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杏寿郎认为自己是一个不擅长道别的人。
当朝和的步子紧跟在身后时,这种认知便更清晰了。让她止步变成一件很残忍的事,尤其她希冀的眼神无疑是对他最好的控诉。但他必须为她划出那道代表停止的线,告诉她就送到这里吧。他要一个人去面对前路的险阻,这样才能把她留在安全的区域,即使代价是将背影留给她。
直到在座位上坐下,他的脑海中那双眼仍在眨,水光迷蒙的眼中自己的倒影坠入苍绿的深潭。炼狱杏寿郎合上眼,黑暗中就会再现少女的一颦一笑,他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悄悄微笑。
这当然不合时宜,过道上人来人往,列车启动前的击钟声响彻站台,他用静默将这种眷恋情绪洗刷尽了,视线逡巡过车厢。
列车上原本残留的鬼的气息并没有散去,甚至比凌晨来查探时隐隐浓烈几分。但是细微的气味分散在整趟列车上,即使是炼狱杏寿郎,面对这样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踪迹的猎物,也难以寻觅来源。
这个鬼把这辆列车当成自己的根据地。所以哪怕这是一个拙劣的陷阱,他也还是要踩上去试试。和炭治郎他们会合,完成检票,斩杀恶鬼,一切顺利——那么,这违和感究竟是在何时出现的?
短暂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间用不了一秒钟,但是体感已经被拉扯得无限延长。思考能力仿佛被一片黏稠的空白笼罩,记忆成为最微不足道的构成。他几乎觉得自己忘记了一切,往前的十几年里每一个理应被清晰记得的日夜都消失不见。心里空荡荡的。
炼狱杏寿郎睁开眼时看见自己正身处熟悉的和室内。他并没有外出,而方才合上双眼的举动则是他考虑开口时用词的准备阶段,绝非陷入睡眠。
他是来做什么的?他在心里质问自己。正坐时双手恭谨地安置在腿上,他动作的端正与面前男人侧躺着的睡姿俨然形成对比,但是没人觉得奇怪。这凌乱的场景显然早已成为日常。
炼狱杏寿郎无意间伸手触到放在身旁的日轮刀——脑海中纷乱的画面如同收到某个指令似的瞬间归位,依次整齐排列,于是此间万事万物都顺理成章,他的记忆重回脑海,思考的齿轮也得以重新转动——想起来了!
他是为了来向父亲报告他成为柱的消息。
内心有一个声音叫他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成为炎柱,对于炼狱杏寿郎而言理应是一件好事。即使说不上值得庆祝,对于家族而言也该是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语言在出口的时候就已经自动组建成完整的句子。好像这并非第一次讲述。
他把一切都说了。试炼的艰险,恶鬼的凶残,他的所作所为,还有主公的评价。
言语详尽并非是为了从父亲那里讨得几句鼓励与夸赞,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前方,即使父亲那曾经宽阔的背影如今蜷伏在被窝里。他散着头发,枕头歪在一边,脖颈将手臂枕住,身下褥子遍布乱糟糟的压痕,身穿的和服也满是褶皱。
从头至尾,父亲都没有出声或是看他一眼。他始终无动于衷地看着手里那本写满曾经每一任炎柱手记的书,炼狱杏寿郎少年时得知这本书的存在后,也猜测过父亲会在那本书上留下什么内容,等他接过这本书后又会留下什么痕迹。
炼狱杏寿郎听到自己的声音停下后整间和室内陷入寂静。
但这寂静并未维持太久。
“成为了柱又怎样。”
屋外浓烈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自然也漏进屋内。草席上金色的灿光完整地覆在父亲身上。他终于没再看书了,而是双手圈着脑袋,抗拒地把自己压在床褥上,那本书的书封上依稀有的“炎柱”二字正在无声地注视着他们二人。
奇怪……炼狱杏寿郎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此刻父亲的言辞有何不对,如同看过排练千百次的演出,一切熟悉得他都可以倒背如流。对父亲接下来会说的话没有丝毫紧张,更不必闭气凝神地等待,就如同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说——
“无聊。无谓。”
“反正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你和我都一样。”
——果然。
从前爱护他关心他的男人最终颓丧成现在仿佛完全拿不起刀的样子,“我们都成不了什么大事”已经是父亲的口头禅,不仅如此,炼狱杏寿郎当然看得出父亲也当真这样深信。笑容渐渐淡去,他又回到一种奇异的情绪中,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那样诧异地看向他。
当初他不是那样的。
他不是突然散架的,至少,即使在母亲刚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仍保有过理智。但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任何解释。
非常的突然。
父亲沉闷的嗓音里究竟填满了什么?炼狱杏寿郎想不到,真相离他似乎很近,却还是那么远。难以触及。想不明白。想也没用的事,就不要浪费时间去想。
炼狱杏寿郎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和室的,记忆中父亲垮掉后留给他的只剩下颓唐的背影,他再也没有看清过父亲说出那些丧气话时当初能露出热情笑容的脸上究竟做出怎样的表情。
回过神来后,炼狱杏寿郎就看到千寿郎从屋子里小心地走出,“兄长,父亲他高兴吗?”他拘谨地捏着自己的手,“如果我也成为柱的话……父亲会认可我吗?”
