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亲自设计我的刀,他对此尤其重视,将之视为一项重任,最终决定和母亲——毕竟他不算是一个善于使用刀剑的人,虽然母亲不懂锻造,但她清楚地知道怎样的日本刀使用起来会更适合我——于是他们便一同回了英国,去寻找合适的原材料。
他们走得很急,坐上时间最近的那趟航船,匆匆离开了。我不知道成品会是怎样,努力想象时脑子里也只有外祖母的那柄日轮刀,但这会儿已经由衷期待:毕竟我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刀了!
虽然这也意味着这段时间我要一直和外祖父待在一起,但我并不因此感到紧张,与最初这个瘦削的老人留给我的印象相比,现实的他截然不同。外祖父对我的教育并不遵循日本传统,不会严苛地要求我,更多是希望我尽可能健康快乐。
当我有时不顾礼仪,他也认为无伤大雅,若我表现些什么技能,他也极尽赞美。
仲夏快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庭院里蔷薇谢了有段日子,满地落红里只有枝叶抽长。在几天连绵的阴雨后,晴日终于归来,我身上的伤也终于养得差不多了。擦伤不知是涂抹的药膏效果出众还是伤口在小心翼翼的照料下恢复得很好,总之一点疤都没留下。
耳垂已经不再痛了,但枯红的结痂还没落下,从镜子里看着那里时,我总有些心惊胆战。膝盖上青紫的瘀痕化了许久,先是浓紫,站起时往往伸不直腿,慢慢颜色深得近乎漆黑,疼痛的存在感相当强烈,轻触时被刺激到的神经叫我瞬时清醒过来。
之后瘀伤慢慢变小,颜色也向青色转变,痛感逐渐剥离,直到雨停的今日才算是完全消失。
我走出房门时感到久违的神清气爽,被困在房间里失去自由实在是太令人惋惜了,不便行走与未愈的伤痕让我外出的心情大打折扣,迫不得已只能推去了所有交好的小姐们的邀约,包括夏日祭!
院子里开满绣球,大多是传统的蓝紫色系,间或有一株粉色的夹杂其间,活力满满的小巧花朵在细嫩的枝头涨成饱满的弧度,一枝又一枝挤挨着探出高高的叶丛。
大约是为了应和暑日的来临,外祖父为我新准备的和服也大多以绣球花为主体纹样,配色清新自然。我从前在英国时看过那种美人图,穿着轻便浴衣的女子发髻上簪着秀丽的紫阳花发饰,站在几乎一人高的绣球丛前巧笑倩兮。随着政治的变革,当代日本艺术家不再执着于传统的工笔画,转而向油画、水彩这些新型绘画的方向发展。
父亲爱画画,也爱画,用一个很令人满意的价格买下一些市面上质量不错的日本艺术家的画作,在兰德家是常有的事。我想或许父亲的本意并不在于扶持新的艺术家或艺术流派,而是那些画里天然存在着只有身为日本人的母亲才能感受到的情绪。
就像英国也有绣球,但那些花开得再怎么繁盛,纵然生长到兰德家庄园的屋顶上,也无法替代母亲回忆中庭院里的绣球,更不能比拟此刻我所亲眼看到的景象。
我和外祖父坐着车去往东京郊区,外祖母故去后,坟墓遵循有栖川家的规矩放置在此。汽车只能停在山脚,剩下人工铺就的石板路需要步行向上。
前几日的潮雨似乎没有影响到这里,空气中没有湿沉的水汽,向山腰辗转延伸的台阶上没有苔痕,不算太高的山丘始终保有古旧的森林,不曾被人迹干扰的环境清幽无比,林子里并非万籁俱寂,各种生物活动的迹象处处皆是,但场景中最显眼的当数松木,独特的叶型在微风中招摇,浓郁的绿色遥遥上升。
外祖父走在我前面两阶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半提着裙摆,木屐每次踩落时都会后悔没能穿着皮鞋。
“等我死后,也会葬在这里。”外祖父看着面前的石碑,一侧已经篆刻好外祖母的名字,另一侧则空着,等待属于它的主人度过百年。
我站在外祖父身边,静静地看着,这座白色的石塔坐落此间毫无特殊之处,与其他任何保持缄默的墓碑并无不同,皆是有栖川家的一分子。
外祖母的故事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出生在一个侍奉天皇已久的家族,这个家族并不参政,明面上以经营为生,实际却负责一些特别的工作——鬼,这个话题是逃不掉的阴影,在任何时候都能轻易降临。知道它的人并不多,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少——被吸干血液而死的人、突发恶疾当众咬人的人、有着诡异外貌躲避太阳的人、在黑夜里时刻准备狩猎平民的人……他们并非是“人”。
他们的存在过于显眼,多年来一直活跃在日本的土地上,但他们时刻记得掩藏自己的马脚。尽管隐藏也不完美。直到近百年来才被官方发现并试图介入,可鬼这种东西与传说中的妖怪不同,哪怕是以人类为食的妖怪,受降后也会屈从于桔梗令的束缚,但鬼在夜间几乎没有敌人,统御鬼?更像一个痴人妄想的梦。
尝试的方法在百年里有千千万万,最终,有栖川家代行天皇的意志,与鬼杀队达成协议,家族成员以鬼杀队剑士的身份行事,共同襄举灭鬼的重任。
鬼杀队剑士,这就是那天在小巷救下我的两个男人的身份。在我受伤第二日,就有听见外祖父安排人前去送上谢礼。
那天我询问他们的身份时,外祖父长久地沉默了,他只是看着外祖母的小像、长久地看着。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家庭医生那时正在给我重新上药,我疼得直吸气,忙不迭将视线扔向除伤口外的任何地方。
