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晨第一次见到瑗是在古族成人礼上。
那会天墓尚且处于萧界与古界中间，古族还未成为“天墓守护家族”，其成人礼举办时间与天墓开放之日并不相接——他们只受邀观礼，无其余历练。
古圣城外，萧玄与魂天帝依次向值守的黑湮军成员递上拜帖。
他看向右侧：“这是我堂弟，萧晨。”
后者对上黑湮军守卫视线，肯定点头。
“这两位，”萧玄目光转至左侧，“是我朋友。”
魂天帝扬起唇角，一如往常，瑗的眼睛骤然发亮。
“我的朋友！”祂激动地向右两步，去拉他手臂，“你终于承认……”
萧玄不着痕迹地避开，伸手握住魂天帝手腕，将他拉向自己，以挡住瑗，令祂无法靠近。
瑗：？
祂委屈地瞪萧玄一眼，转而挽起魂天帝手臂，不理他了。
魂天帝从头到尾都很配合，此刻微笑垂眸，鸦睫压下，眼神意味不甚真切。
黑湮军守卫低头翻阅拜帖，没发现他们这些互动。
他眼眸睁大，有些错愕：“魂族人？”
“对，”萧玄面不改色，“怎么？”
黑湮军守卫看着微笑依旧的魂天帝，看着挽住他手臂的少女，看着她瞳孔泛起的诡异银纹……
他一个踉跄，诧异之至：“斗、斗气大陆？！”
“对，”这话引来无数震惊视线，瑗却恍若未觉，“怎么？”
黑湮军守卫深吸口气，看魂天帝的目光带上敬佩。
这份敬佩目光转移到萧玄身上，他由衷道：“萧少族长真是……”
“交友广泛。”
萧玄唇角微抽：“多谢夸奖。”
萧晨默默扭头，视线与彼时尚未成为魂族四魔圣之一的魂镜对上，莫名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没过几天，他就又有此感——
众人进入古界，瑗毫不犹豫地拒绝古元带路，看似大言不惭，实则实话实说：“你没我熟！”
古元：……
他眼看瑗将萧玄和魂天帝带到古族裔民聚居地，跟他们一起进入某家店铺，心中顿生不详之感。
他想了想，决定叫人。
虽然理智告诉他，以他的长相，瑗不会有兴趣，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是尽量离祂远点好。
于是萧晨与魂镜匆匆赶来，在店铺门口遇上，对视一眼，做足心理准备，缓步踏入其中。
然后……
萧晨：我靠！我哥这样打扮起来也太美了吧？！我能看吗？会不会挨揍？
魂镜：我靠！少族长这样打扮起来也太美了吧？！我能看吗？会不会死？
“你们来了！”瑗热情挥手，“快来看看，我厉不厉害？”
萧晨：……
魂镜：……
厉害！
全斗气大陆除你外也没谁了！
“我的朋友，你等会，”瑗认真编着魂天帝头发，同时不忘对萧玄道，“我弄好他就来帮你。”
“不用，”萧玄不动然拒，“你帮他弄就行。”
“不行！”瑗不假思索，“我平等地喜欢你们，怎能厚此薄彼？”
祂声音铿锵：“他有的，你都有！”
萧玄：……
别平等了，偏心他吧。
求你。
真的。
萧晨：……
魂镜：……
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角落，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结束之后，萧玄看着镜中映出的复杂发髻，不得不承认……
“还挺好看，”魂天帝莞尔，“是吧？”
萧玄下意识颔首，反应过来后微恼：“你怎就答应祂了？你答应了，我都不好拒绝！”
“因为不论我们同意与否，祂想做的事都会实现，”魂天帝平静回应，“主动配合还能少些波折。”
萧玄：……
好有道理。
“我的朋友，”瑗兴奋声音传来，“你们要不试下女装？”
萧玄：。
魂天帝：。
两人异口同声：“不要！”
“试一下嘛～”瑗熟练地拉住魂天帝衣袖撒娇，“这是我毕生心愿！”
“你上次也这样说，”魂天帝一言难尽，“你毕生心愿真多。”
“因为我活得久，”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多才正常。”
魂天帝：……
瑗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都夹起来：“你最好了～”
魂天帝面露纠结之色。
瑗再接再厉，整个人靠他身上：“我的朋友～”
萧玄难以置信地看着魂天帝点头：“……原则在哪？底线在哪？”
魂天帝握住他手腕，将他拉到身侧：“陪我。”
“我不……”萧玄挣扎两下，没能挣开，“你再不放手，我们友谊就到此为止……”
“我的朋友！”瑗握住他另一只手，十指交扣，“拜托～我真的很想看～”
祂目光诚恳：“你愿意为朋友女装吗？你有愿意为你女装的朋友吗？你……”
