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起来……
有很多事是怎么发生的我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只记得我曾经掀起一片垂坠的紫藤花海,和服薄柿色的振袖蔓延成前景金黄的火。
那场火没有熄灭,时隔许久,现在又悠然降临在我的面前。
我观看着面前展现的盛景,那座雕梁画栋的精美花楼、二层的木质建筑上紧闭的木窗、惨白的灯笼,还有什么?
其余什么也没有,仅剩下这座孤零零的花楼正在火焰中死去,那些木构件在高温中甚至不曾发出痛苦难耐的嘶吼,只是坚韧地矗立着,等待盛极的火焰将它彻底焚毁。
我看着京极屋逐渐被火焰熏成漆黑的木梁,皲裂层层叠叠堆满,然而它的存在无比渺小,如同相框中的凝滞的一个造景。
而我仅能失神地注视着,连转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
“我曾经见过她。”
见过谁?
当这个熟悉的冷静声音在我耳旁轻声絮语,没来由的安心让我的意识挣脱浴火的花楼,随即我明白过来,声音的主人是外祖母。在曾经的一个梦境中我见过她,她保有年轻时的样子,认真地向我发问。而现在这声音再次出现。
“在吉原的一座游女屋里,她是当时最炙手可热的花魁,所有男人都为她而来——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的美貌仅是惊鸿一瞥就能摄人心魄;当她轻轻在你耳旁吐气——如果你是男人,就该彻底失去意识了。”
她语气平常地描述着曾见过的景象,万众瞩目中仪仗规整缓缓而来,正中的花魁有着美丽绝伦的皮相,比画像中、旁人口述中,甚至自己想象中的更加美丽。
但这宛若神赐的容貌没能让她升起观赏的**,只是在那双非人的眼瞳中看到正繁茂生长的**,像极了菟丝子的藤蔓已经在阴翳中积累出足以绞死巨树的能量。
谁是她的树?谁是她的猎物?
那些恩客都活着,且每个夜里都诚挚地准备为她奉上一切。
有栖川妍瑰曾看着逐渐被人流包围着走远的背影,被厚重的和服包裹也难掩其妖娆。那时她还不明真相,不知道该握紧自己羽织下藏着的刀。
“朝和!”她这样突然叫出我的名字,将我的思维凝聚在那句话的末尾,“握住你的日轮刀。”
女人的声音中蕴含着一股力量,她温柔且坚定的态度从我脑海中波动的文字清晰传递而来,直到她的话说完,或许破开鸿蒙的一点灵犀也是这样闪现,而我蒙受赐福,这时才想起自己原本随身携带着日轮刀——但是它现在在哪儿?
随之涌来的念头越来越密集,我发现自己不能把思维从那燎烧的景象中拔出,除此之外在黑暗中一无视觉,我想去触摸,但我无法伸出手……我的四肢呢?它们又俱在何处?
“我……我找不到……不行,我做不到!”慌乱正在编织,在黑暗中经纬线不断行走,刻画出扭曲的图案,我试图寻觅自己,然而感官尽失。
“朝和。”她的语气听起来严肃了些,念出我的名字时重音放在末尾——她当然没有真的这样亲口称呼我,即使早在那么久之前她真想过要为以后的我取上朝和这个名字,那我也从未真切地听过她的声音——但并非发怒,我能够感受到她的情绪,与我激荡的慌乱不同,她认真地指正道:“别说做不到,你是有栖川家的女儿。朝和!握住你的刀!”
一双明明感受不到温度但存在感异常明确的臂弯已在无形中环抱住我,她先是按在我的肩头,再沿着我手臂所在的方向下滑,随着她指尖的移动,顺着流淌的生机让我重新感受到自己肢体的存在,我仿佛挣脱美杜莎魔眼的诅咒,从逼近死亡的石化中醒来。
她的手掌正贴在我的手背,手把手帮助我握住日轮刀——在我小时候,那真是很小的时候,我才能走稳几步路,个子尚且没有一刀之高,母亲就已经这样手把手教导我。
她总是蹲在我身后,轻轻环抱住我,用温暖有力的双臂帮助我端正地举起木刀,那还是我第一次学习怎么持刀——是的,母亲也曾向我娓娓道来,在她年幼的时候,外祖母也是这样教导她,手把手告诉她要怎样使用自己的力量,要怎样在战斗中运用自己的四肢,要怎样控制这柄木刀、这柄日轮刀。
我再次回到了那时。
耐心仔细陪伴在我身后的人这次并非是母亲。
“闭上眼。”她仿佛正将我护在怀抱,“朝和,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只有你。”
这儿的确什么都没有,即使我已经触摸到我的日轮刀,将它握在手中,但双眼所能看到的,除了那座燃烧的木楼之外,一无所有。
即使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一切就在我握住刀的瞬间,原本我与京极屋的所在瞬时调换,我眼睁睁看着它变得无比宏伟,甚至近在咫尺,高耸的檐角几乎耸入云天,而那蓬勃的火焰也为此喧嚣、无端炸开,无比近地向我烧来。
我的下肢仍在僵硬之中,无法动弹,连试图转身躲开的资格都不具备。内心本能的恐惧让我只敢看着,就这么看着那火舌快要烧到我的双眼。
“闭上眼!”
