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着。洗浴后坐在房间里只觉得无聊,庭院里灯火未熄,我推开拉门,散着半干的头发趴在走廊上,那些紫藤的枝头早已压过院墙,沐浴在月光下婆娑起舞。万籁俱寂的夜晚里,只有花叶互触的轻响,构筑成低鸣的白噪音。
藤之家的婆婆把我看作一个孩子,为我们安排晚饭后还特意替我准备了一些点心:染成三色的牡丹饼、小巧的圆形日式馒头,还有一小碟生姜糖。
日本的点心与我从前接触过的甜点实在太不相同了,我说不上喜爱,但也不愿辜负婆婆的好意,能满足尝个味道的新奇也是好的。
月华如洗。
原本安静无声的院落里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些刻意压低的谈话声。硕大的圆月悬在穹顶,即使没有高挂的灯笼,在月色下我依然能够看清眼前的光景。
好奇心驱使我跳下走廊,沿着枯山水弯折的边际往声音的来源走去,努力控制着落步时木屐接触地面的响声。当然没忘了带上那束紫藤。
出现在转角的是藤之家的婆婆与一个男人的背影。一个健硕的身形,半长的金发在深夜里也耀目至极,奇怪的是他那垂在肩后的发尾燃着赤红,痕迹像极了他披在身后的披风上火焰的形状。
男人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只手则搭在腰间。婆婆神情恭谨地对他微笑,两人轻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见,晚风没把句子带来,但这并不重要。毕竟我的本意也非偷听什么。
我试探着往前再走出半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形象变成隐匿在阴影里偷窥的小人。然而仅是这一小步的变化,那个男人敏锐的感官捕捉到空气中流窜的变动,他留给我的不再是背影,迅速转变成一个映衬在烛光里的侧脸。
一个仅是仓促一眼就能看出他五官优越的侧脸,上扬的粗黑眉毛,金橙色的瞳孔深处荡漾着赤红,高挺的鼻梁下他保持着爽朗的笑容并未改变。他注意到我的存在,便自然地转身向我的方向。
藤之家的婆婆也发现了我。
“啊呀,有栖川小姐,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她笑呵呵地同我打招呼,关切地询问我的情况。这不免让我安心了些,至少说明我的唐突没妨碍他们之间的谈话。
“我还在吃点心。”我解释道。这是真的。
男人正在看我,他并非用眼神轻佻地上下打量我,只是镇定地看着我,似乎用这样普普通通的一眼就能完整地看清我整个人。我收回视线,忐忑地捏住手中的紫藤枝。
他唔了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主动开口问道:“是有栖川家的孩子吗?”我不能分辨他究竟是在向我确认,还是在询问婆婆。好在婆婆很快接上话头,“正是,和有栖川老爷今天一同来的。”
我这才准备提起裙摆向他致意,但动作直到微微屈膝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着和服,只好临时改作整理振袖,“贵安!”我打招呼时总要看着别人的脸,直视对方往往能获得最重要的眼神交流,这是顺利开启后面话题最重要的依据,“我是有栖川朝和。”
白色披风下对襟的棕色制服边缘整齐地缝着白边,铜色衣扣严谨地扣齐,竖领半遮着脖颈。这身衣服有些眼熟……很快我就知道熟悉感从何而来,因为我注意到他左手并非搭在腰间,而是松松搭着一柄白色的日本刀。外祖母的肖像瞬间闪过大脑,这是鬼杀队的制服,我瞧见他的日轮刀上安装有一枚火焰形状的刀镡。
他了然地点点头,自我介绍名为炼狱杏寿郎。
炼狱。
毫无疑问,是一个听起来就很危险的姓氏。宗教传说中地狱总是业火燎烧,犯有过错的灵魂死后需经这阴火精炼,才能抵消罪恶,得到净化。但听到他姓名的这一刻我只想到火,他发尾的红色,披风上的焰形,甚至那对眼睛,无一不是火焰灼烧后留存的痕迹,而他站在那里,正是一簇鲜活的业火。
我有些后悔。
因为这位炼狱先生给我的感受与众不同。他是鹤立鸡群的独一无二,哪怕声音都带有令人好感倍增的开朗。
不知为何,直觉将他的形象与外祖父口中的“柱”联系在一起,他和那天所见的富冈先生与宇髓先生有些气质上的相似,这是外在的感官可以轻易体会到的:他们都很强大。
我后悔没追问外祖父现在鬼杀队的柱们都有谁。虽然这个消息未必有什么价值,但我总有些在意。
藤之家的婆婆在为炼狱先生安排好卧房后很快就离开了。巧的是,他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
