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的剑术课上,先生对我刮目相看,有栖川家的小小姐让他吃了点苦头,这话说出去可不够光彩。
我的训练时间安排得很紧凑,通常都在早上,先生总是先我半个钟到达道场准备。不过与之前不同,他彻底收起那些老不正经的言语,连上课也比从前更认真些,看来他确实意识到了我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但由于我的速度和力量远不能让我成为什么更加厉害的剑士,他便因材施教地换了教学方法,决定教我一些更加实用的招式来配合那柄斩刀。先生绝非大众印象中那种鲁莽的武士,对于剑道中诸多流派他似乎都有涉猎,各种招式的应对也都能指点一二。
我学得很快,这种进步能带来相当快乐的自豪感,即使挥刀已经让我手臂的肌肉酸涩不已,也没能打消我上课的热情。甚至迫不及待想要有个机会展现一下近来的学习成果。
可惜也有令人悲伤的事——我没能逃过礼仪课。
“正是礼仪松散,才叫你性子这么随意。”母亲如是说。日子数着数着已经过去许久,我都已经全然不在意了,她还是在后怕那晚的事。新来的礼仪教师是位将近五十岁的、叫枝子的中年女性,她曾是昭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出身华族,无论礼仪仪态还是学识见解都相当优秀,论道政治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而且据说枝子女士还曾替昭宪皇太后教导过维新时期那些新兴臣僚的夫人们——明治维新时兴起的大佬多是应运而起的低级武士(不乏有泼皮无赖),作为这些新贵族的妻子们自然身份低下,大多更是出身华族瞧不起的花柳巷——昭宪皇太后派遣女官开办“桃夭女墅”,专门教导聪慧的新贵妇们。
枝子女士就曾任职其中,多年来的经验使她独有一套教导的方式,且见识过人,但相当严格。
祖父在周末时会放我一天假,让我久违地想起读书的时候。
做贵族小姐着实不容易,但能暂且腾出一天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是很好的,所以我又和小麻雀们见面了。
我在家养伤时就常常收到她们的来信和慰问品,她们听说我在剧院那天遇到“强盗”后都快吓死了,见到我就迎上来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让我这双还不太习惯日语的耳朵简直要罢工了。
高桥氏还要更夸张一些,她甚至没了仪态,紧张兮兮地上前摸了摸我。但我身上本也没有什么伤,腿上的伤也终于彻底好了,我牵着她打了个转示意自己的健康,她这才松了口气,带着哭腔说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们在小花园里坐着喝咖啡聊天,说到斋藤小姐近日将过二十岁生辰,想在城中的酒馆举办生日派对。那个酒馆坐落于靠近吉原的地区,因着大名鼎鼎的吉原,那一片都是差不多的生态,白日里空无一人的荒僻,但天上一拉起幕布,灯火便引着人流热闹起来。
枝子女士曾经和那些出身花街的夫人们熟识,她教导她们学习礼仪、文学,甚至政治,让她们接受新式教育。她和我说起吉原的历史时不带一丝鄙夷,眼神中往往是庞大的悲哀。我对吉原的好奇便这样叠加着。
然而,想想看,二十岁的生日宴会,穿着端庄的和服端坐在小茶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艺伎弹三味线,听她们咿咿呀呀地唱歌儿,就算是上帝也会在这种时刻睡着。我在咖啡里又加了一颗冰糖,单手托头,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了搅。小麻雀们扑棱棱地扇着翅膀飞到我身边问我的意见——啊,我还能怎么说呢?
“好呢,我会准时到的。”我友善地歪歪头,嘬了一口咖啡,连着拒绝的话一起咽下去。当然,我最后还得是那个温柔又好相处的有栖川小小姐呀。
母亲听说我又要去参加会宴,无奈又担心地叹一口气,念叨着年轻人总是如此,年轻人总是如此。我拉着母亲的手腕摇摇晃晃,向母亲撒娇,保证这次绝不会乱跑了,再不济,肖恩(Shawn)会与我同行,他会看着不让我乱跑的。
我说得信誓旦旦,但母亲还是没有立刻同意,所以我在接下来的两天内非常努力地煽动先生和枝子女士帮我在母亲面前说好话,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自己是只被囚在鸟笼里的金丝雀,这下连父亲也觉得母亲保护我太过了。
我又去找外祖父撒了一番娇,外祖父笑着说起母亲年轻的时候,剑道课结束后带着训练用的木剑在回家路上“英雄救美”的事迹,母亲这才终于松了口,只不过要我承诺让肖恩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肖恩是父亲特意为我从本家带来的保镖,我从前也见过他,但没怎么说过话,他总是忠诚地跟随在父亲身后两三步的位置,无论父亲对他诉说什么、吩咐什么,他都一副不假辞色的样子,冷漠又严肃。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样子简直像个雕塑,我甚至怀疑他的身子是钢铁做的,不然怎么会浑身都冷冰冰的,隔着几米远也能感受到冷意。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女仆嘉泽乐(Gazelle)。她和肖比起来就更厉害了,按常理来说一个正常的侍女应该是优雅地走在走廊里,俯下身温柔地询问主人的意愿,然后顺从地完成命令。
然而嘉泽乐……每天早上“唰”的一声动作利落地拉开窗帘,好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我的房间,而我还在梦中就被这巨响吓得一抖。
“早安小姐,您该起床了~”她会先柔和地叫我第一声,再更加柔和地叫我第二声,若我依旧毫无反应,下一秒她就会像拔花园里凌乱的野草一样把我直接从床上拉起来。
你以为我是如何做到每天早起参加剑道课的?!