我随着她的呼声照做。
现在的漆黑是我的视觉带来的,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京极屋与日轮刀,更没有她和我,在那薄薄的眼皮之下,我的意识重获自由。
“现在平静下来。深呼吸。朝和,忘记你刚才看到的、经历的一切吧,把更早些时候所经历的一并忘了也无妨。你只需要记住你是自由的……这很难懂,但没关系,我会告诉你。”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在浑浊的气息彻底远离我的身体时,我已经忘了一切。
原来忘记一切时内心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或许只是她用她的声音安抚了我,告诉我失去那些也没有关系,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正专注于自己、专注于我的双手,以及我手中的日轮刀。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因为它正竖立在我手中,交握在剑柄之上的双手用触觉描绘出一圈圈紧紧缠裹住的棉布,正顶着我指尖的金属刀镡,外祖母的刀镡没做多么花哨的款式,只是有栖川家家纹的变体,她每天带着这柄刀外出,仿佛把家族的荣耀也携带在手中。再往上呢?锋利的刀刃保养得当、削铁如泥,它正在等待。
它正在黑暗中静静潜伏,伺机而动。
“注意你的呼吸:当你呼进一口气时,可以感受到它的温度。它正从你的鼻腔顺着气管流进身体、流向各处。多试几次,你了解你自己,你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懂你。”她仍然圈着我,辅助我握住日轮刀。
“感受你呼吸的节奏,你控制四肢的力量应该随着每一次呼吸遍布全身,不要着急,从韵律中掌握,慢慢地——”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了她口中所说的,但我始终没有分心,一切外物并不存在也毫无影响,我的呼吸自有节奏,并且随着这股节奏律动过全身,我能逐渐感应到下肢的存在。
一种相当奇妙的状态出现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不只有一个心脏,在我四肢之上仿佛各有一个供给生命活动的脏器,它们与心脏并存,同律脉动,一起听从于意识的主张。
她含着笑意,“现在你可以想起来了,朝和,你是怎样出击的?”
我是怎样出击的?
甚至不必刻意去回忆,身体已经自觉摆出进攻的架势。我在哪里学到过这样的剑招,但此刻我已经忘却了,颠覆的意识海中仅残留着一抹赤金的身影,他曾悉心教授我如何应对这些招式,即使彼时的我只能照猫画虎地描出粗糙的轮廓。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呼吸中向身体各处供给,大脑与身体保持着奇异的同调。这次,不必任何人的教导,在意识捕捉到了一瞬间的凝滞后,潜意识带动身体,我已经劈刀砍出!
仍然闭着眼,周围寂静无声,仿佛此处是声音与光线无法到达的黄泉之地。可是我能够感受到,原本凝固在空气中的气息再次得到扩散,我会破开焚烧着的花楼,打碎这个无望的深梦,让一切重新醒来。
桎梏思维的枷锁随着一应破碎时,身体重获沉重的实感,踩落在地面结实的触感让人安心无比。
她最后的声音响起,“现在,睁开眼睛吧……朝和,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别忘了,你是有栖川家的女儿。”
她已经离开,我闭着眼,一时不愿睁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假设她依然还在我的身后。外祖母,我从未见过她,不知道她的皮肤有怎样的温度,但她的存在始终留存于我们的生命中。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我没能感怀太久。只听见一个尖厉的女声不可置信地尖叫着:“不可能!”
“你是怎么醒的?你怎么可能斩断我的绸带?”被现实狠狠冲击的声音在咆哮时甚至破了音,然而熟悉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是了,记忆回笼,那个我失去意识前敲响木门的游女,正是这样一把嗓子。
我睁开眼。入目是纵横交错遍布眼前全部视线的绯色绸带,其上的花纹样式与我所看到的那条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我拧眉看去,宽幅绸带之上有数不清的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像,一个个皆是闭目之姿,各不相同,而我正站在这些形如横生枝节的绸带正中间。我四下打量着,竟然在那些美人像中发现了须磨小姐与槙於小姐二人!甚至还有睡死过去的善逸!