他也想过。
所以才第一时间回来告知父亲这个消息吧?他希望父亲在看到他的成功后能够再次振作起来。他失败了。但是他与千寿郎不同,母亲去世时千寿郎还很小,几不记事,紧接着父亲的打击却蔓延十数年,千寿郎并不完整的童年显然无法治愈一生的心理顽疾。而他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心理比炼狱杏寿郎强劲太多太多。
炼狱杏寿郎走上前,跪在地上以保持与千寿郎视线的平行,他扶住他的手臂,已经整理完情绪的声音听着没什么不对劲。
“老实说吧,父亲没有高兴,还说这很无聊。”炼狱杏寿郎笑着开口,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是,我的热情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消失,心中的火焰绝不会熄灭!我绝不会消沉。”
千寿郎眼中泪光颤抖。
“然后,千寿郎,”他的双手下移,去用力握住千寿郎的,用自己的温度温暖他,“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哥哥,哥哥相信弟弟,不管走上什么道路,你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心中怀抱着犹如火焰的热情,好好努力吧!”
千寿郎泪流满面地扑进他的怀里。他同样用力拥抱自己的弟弟,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是千寿郎唯一的支柱了。
所以……
“努力活下去!”
“再寂寞也不要怕。”
当他指导千寿郎剑术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此时自然地从游廊尽头走出。由远至近,窈窕的身影便越来越清晰,千寿郎却自然地同她打起招呼,这不是初次见面——不对,在想什么,这当然不是初次见面——他当然注意到那种怪异的感受,如被一层隔膜包裹着看向世界,总是雾里看花般不真实。
炼狱杏寿郎感觉到自己正皱着眉,危机意识让他投向少女的眼神变得犀利。但是心脏已经从潜意识中接过讯号,不需要大脑发出指令,就已经激动地跳跃起来。
这里是何处。
现在是何时。
他是谁。
而她又是谁?
但当这个身影站定在他面前时,一切犹疑被推翻清洗,霎时间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跳主动供给的喜悦。
“朝和,好久不见……”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带着她的名字:朝和。少女曾经很自豪地说起这个名字,是她的外祖父从中文古语中取意而来,温恭朝夕,岁月静和,充满长辈对她的美好祝愿。她应当拥有这一切祝福。
为什么要说好久不见?他们不是才见过吗……是啊,他们才见过没多久。只是短暂地分开,可分别时留下的温度依然存在。
穿着时新款式洋装的少女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裙摆处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尖头高跟鞋上一尘不染,乌黑长发微卷,闲适地垂在肩头,她站定时肩背挺直,淑女的礼仪要她细声细气、轻拿轻放,而那双千岁绿的双眼中原本栖息着寂静的湖面,却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瞬间泛起涟漪。
他当然注意到了。
千寿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位名为有栖川朝和的少女,正对他微笑着。“炼狱先生!”她这么称呼他,她的日语发音时带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特殊习惯。音节没有粘连,却带着一点大约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亲昵。
而每当听她说话时,炼狱杏寿郎都会想起很多,晨曦、生机、鲜花、温暖,这世上一切可以被形容为美好的东西。炼狱杏寿郎为她的出现感到愉快,诚然,她是在他人生中平白出现的,且出现得太过突然,他不曾为此做过一丁点心理准备。可是在她出现后,炼狱杏寿郎才知道人生中有些事本就是不需要准备就会发生的。
她天然地歪过头明目张胆地打量他的表情,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于是新奇地凑近了些。
炼狱杏寿郎理应回应,却忽然闭口不言。奇妙的化学反应正在他的思维中发生,他对身体的掌控精准到每一块肌肉能使用几分力度,可在此刻竟然也猜不到自己的舌头会代替混乱的想法主动说些什么,而这脱口而出的,只能是他深埋心底无法与人道起的真实想法。
他不会说谎,但也知道有些真相不应被轻易交付。
那么,到底是从何而起?
