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一点儿酒。呛人的芝华士,酒精味燎人,我不喜欢,背着人群将喝的那小口又吐回了杯子里。
肖恩跟着我们进店之后就一直在吧台附近坐着,我不能离开他的视线,他也拒绝待在不能在意外出现时立刻赶到我身边的位置。我瞧见酒保有意与他搭话,但显然失败了,最后神情不太自然地为他倒了杯柠檬水。
肖恩当然没有喝,那杯水就静静地伫立在他面前。天啊——他周身散发的气质简直与酒馆格格不入,滴酒不沾,坐姿端正,偶尔一束眼神拨开人群投射到我身上,打量打量我周围的人,掂量掂量我喝了多少酒,只要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便迅速收回。
斋藤小姐说这个人的眼神像一只爪子,仿佛光是瞪一眼,就能把我周围的可疑人员全都拎起来甩到门外去。我笑笑,没有为肖恩辩解什么,开始和她们谈起家里养的宠物,约起下次一同带着狗狗出门玩。
斋藤小姐素日里就喜好社交,出席其生日宴的朋友当然也不会少,不过可惜的是吉原花街复古装潢的西式酒馆仅此一家,见多识广的斋藤小姐,即便有诸多不满,也要择独一无二的这一家。
而这可怜的逼仄小酒馆里,各色人群在喧闹中肩膀擦着肩膀,挤得连新鲜空气都穿不过去。我有些胸闷,向肖恩示意我要出去透透气。
肖恩会意地起身,跟在我身后出了酒馆。他总是差我半步地跟着,从这行为来看倒是极尽绅士风度。
我没有在门口过多停留,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热闹因打开的门而接壤。这里的过路人有种事不关己的好奇心,会上下打量周围的一切,我不喜欢这种注视,带着他走去近处相对空旷一点的圆形广场。说起来也奇怪,以往在酒吧我不会觉得这样难受,即使是胸闷,也从没到想吐的地步。
“这个酒吧实在是太小了,对吧?”我说着坐到路边的长椅上,一手给自己扇风,尽力深呼吸,想把那股来得奇异的恶心感压下去。
“您不舒服吗?”肖恩弯腰问,他正认真地观察我的神情,想从中判断出我的需求,“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
“嗯,”我回答,“我想吃一个抹茶冰激凌。就是枝子女士说的京煎堂里的那种。”
当然没有抹茶冰激凌,连茶屋也没有。也或许有茶屋,但在这个点一定早就关门了,这儿四处耸立的都是些销金窟,再远些就到了花街的区域,那儿更是满满的风月所,酒色财气,空气浑浊得像要凝固,我一定会喘不上气。
京煎堂离这儿远得很,肖恩犯难地站在我身侧,四处看了看,他来前考察过这里的地形,光是复杂的藏在小巷里的道路就有十数条。不过前方正开着一家小店,肖恩决定去那里问问路。
于是他就这么看着我。
“干什么?非得寸步不离吗?”我白他一眼。
“夫人叮嘱过,我不能离开小姐超过十米远。”肖恩如是说。
我有些恼了:“你这木头!怎么那么听母亲的话?”
他不再和我争辩,只是直直地盯着我——这个死脑筋!店明明就在拐角呢,还非得我跟着去。虽然人群很密集,可能会叫我离开他的视线,但这未免也太紧张了吧。
然而我不敢忤逆——我是说母亲的意思——天知道这个闷葫芦回去会不会同母亲告状……当然也可能他只会一直和我僵持下去,直到我妥协着站起来。我拍拍裤子,不情不愿地和他朝拐角走去。
走到近处才发现,这拐角直通一条昏暗的小巷,而巷子深处黑洞洞的,仿佛蛰伏在那儿大张着嘴的怪物,正等着我们慌不择路地逃进它的胃袋里。
当然,我记忆深刻,小巷——在我还没消除这份小巷后遗症时,我还是得跟肖恩并排走才行。巷子里开着一家小店,橙黄的烛光下走出一个满脸褶子的女人,她一见到肖恩就谄媚地笑起来:“啊!请进,请进。”
这儿太寂静了,我有些怀疑它的营业方向。
这家名叫京满屋的店的装潢实在是小气,昏暗的灯光从低矮的门流出,楼上传来几声调笑的声音,三味线、紧闭的窗门、女人和男人。
肖恩挡在我身前说明了来意,表示他并非要艺伎相陪,只是想要问问路,她——这位鸨母登时垂了下眼睑,毫不客气地冷声说我不知道!随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厅。
我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和他面面相觑。
我不想为难他,但那恶心感实在难以消退,甚至让我怀疑是哪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在酒里下了什么药。
“实在不适,”肖恩说,“我先载您回去,然后再通知斋藤小姐。”
“可我还不想这么早离开呢。”我嘟嘟囔囔,“再逛一会儿吧,回去再和斋藤道歉。”
这条巷子里仅有这一家店,披着歌楼的外皮,却已经成了花街之外的游女屋。也难怪它开在这么偏僻的位置,想来也是为了躲开监管的管理人。
在我们将要转身离开时,巷子里忽然吹起一阵风,风里夹着一股腐臭的味道,这味道不浓,扑过来时却直冲脑门,与我哽在喉口的恶心感正撞上,让我差点打呕。这真是太难受了,我只想催着肖恩快点往回走。
但那个瞬间,我听见什么东西用力打在空中的声音,仿佛一把刀刮着风。
“夜晚降临,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有多少个呢?”