萧玄打断道：“我没……”愿意为我女装的朋友。
“你有！”瑗握着他的手比划，语气相当激动，“我可以换成男性躯体，陪你们！”
萧玄：……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见他仍不情愿，瑗叹息一声，开始祂的表演。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几十亿岁啊～没人爱啊～”
少女以清冽嗓音唱哀婉凄切的旋律，显尽悱恻之意。
“……够了，”萧玄按按眉心，他实在受不了祂这样，“区区女装……”
“很好，”魂天帝含笑鼓掌，“拿出你远古八族年轻一辈第一人的气势来！”
萧玄：……
他这位友人之前明明很正常，他们跟瑗才认识多久，他怎就变成这样了？
他现在与他们绝交还来得及吗？
萧晨和魂镜再次不约而同，两人离开店铺，走到墙角，瑟瑟发抖。
“完了，”萧晨倚着墙壁，喃喃自语，“我要被灭口了。”
“加一，”魂镜倚着墙壁，声音飘忽，“我活不到明天了。”
“你说，”萧晨难以理解，“世界之灵的爱好为何如此奇怪？”
他完全不想回忆自己一路走来经历多少尴尬，进古圣城那会尤甚。
低头翻阅拜帖的黑湮军守卫是没看到瑗跟萧玄与魂天帝的互动，但其余黑湮军守卫和其余前来观礼之人看得一清二楚！
刚才在店铺里也是……
萧晨忘不了那些汇聚在他身上的奇怪视线，他不明白他哥与那位魂族少族长怎能这般淡然。
不会是习惯了吧？
思绪至此，萧晨心头涌起浓郁敬佩。
魂镜想法与他类似，此刻沉吟道：“因为活得太久，变态了？”
萧晨：……
好有道理！
他们看着彼此，目光交汇，惺惺相惜之感达到顶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往后是几千余载漫长光阴，魂萧两族逐渐敌对，直至水火不容。
这段少时逸事沉于萧晨记忆深处，那句“活得太久变态”却依旧清晰——他之后又见过瑗好几次，每次经历都能刷新下限、论证这一观点。
因此，当萧若渺出现在他面前、称他“萧晨先祖”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啊？
……他待在妖火空间里整整千年，纵被萧炎救出也留下后遗症，现在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直到萧玄与萧炎跟他解释，直到他确实感觉到萧若渺和瑗有所不同，他才勉强接受这一事实，却仍无法真将她视为后人。
所幸她不甚在意——那声“萧晨先祖”既不含尊敬也不含任何其它意味，只从身份出发进行称呼。
萧若渺多少知道他在想什么，可瑗的受害者跟她有何关系？
女人抬眸，斗气凝成镜面，映出熟悉身形。
从世界变为人绝不容易，瑗失败过很多次。
祂自两百年前起销声匿迹，全心全意地投入，接连不断地尝试。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我的朋友！”
瑗毫无形象地趴上桌面，手臂扫落整齐摆放的玉简。
它们被斗气稳稳接住，移到一旁。
魂天帝做完这些，自然起身，让出位置：“坐。”
瑗颔首，毫不客气地坐上这张独属魂族族长的座椅。
祂仰起头，眼泪汪汪，十分委屈：“又失败了……”
祂看着祂的朋友、祂既爱极又妒极的人垂眸而下，那张漂亮的、祂喜欢不已的脸上展露关切，清朗声音显出恰到好处的温和：“具体哪步不行？”
祂脸颊微鼓：“就是……”
魂天帝听着，走到瑗身后，抚上祂凌乱散开的墨发，梳理起来。
他听完瑗的问题，思索片刻，给出自己建议。
两人——准确地讲，一人一世界——交流起来。
他一心二用，手上动作不停，复杂发髻逐渐成形。
瑗扭头看向魂天帝，后者立刻明白祂想做什么，配合俯身。
祂伸手捧住他的脸，凝视他那双明亮墨瞳，从中清楚看见他为祂绾出的发髻，不由笑了。
“真好看。”瑗赞叹道。
魂天帝微微摇头：“没你绾得好。”
“那是，”瑗得意地抬起下颚，“我这可是锻炼整整几十亿年的手艺！”
祂强调：“你都跟我学的！”
不错，魂天帝想，他跟祂学的。
——祂说既然都女装了，当然要配上女性发髻。
萧玄当时的表情似仍在眼前，曾经把臂同游的好友如今只剩天墓残念……
他亲手造就。
魂天帝难得生出一分怅惘，却是转瞬即逝，没在他眼中与心底掀起半点波澜。
他看着瑗，微笑点头：“嗯。”
瑗眉眼弯弯，话锋一转：“我基本理清思路了，再去试试。”
“好，”魂天帝颔首，“祝你成功。”
瑗点了点头，笑意加深，愉快离开。
失败。
失败。
还是失败。
……