是在藤之家的那个夜晚,她怯生生的初次见面吗?是在当屋她一改先前天真有礼的样子,逗弄富纲得逞之后露出狡黠的笑容吗?还是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见到她的率真勇敢吗?抑或之后的每一次接触?是她前来家中赴约学习剑术时?也可能是外出时她轻轻将指尖落在他指上?或者是仓促离开时没能同她告别而时刻惴惴不安?
炼狱杏寿郎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已经见过太多不同的有栖川朝和,而她展露出的每一面都带有奇异的魔力,能够吸引他的全部注意,让他情不自禁地把视线投向她。只投向她。这个习惯的养成是潜移默化的,仅用一段很短的时间,就把她养成自己生活中戒不掉的一个部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到他面前,摊开手掌,手中躺着一枚崭新的御守。金色的锦缎,朝上那一面绣有“厄运退散”。还未接过,炼狱杏寿郎就知道另一面定是绣有“平安”。象征夙愿达成的绳结略微有些松散,原本只收纳着一块篆刻神名的木牌的御守此刻被塞得鼓鼓囊囊。
“炼狱先生!这个给你,是我前两天去明治神宫祈愿得到的。”她笑起来时眼睛亮晶晶的,遇到再大的困难也无法磨灭这种精神。
她为他做了很多,身为炎柱,炼狱杏寿郎怎么会看不穿?当他迎上少女的视线时,一切昭然若揭,但默契让他们共同保持沉默,将真相平静地再次掩盖。
身边的人中,主公与夫人之间互相支撑陪伴的温情滴水石穿;作为唯一有妻子的柱,宇髄说起情爱却总是用些不着调的词句语焉不详地描述;熟悉他的虫蛀胡蝶眨眨眼,说炼狱先生你可别装傻充愣。
还有……炼狱杏寿郎从记忆中翻出父亲与母亲的过去,那些已经很遥远的日子轻而易举地回到身边,父亲专注地看着母亲,眼中再无其他外物。
在他意识到这一切之前,他已经复刻出与父亲同样的路线。
很多时候他总以为她还是个孩子,天真、简单、单纯,好懂到他能一眼看穿,他以为这份感情形如仰慕,必不会长久,那么他只要藏好自己内心蓬勃的喜悦,就能重新塑造出无事发生的平静。但是他错了。他的迁就正是内心渴望的象征,一切走向始料未及的方向,他们越走越近,近到终于不能再用虚假的平静遮掩过去。
他的躲避并不磊落,甚至有违一贯的作风,尤其在他已经掌握自己内心颤动的证据后,这些行径更加拙劣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可如若不然,实在找不到任何方法去回应,他不能接受,又无法拒绝。他不会恐惧,并非生来就不会,他自然信任自己的能力,也对未来抱有赤忱的憧憬,但是未知依然化成浓重的阴云笼罩住所有。
炼狱杏寿郎下意识想接过那个御守,但他思维中清晰传递出一条意识制止这个动作:他已经拥有一个了。伸手摸向腰带上挂御守的位置,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地方正坦然地系着一个相同的御守。触碰到的皮肤如被烈火灼痛。
这世间自然存在热衷冒险的人,他们踩在悬崖之间的细绳上时心脏由内向外鼓出的血液都是疯狂。可炼狱杏寿郎并非这类物种,即使他知道自己此刻正站在这根摇摇欲坠的细绳之上,内心坚定的守护之道也绝不会允许他抛却理智换一息的放纵。
炎柱的身份注定他兼具警惕与保守,他必须倍加小心,要消灭危险,但豁出命去为的绝非刺激而是守护。敏感与体贴是用来照顾他人的最佳必备,于是被舍弃的就是自我的追求。
他想要的是太平的人间,从此不再有鬼,人们自由地行走在黑夜中,他会按着自己心之所向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当然是他的理想,能用性命做赌,在所不辞。于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能被提到更前。
因为太轻而易举做出的承诺配不上朝和那么真挚的感情,倘若做不到,炼狱杏寿郎更宁愿一切不曾发生。于是千年来不曾散去的黑夜成了一种病变的癌,炼狱杏寿郎不去触碰,他想,或许是因为不敢。
只要这未来的一天中太阳并未成功升起,那他就会永远保持缄默。
将她追寻的答案深深咽下。
炼狱杏寿郎久久地看着有栖川朝和,直到危险降临。
要不要回去呢?