在我身旁垂下的绸缎一头无力地耷拉着,微微摇晃,碎开其间的裂痕完整有力,正来源于我手中的日轮刀。
不祥的预感已经昭示此处是为何地!
蜗居在吉原游廓的恶鬼蕨姬,用绸带将花街中年轻貌美的女子绑缚,封藏在此处作为储备粮。当她感到饥饿难耐便吃下几个,反正花街之中还有源源不断新来的女子会为她供应新鲜的货源。
再远望去,藏在岩土之中的洞穴深而巨大,平整的地面上白骨堆叠,数不胜数,无数年轻生命消亡在此地,化作黑夜中盛放的那株恶之花最珍贵的养料,让那花开得愈发艳丽惑人,仅是一个吐息就蓬发出足以叫人战栗的惊悚。
从未见过的景象令我不觉驻足原地,与天主教堂中以金玉宝石华贵装饰的圣人遗骨不同,这些四散在地的白骨是被随手扔下的,几乎失去完整的形状,在尘埃中只有那死前不解的忧愁得以保留。蕨姬是怎么杀了她们?她们死亡的时候知道自己正在死去吗?
临死前推开黄泉比良坂的大门,在阴雾席卷的漆黑之地,踏过冰冷河水时,那些无辜的可怜的女子……心里会想着什么呢?
我终于看到蛇一样竖立着身体的尽头,那段绸带的末尾如同鲜活的生灵般生有人面,此刻正怒目瞪视着我,她咬紧牙关,涂得鲜红的嘴唇裂开,露出惨白的牙齿。
它看起来多像是地上躺着的女孩儿们,非人的异貌在这一刻没能为我带来摧毁理智的震撼,只因我心中正如喷发前的火山不断翻腾,我知道自己那咆哮的源头——出离的愤怒让我收紧双手握住刀,若非如此,我的力量便无处去使用。
绸带蛇一样屈折起身子,以折叠的体态积蓄力量,猛地向我飞射而来。我本不能捕捉到它移动的轨迹,但感受自己呼吸时得到的玄妙体验仍未失去,它破开空气扰乱气流秩序的意图在刹那间被我捕捉。
压下刀刃,翻转手腕,把全部思考的余地皆交给身体,炼狱杏寿郎当初手执木刀与我对阵的样子在脑海闪现,他是如何战斗的?对于呼吸法的运用我依然不得章法,却也明白此刻的我与平常不同,能更大限度发挥出这柄日轮刀斩鬼的威力。
屏息凝神,只在眨眼的一息之间,模仿着杏寿郎使用炎之呼吸时的样子,横放的日轮刀抡圆挥出,赤红的刀刃拖着火热余光,画出一片炫目的色彩。刀刃触碰到柔软的丝织,但撞出金石相击的脆响,一阵柔韧的力模糊了我的攻击,在被劈开前骤然伸长躲避开危险。
它又缩回阴暗的角落里紧盯住我。色彩斑斓的双眼胡乱转动着寻觅破绽,与蛇吐着信子游弋不尽相同。
还是挥刀的动作太慢了吗?以我的力量想要斩断上弦之鬼的伴身物果然还是太艰难了……呼吸调动全身的感受也逐渐减弱,正剥离我的身体,心率过速,浑身酸麻,伴随的症状是头晕脑热,体温上升时有一晃神我没能看清眼前的世界。
我稍稍卷舌就尝到喉咙口的咸腥。没有正确入门正式学习过呼吸法的我,仅那一刀的斩击就已经耗尽心力。这叫人绝望的现实让我不得不思量他法,与其缠斗,不如想办法将那些被困的女子解救出来。绸带鬼不能被斩断,但困着少女们的部分却是可以的。
我深深地呼吸,这些绸带从高处悬挂下来,飘飘幔幔,已将整个洞穴的半空占满,绝非我那几下挥刀就能全部斩断的。相较于使用刀剑,更适合我的……将日轮刀纳回鞘中,我转而摸向口袋中沉睡的手枪。
但不等我做出行动,一段擂鼓般轰响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炸入这处洞穴,比起我的不解,绸带的表情更是千变万化。我感受到极具冲击力的气息迅速逼近,伴随着难以形容的声响,像极了某种猖狂的啸叫,得从腹部一直鼓胀着用力发声,炮弹般冲出喉咙。虽然不明来源,但我并未体验到带有敌意的尖刺,只是轻身向一边躲去,在动作间掩盖住为枪上膛的小动作。
这时我才发现在我站着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地洞,大约只能把头部塞入的大小,在地面上张开漆黑的嘴。或许这就是绸带进出这里的通道。
我死死盯着它,想到自己也是被封藏在绸带上钻过这段地道进入这里。以此处的规模而言,蕨姬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粮仓藏得太远,必然还在吉原之内,或许会是较偏远些的地段。
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看不见天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此处多久了,想到这里,便不由担忧起杏寿郎。若是他回到荻本屋时不见我的踪影,该如何寻我?