不知多少次尝试之后，瑗终于把握住一线机会。
祂将某道意识寄于法则之上，自己一点一点地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魂天帝站在不远处，瑗向他挥手：“我的朋友，拜托你了。”
他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放心。”
祂眨眨眼睛：“要对失忆的我好。”
他失笑：“我何时对你不好？”
“也是……”瑗低头看向自己逐渐透明的手臂，忽然道，“失忆的我，未来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吗？”
“很哲学的问题，”魂天帝若有所思，“要看从哪个角度出发。”
瑗抬头，直直对上他视线：“于你而言？”
他毫不犹豫：“你永远是你。”
“……谢谢，”瑗缓缓扬唇，“我很喜欢这个答案，我的朋友。”
祂轻吸口气：“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魂天帝深深看祂一眼：“愿你能成为理想的自己，愿你能达到希望的未来。”
瑗怔在原地。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祂看着面前完成一半的棋盘，对魂天帝道：“我的朋友，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理想的自己，你所能达到的未来是我希望的模样？”
后者捻着黑子沉思，闻言随意应道：“我的荣幸。”
祂强调：“我认真的……”
与他下棋时祂向来专注，脸上一贯轻佻戏谑的神情褪去，纤长眼睫低垂，配上这副年轻的少女形象，倒真像精心钻研棋道的学者，令人赏心悦目。
但祂尾音依旧向上浮起，让人着实难以当真。
魂天帝听进去了吗？
瑗当时不知道，现在可以确定——
少女扬起灿烂之至的笑：“承你吉言！”
明镜映出女人白衣墨发的身形，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庞已多出不少属于人的感觉，强烈的恐怖谷效应随之淡化。
她周身是独属斗帝的、俯瞰天地的、睥睨万物的气度，谁都能感觉到。
她眉眼泛着涟漪，无尽秋水荡漾其间，是挣脱束缚后的轻松惬意，只她自己能彻底明白。
她色泽稍浅的黑眼睛看着镜中身影，眨也不眨。
萧若渺在想什么？
身后之人动作熟练，女孩难掩讶异：“您会这些？”
“会，”魂天帝收手，“没想到？”
女孩盯着镜中复杂却适合她的发髻，诚实颔首：“感觉您和这些毫不相关。”
魂天帝垂眸看她，淡淡道：“一位故人所教。”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
光阴荏苒，她长为少女，心中偶尔掠过疑问——
师尊，您在透过我看谁？
萧若渺立于镜前，双手环起。
这是瑗习惯性的动作，亦是她习惯性的动作。
她们本就是一人。
梦境与现实交错，萧瑗出现，她几乎立刻意识到她就是魂天帝口中的“故人”。
……她尚未吸收法则，那道意识依旧存在。
……过去与此刻交汇，同时呈现。
萧瑗跟她讲话，声音总是温柔缱绻，仿佛情人絮语。
她时常被她弄得无奈，甚至气愤，却生不出半分恶感。
即使已看透她本质，知道她有多讨厌，她也仍是这般态度。
……谁会不喜自己？
时间流逝，萧若渺逐渐明晰所有真相。
她知道她，不，应该说祂不是萧瑗，祂就是瑗。
祂不属于任何家族，恰恰相反，任何家族都属于祂。
祂……
认为魂天帝是理想的自己，认为他所能达到的未来是祂希望的模样。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正如师尊那句祝愿，萧若渺想，她已成为祂理想的自己，她已达到祂希望的未来。
明镜消散，女人向前行去，肆意轻扬。
瑗……
如果过去的你仍存……
会满意我现在的模样吗？
萧若渺：（沉思）如果我吃醋了，那我是吃自己的醋，还是吃师尊的醋？
萧若渺：（恍然）两者皆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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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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