糟糕的休息带来的后遗症在此刻凸显了。我感到头疼欲裂,大脑里能够思考的部分被一分为二,化身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声音嘈杂地不断重复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另一个声音则用一种奇异的哀怨的哭腔絮絮叨叨着恐惧。语速太快,我当然一个音节都没能听清。但是这没能缓解我的头疼,反而加剧了内心的烦躁。
是真的烦躁。
嘉泽乐在副驾驶上保养枪支的动作落在我眼中都惹眼起来,我恨不得一把抢过亲自处理。肖恩不在车上,他自有他的任务。
汽车收音机正播放着一首婉转的纯音乐,轻缓的音调,节拍落在任何一个我的心脏想不到的地方。不对!是我的心脏跳得太快了——我努力平复着呼吸,试图让这份焦躁缓和下来——当然失败了!随着深呼吸而加重的呼吸声正向全世界彰显我的不安定,我按下关闭按钮的动作利落得引来嘉泽乐的警惕。
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什么无限列车、什么鬼、什么炎柱、炼狱杏寿郎、金红色的头发、赤金的眼瞳……
可很显然,我用来控制自己理智的能力随着列车的驶远一起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已经将一切准备完善,以安抚那颗躁动的心。
天当然已经黑了,星辰带来的光明微乎其微,将这个夜晚搅得更混乱。无限列车的再次启用为火车沿线重新带来人气,纵使这唯一的班次仅仅经过几个站点。小福和婆婆早早地收拾完毕回去了,车站内寥落的灯光投射下昏黄。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花白的飞蛾,正一下一下撞击着灯泡,肉躯触碰玻璃轻轻磕出一声闷响,转而在地面上化作一连串黑影遮挡了光线。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然而撞灯,亦是徒劳。这种光亮没有热度,也无法使之驻足。
本该在车站的固定电话前等待的肖恩突然跑出。我下意识看向手表,已经到了无限列车应该驶进第一个停靠站的时间。
不对,不对!
肖恩神情不复以往的冷静,他快跑过来拉开车门,带有焦急的声音跟着一同撞进车厢:“小姐,站点那边等待的人说无限列车没有准时进站。”
我死死盯着他开合的嘴唇。却觉得从中跳出的每一个音节都那么陌生。
“无限列车可能出事了。”
什么?
脑海中的二重奏叠合成同一个声部,嘈杂的语音很快混合形成一声尖啸,彻底撕破我的理智。
“肖恩。上车。”
我辨认了很久才分清楚自己说的内容,这显然已经彻底脱离我的控制,而交由身体的本能来掌舵。我不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随着夜风飘出躯壳,升腾到半空,远远地望着那条蜿蜒的铁轨。它一直通向我看不到的尽头——我要抵达的尽头。
“我们沿着铁轨开车去追,一直到看见无限列车为止。”
加速的油门将灵魂重新拴进身体,一股失重感后紧紧衔着庞大的沉重。我被压得喘不过气,萎靡地缩在后座。
今夜蝉鸣也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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