肖恩长腿一跨将我护在身后,速度很快,差点绊倒我。然而我的风度可不允许我还未战斗就先倒在地上,他的外套因着动作微微掀开,露出别在身侧的刀,实木刀鞘泛着一层油光——有栖川家的小姐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护在身后了?
“真抱歉,”我哼一声,从肖恩身后走出来,“先生在花街随便寻一个艺伎,都比我温柔美丽百倍呢。”
事情就是如此了,在我已经踏出那么一步、趁对方毫无回应之时,我迅速伸手去够肖恩腰间的日轮刀,然而黑暗中一把小刀擦着我的裤子插进我脚边的混凝土地中,溅起一簇碎石。
……不说话就罢了,使暗器可不是正人君子做的事啊!
我佯装气得跺脚:“这把刀!它是收藏品!先生,我本来不想用的。”
这名先生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我眯了眯眼想看得更清楚——我早做了准备,但还是被那与人类已经截然不同的外貌吓了一跳——他还保留着人类的外形,但肤色也好、神情也罢,都已经变换成非人的样子。
他的身体非常瘦小,细细的脖颈上缠满绷带,穿着一身破旧的武士装,手握一柄细长的武士刀,宽大的袖袍翻飞,露出的手臂上皮肉紧紧包裹着骨骼,长满蓝色的纹路。
鬼先生像看一个玩具一样看向我,抚弄着衣袖,脸就像在酒缸里浸泡过似的,绯红、且皱缩,他如是说道:“呀,你的双腿可真是太好看了。”
“啧……”我克制不住自己因反感而咋舌,抽了一下嘴角,将披肩褪下交给肖恩,非常潇洒地嘱咐:“别弄脏了!”刀刃在漆黑的旧巷里闪出一道白光,我直直向前冲去。
鬼先生轻笑,他那宽大的袖袍中忽地窜出一堆小刀,刀尖平整锋利,头宽身窄,我闪身一躲,借助墙壁跳起,挥刀去斩,鬼先生如弹簧般跳起后退,然他仿佛还未能掌握后退的诀窍似的,没能躲过我的刀,被我轻松斩下一根小臂。
从那段断裂的袖袍中稀稀拉拉掉出更多小刀——木雕刀?
被我这么一斩,鬼先生原本嬉皮笑脸的表情变得极其扭曲,连走路都跌撞起来。不、不对,他是腿脚不太灵活么?就像才会使用双腿行走的婴孩。我右脚后退,双手握刀抵在右胯,从已知的鬼的情报来看,他的小臂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会再次生长出来,我不能浪费时间。
这么想着,我再次前冲,想到先生对我的教导,若能一击必杀当然好,但若不能,必得诱导对手成为你的工具。鬼不是人,我的反应速度也极差,但胜在我的刀极好,是对付鬼的最佳利器。而他的木雕刀柄重且尖细,这么快的速度砸到身上非得砸出个窟窿不可。
鬼先生一边生硬地拿武士刀格挡,一边急速后退,木雕刀打在我的刀上,刀身嗡鸣,震得我的手发麻。
他显然不适应后退这个动作,双腿像灌了铅,眼见我就要追上来,急忙转身要逃。我矮身加速,在他还在转身之际便大喝一声,将刀身横过挥去,背身跺脚飞离地面,身体在半空划过半道弧线,借加速下落的力砍向他的腰间——鬼先生的血液浸透了我的刀,冒着森森热气,仿佛要把空气烧焦。
原来鬼的血也是热的……
“你的刀怎么可能伤到我?”鬼先生目眦欲裂,惊恐地尖叫着,他的嗓音尖厉得像要炸开了。
“是是是,我都知道。”我哼了一声随口应着,盯了盯鬼先生分散两地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在双方都沉默下来的两秒内突然砍下他的四肢。
“先生还是应该和木雕刀待在一起,使什么武士刀呢?”
鬼先生怒吼一声,上下牙激烈碰撞,气愤地发出“嗑嗑嗑”的瑟瑟发抖的声音。然而被日轮刀砍过的地方短时间内无法恢复,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双臂和下肢散落在边上,与自己遥遥相望,而我则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鬼害怕阳光,究其根本,是不是因为紫外线会对其造成直接伤害呢?”我在他面前蹲下,盯着脏兮兮的断肢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如果用矿石矿铁粉末来制炸药,致伤致死率会不会更高?”
鬼先生并没有听懂我的喃喃自语,但显然他意会了某种危险,连嘴唇也惊得抽搐起来,彻底放弃抵抗般对着我大声嚎叫:“那位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那位大人?”
我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便一脚踩到他的胸膛上,鬼先生登时又哀鸣起来,更多血液从伤口处如水闸破裂般泵出,我的胸腔禁不住升腾起一股羞愧的快感,我向肖恩使了个眼色,随后笑眯眯地加重脚下的力气,轻声劝他:“时间不多了,再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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