突然间,响声已近似雷鸣,轰隆不绝,而那个漆黑的洞口中突然钻出一个猪头!
我大吃一惊,一时间甚至无法理解自己眼见的景象。然而紧随其后挤出的属于人类的身体因为极速的惯性扑向半空,四肢飘摆着摇晃了阵,落地时踩得结结实实,猪头四处张望了下,我们对视上眼神,激奋的情节发展使我欣喜而笑。
“啊,是你啊。”
“伊之助!”
伊之助的出现在一瞬间便为我解决了所有问题,用一句古话比喻真可谓天助我也。
我急忙告诉他那些绸带上的人是蕨姬的储备粮,其中包括善逸和须磨、槙於他们,并警告他千万小心那个绸带鬼,日轮刀似乎不能斩断它,或许他们的呼吸法会有奇效。
伊之助闻言才发现我口中所谓的“绸带鬼”,他整个愣住,像是受到极大的震撼,不可思议地大叫道:“这蚯蚓怎么长这样!恶心!”
绸带鬼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着,血丝散布在眼白之上,将眼眶撑得极大,那张红颜的嘴唇逐渐扭曲,连绸布上都拟人化地显出鼓起的青筋。
“今天是怎么回事?”
“一个两个的,随随便便闯进别人的粮仓,还乱搞破坏!”
她气极了。不确定是为我们的打扰,还是伊之助贬低的真心话,总之已在失去理智的边缘,毫无准备地猛然弹射向伊之助所在的方位。他比我灵巧太多了,矫健的身体可以轻松快速地做出各种战斗应对,包括一系列高难度躲避动作。
伊之助飞鸟一样灵巧地跃空躲过缠缚,他施力挥刀向那张狰狞的面孔,我从另一个方向向它开枪,子弹划过边缘,并没有射中。但不在预料之中的奇袭还是逼得它无法退去,只能沿着伊之助的刀刃弯折开。
动态射击确实会难一点呢。
我平复着心跳迅速跑到另一侧,对着悬挂的绸带开枪。子弹将会射中的位置异常关键,不能过高过低,得对照着被封印的少女们头顶之上的位置撕裂束缚的空间。只有这样,她们才会回到现实之中。
那么,第一个,是须磨小姐。
原本如印在布料上的花纹般扁平的须磨小姐随着裂开的绸带垂下的动作逐渐恢复正常的状态,她顺着下垂的力摔落在地,但还未醒来。
我本欲去扶起须磨小姐,但破坏行径显然真的惹怒了粮仓的主人,它尖啸着调转方向不再与伊之助缠斗,而是向我冲来。我眯起眼,下一发子弹已经做好准备。
但不等我开枪或是躲开,伊之助已经非常可靠地反身用刀刃将绸带拖拽回去,猪头上微粉的耳朵动了动,他理所当然地表示:“喂!你这蚯蚓的对手是本大爷!”
咦!看着猪头越看越顺眼了是怎么回事!
我情不自禁冲他比出赞赏的手势,往另一侧跑去,“伊之助,它就先交给你了!”
“喔!”
这绸带鬼并非本体,伊之助或许也暂时无法将它真正绞杀,但我们的最终目的本来也不是与它这傀儡般的存在做个生死决斗,还有更重要的事正等待着我们。
下一个,是槙於小姐。
接下来,是善逸。
猩猩绯砂铁和猩猩绯矿石终于在千锤百炼下被制作成一种特殊的空包弹,击中后会炸出锋利无比的碎片。虽然随身携带的子弹数量并不可观,装填子弹也颇费工夫。可我们又不是孤身一人。
苦无与飞镖被飞射出时锐利的破风声已然响起,寂静处熟睡着的善逸缓缓站起身,我已经听过不少他的事迹,他将手按在刀上,神情平静中酝酿着疯狂的暴风。
下一枪,目标就是那可怖的恶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