“他们是……专门杀鬼的剑士。”外祖父忽然说道。
我惊奇地看向他,他眼角的纹路似乎更深了,正堆叠着,眼皮也快坠下来,那双精明的眼睛被一片浑浊的灰盖住,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什么情绪隐藏着,我当然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那个女人就是鬼……我内心对它的定义得到更新,开始想象它出现的起因。多可怕——我是说,鬼,既不是到处飘荡的死因凄惨的幽灵,也不是受到诅咒或由尸体变成的惧怕银质武器、十字架、圣水甚至大蒜的吸血鬼。她看着毫无异样,除了精神过度兴奋,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却能用巨大的力量抓住我……子弹甚至对她无效!这彻底颠覆我的认知。
黑头发的男人叫“富冈义勇”,戴头巾的男人叫“宇髓天元”,他们都是鬼杀队的成员,甚至是柱级别的。柱是鬼杀队中高级别剑士的称号,每一位柱都是百里挑一,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他们比一般剑士更精于使用手中的日轮刀,身上的羽织是身份的象征——所以他们真的不是治安警察!
我没料到这种听起来不甚正规的组织竟然有着数百人的规模,对于日本的现状更是隐隐有些担忧。
外祖父看透了我的内心。他正在整理怀里抱着的绣球花,这花束是我在家里修剪下来后简单包扎的。
外祖父说要把这束花带给外祖母,我特意选择了开得最盛的几枝,蓝紫色的渐变自然流畅,像极了水彩画的晕染。外祖父蹲下身子将花横放在外祖母墓前,他伸手擦拭过“有栖川妍瑰”这个名字留下的凿痕。
我只知道外祖母在还很年轻的年纪就去世了,有栖川家只剩下一个女儿:我的母亲,而外祖父没有再让从小学习剑道的她加入鬼杀队,甚至宁愿她嫁给父亲,常年远居在无法相见但同样鬼也触碰不到的英国。
所有文件上我的名字都被写作伊凡娜﹒兰德,只有踏上大和这片土地,人们才会称呼我为有栖川朝和。这听起来,与外祖母的家族已经分外遥远了。
外祖母是怎么去世的?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母亲也好,外祖父也罢,他们面对这个话题时统一转开的视线明白地告诉我这是一种逃避。我只能猜测或许外祖母的去世与鬼也有着联系,不然,我身体流着的这一半属于有栖川家的血液不该在听到鬼的时候突然喧噪地流淌。
白石雕刻的墓碑在我的脑海中加深,它变得越来越巨大,无限逼近我的面前,但又在即将压倒我时倏地消失,留给感官的仅剩下某种空虚的死寂。画像中外祖母的脸孔逐渐生动起来,她带着淡淡的笑意,穿着的却是那件棕色的制服,长发被乖顺地束起,最终只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平静地凝视我。
“朝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外祖父缓缓站起来,我急忙上前去搀扶住他的手臂。他的苍老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在身体各个部位体现,躯干活动时机关卡壳般嘎吱嘎吱的动静告诉他:他不再是那个在密林里狂奔的青年。
但我当时并不懂这句话的意义,哪怕外祖父严肃地看着我,就跟我想象中外祖母看着我的样子相同,他的声音跨越过不曾散去的那场浓雾,湿漉漉地来到我身边:“妍瑰有,你和我,也都是一样的。”
一个人会拥有怎样的使命,我不以为意。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拥有多重受限,古话说天时地利人和,成事往往缺一不可。而我生来就拥有更多。我当然觉得自己的使命会是更重大的,能在转瞬间影响到世界。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近乎反人类的自信正是来源于我的年轻,太年轻,太容易相信,也太容易失望。
但在当时,我也只是应和着外祖父的言论,悄悄瞟着天际,与地平线接壤的位置尽是城市边缘,鳞次栉比的屋顶在逐渐下沉的阳光中沦为线条清晰的剪影。
地面在无声无息间已经吞吃了三分之一的太阳,这意味着黑夜很快就会降临——我搀扶着外祖父手臂的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袖,好吧,我得承认自己是有些紧张,紧张而已。我对黑夜还未完全脱敏,梦中那座西式歌剧院总在麦克白的唱调中扭曲成那个女人……那个鬼的侧脸,她发髻上摇晃的水晶坠饰时刻闪烁着晃眼的亮光,刺得大脑中某根神经痉挛般抽痛。
我没有仔细去看,那会儿根本分不出是梦还是现实,但最先涌上心头的想法却是快逃!于是我再次回到那条阴暗的巷道,面前是瘫倒在地上的男人尸体,与对我勾唇微笑的女人,比冰水还要冷漠的月色将我浸没,我迈开步子拼命冲着巷口跑去,但那点光亮永远在更远一些的位置。
第一次做这个梦后,我醒来时感到浑身酸痛,本就没有完全愈合的耳垂又渗出些许血丝,疼痛吊着心脏一震一震。
“天快黑了!”我晃晃外祖父的手,“我们该回去了吗?”
