真的很热了呀。”
“嗯。”
樱色的纤细男人便大大方方地点一点头,转过身去将满肩背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头发放心地交给他们的审神者。她抹开椿油伸手去拢,凉而柔滑的一满把,是不会萎谢的一树樱。而头发的主人微微弓着腰放松了肩背,一双异瞳微微眯起来,让人在这场暮春里好像恍然要把他幻视成一只纤长漂亮的猫。
有风穿过院中路拂上缘侧来,竟然是凉爽的,在这近日里被暑热困扰的本丸里是好难得的,近乎要让人觉得惊喜的程度。绫濑川羽央停一下手,又捉着一缕随着风逃走的樱色,把它们续进手里的发辫里去。
大约是要变天了吧,接下来温度又该降下去了。
她这么带点漫不经心地想着,用发带把绕好的发辫固定住,手指绕着发带打一个利落漂亮的蝴蝶结。这次发髻不只是简单的团子了,认认真真编过再结起,发丝纹路紧密又精致。倒不是说有什么差别待遇的问题,只不过那可是宗三左文字——那么雅致又漂亮的一刃刀。
“有时候难免也会觉得,有了人身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放下手的同时,羽央听见宗三这样说,语气是一贯的轻软柔缓,并不是想要抛出一个话题的意思,大约也不如何想要回应,只是全然陈述的语气。他举起手对着清澈蜂蜜似的阳光,指尖染上一点半透明的绯红色。羽央就坐在他身后,也伸手,但只是提前扣住一丝将要落在新诞生的发髻上的飞絮。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在审神者书房门前的缘侧望一片刻太阳。最终羽央开口,也只是笑着点一点头,目光散漫地去望身前刀剑男子绯红的指尖,语气却是诚然的欣悦。
“哎,那可真是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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