现在大约是晚上六点,嘉泽乐忙活了两个小时,整个人都要掉进衣柜里了。除了喜欢“迫害”我,她还总是很乐意为我搭配新衣服,我随父亲参加的宴会不少,许多礼服穿了一次就被压箱底,追赶潮流就是这么浪费,这次正好翻出来再穿一穿。
嘉泽乐递给我一件银白亮色的坠流苏短上衣,随后又搭了一条丝绸面料的白色阔腿裤——嗯,美式风格?应该再搭一件……我如是想,就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灰色貂皮披肩。
……好吧,我还没来得及将“披肩”这个词说出口呢,不过没人会怀疑嘉泽乐的眼光,我满意地出了门。肖恩为我打开车门,酒馆离府邸有些距离,所以我要尽量早些出门。太阳将将要落下,正半挂在地平线上,此刻接近黄昏,日光像一团混浊的液体,湿答答地附着在我的脸上。
“你拿着刀会觉得重么?”
肖恩开车很稳,然而最近总是开得很慢,至低多少码就开多少码。我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被枝子女士教训了要“端庄”地开车,不允许带坏小姐?嗐,这木头四舍五入同我一起上礼仪课了,枝子女士的礼仪课可是很昂贵的。
“不重,请放心。如果小姐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赶到的。”肖恩的回答果然一板一眼。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咦,他如果呆成这样,那我怎样才能撮合他和嘉泽乐呢?而且打趣肖恩总是很有意思,嘉泽乐欺负我那我就欺负肖,这叫作伤害转移!于是我又说:“啊,Shawn,我发现他们与你非常相配呢。”
一个淑女出门在外拿着刀,用枝子女士的话来说是非常不得体的,况且这也不是能随便携刀外出的时代了。于是出门在外便有肖恩为我带着,他能很轻易地把刀藏在长外套下——而那柄大太刀实在是太不便携带了,即使坐汽车也很是不便。
除非去偏远些的郊区,否则我几乎没法带上它。于是平常陪我外出的便只有外祖母的那柄日轮刀了。
肖恩一下像是听到什么很不得了的话了一样,脊背挺得笔直,只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路,一本正经地回答:“不,我受不起这样的谬赞,请小姐收回这句话。”
我笑得更厉害了,忙说:“对,他们是我的,这的确是我的刀。”
斋藤小姐订的酒馆在那条长街最热闹的位置,也能算是在吉原的外围。汽车还能在路上行驶,但两边的步道上人和人像胶水一样粘在一起,来去都是些年轻的面孔,打扮也大多潮流新式。
肖恩为我指出一个方向,那边的天都被灯光曛成亮堂的暖黄色,那就是花街的方向。往那边走的只剩下男人,有零星几个女性也大多陪在某个男人身边,我站在原地,似乎能嗅到空气中甜腻的香粉味,又或者听见悦耳的丝竹声。
走到酒馆时,我很快就看到了高桥氏,她今天也穿着非常低调的钉珠印花短礼裙,站在酒馆门口朝我挥手,唯一惹眼的只有发髻上的珠串。
“我一直在等您呢!”高桥氏如是说。内向的她一定因为我愿意和她多说话,而把我当成非常好的朋友了,不过我也欣赏高桥氏的率真,挽着她的手臂一同进去了。
事实上,我低估了那些小姐们的自由开放程度,我走过街道,听到悠闲的三味线,一度认为自己将要度过昏昏欲睡的晚上了。不过,真是令人惊喜!吧台上的玛格丽特颜色太漂亮了,这下我不觉得自己衣服上的流苏相互摩擦而发出的沙沙声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来,我们去跳舞。”
夜晚总是属于有活力的年轻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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