外祖父点点头,但并没有立刻带着我原路返回。他又向着陵园的边缘走了些,没有填满坟墓的地方单调地种着些植物,往前只能看到树木的冠顶。“朝和,”外祖父拍拍我的手,指着山脚一片被紫色包围的建筑问道,“看到那里了吗?”
我点点头,“看到了。”
那片紫色是什么花?在六月末这样的季节还能盛开成一片海洋,我绞尽脑汁,然而兰德家庄园里会有的蓝花楹在今日也早已谢尽,有栖川家庭院里作为装点的龙胆花还在排队等候花期的降临。“那是什么花?”我问道。
“紫藤。”外祖父回答道,“那里是藤之家。”
咦?
我想起小祠堂前沿着木架编扎成廊道的藤萝,攀升的藤蔓将那一小段路遮蔽得阴凉,春盛时垂坠的紫藤花便一串串挂满,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散发淡香,掩映成紫色的通道。
我们刚到日本时见过那样的景象,我常常坐在走廊下,花朵被风送到茶碗里时别有趣味。有着数十年岁数的树枝有我手臂粗细,紧紧扎根着,家里的佣人不太经常清扫,因为紫藤花实在是多得胜似海里的水,数不清也扫不尽,不如留在地上,更有些物哀的美。
但这样的繁荣并不长远,五月过后不久,那些缤纷的紫色并不顺遂人意,很快就洋洋洒洒、毫不留恋地落尽了。
现在已经是六月末,可以说已经不是紫藤的时代了,在近郊竟然还有着这样一片茂盛的花海吗?
直到汽车载着我们驶近,我才确认这是真的。
烟雾般浓郁的紫藤海围绕在一座日式庭院外,层层叠叠流动的紫色氤氲着淡雅的甜香,我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景象,更想不出这时紫藤还能盛放不败的原因。
站在茂密的紫藤树间,满目的紫色,铺天盖地,投射进树荫下的光线也被覆上同样的梦幻。每一朵花上都跳跃着快消失的光线,橙红的日轮躲在花后,金斑扑闪,这倒的确像个梦了,至少我想不出更恰当的解释。
司机率先前去敲响藤之家的院门,我便猜到今晚该住宿在此。在车上时外祖父向我介绍藤之家的由来:曾被鬼杀队救过的这个家族追随着鬼杀队剑士们的脚步向着整片日本岛蔓延,建造出以“藤之家”命名的驿站为鬼杀队的成员提供无偿帮助。他们以紫藤花为家纹,会在宅邸外围种满常年不败的紫藤——为什么是紫藤?
外祖父捻起一串花絮,语气淡淡的:“鬼害怕紫藤花。”
……鬼不害怕子弹,却害怕紫藤花。
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啊,我绝无冒犯,也不认为外祖父会在这样的事上同我玩笑,但……说出去真叫人难以理解,火药做不到的事,这华美的花却能做到。
注意到我的视线无法从繁密的藤萝上挪开,管理这处藤之家的婆婆特意剪下一串紫藤花送给我。悬挂花枝的藤茎比我想象的更柔韧,柔弱的花朵在青嫩的枝上左右错生,并不是浑然一体的紫,每朵花上最大的那片花瓣呈现浅白,躲藏在后面的花苞才是迷离的紫。
这显而易见,再怎么看都只是一串花。纵然缤纷万千,花苞汇聚成海,无非由垂下的枝头流淌成倾盆大雨,构筑成汹涌的幕布。幕布而已,层层掀开就能走进。紫藤花又何以提防那些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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