外祖父大约已经睡下,房间内并无光线。我躺在被窝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又坐回走廊上。空气流通的室外叫我耳聪目明,不睡的借口是点心还没吃完,我决不能浪费粮食。在这夜半时分我静坐着,独自思考,但能在大脑留下印象的念头寥寥无几,大多只是飞鸟最柔软的羽绒划过水面的动静,连点大的波澜都掀不起。
那束紫藤花有些蔫儿了。我歪着脑袋仔细地瞧,但思绪很快被脚步声打断。
是炼狱先生!我抬眼望去,看见他带着笑容的脸,立刻端正地坐起身子,脊背挺得笔直。已经干透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胸前时,我下意识用手指耙梳着理到身后,端庄得体,礼仪课的知识被我熟练运用,好想知道我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拘谨的形象,我有点想笑了……我在担心些什么?我自己都有些奇怪这些瞬间蹦出的想法……
已经走近的炼狱杏寿郎驻足在他的房间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容扩大了些。在他开口(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想说什么)前,我更迅速地叫住他,“炼狱先生!”
他大概没料想我会叫住他,应声后站在原地等待着我的后续,“怎么了吗?有栖川少女!”他这样称呼我,声音清晰明亮,像是把我叫成一个等待他照顾的孩子。我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我该说些什么呢?其实本没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已经很晚了,朝和,你应该让炼狱先生早点休息!
但我在他的注视下感到难以启齿的羞涩,他也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悦,于是我大着胆子——这究竟是谁分享给我的勇气,我可真幸运——“炼狱先生,可以和您聊一会儿吗?”
老实说我想过他会拒绝,但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果断。炼狱杏寿郎不仅爽快地答应了初次见面的我突然的邀请,还神态自然地学着我的样子坐到游廊上。我们这会儿坐得很近了,但距离依然保持在大家会感到舒适的合理范围,这似乎正是他的贴心之处。
“啊……”我得表达自己的谢意,于是将那装着点心的碟子推向他,“请尝尝点心吧!”他的视线顺着我的动作下垂,落到点心上时并无变化,但他没有拒绝:“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用一支竹签叉起一块牡丹饼。如果说饭团是用米饭包裹着馅料,那么牡丹饼就是用馅料——红豆沙均匀裹在捶打过的糯米团上,咬下时最先尝到软糯的豆沙,紧跟着是保留有部分颗粒质感的饭团,没有调味的糯米中和豆沙的甜腻,口感弹牙。
我吃了完整的一块,胃就在小声宣告饱腹感的靠近。
好的,进展很顺利。我能说点什么?这会儿最重要的果然还得是:“炼狱先生,是鬼杀队的成员吗?”我的目光落到他系在腰上的日轮刀。
炼狱杏寿郎似乎可以察觉旁人的想法,至少他看出我的不解。但他并没有纠结我身为有栖川氏,却对鬼杀队的存在竟然是如此陌生,而是朗声重新自我介绍道:“我是鬼杀队的炎柱,炼狱杏寿郎。”
炎柱!
这是在我知识储备以外的词汇,我只能在炼狱先生的身上寻找与这个词汇相关的印记。他浑身上下都存在着火炎的象征,如果以此判断,身为“炎柱”也就没有那么让人奇怪了。
但是呢!那个鬼杀队啊,好歹有着数百人的规模不是吗?柱这种听起来就像内阁大臣的职级……我出神地盯着炼狱先生的脸庞,这张因为开朗表情削弱了气势上压迫感的脸,不管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还有宇髓先生和富冈先生,看着也都在这个年龄上下。
“炎柱!”我重复着这个职名,想起曾经会频繁拜访兰德家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参议员,喃喃感叹道,“明明看着和我差不多岁数,也太厉害了吧!”疑惑没经过弯弯绕绕的思维曲折,而是脱口而出:“您多大了呀?”
炼狱先生眨眨眼。
糟糕!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情绪化的疏漏,将话题刹住,急忙为自己失礼的言辞道歉:“抱歉!冒犯了……请别介意!”
他哈哈大笑,毫无芥蒂,坦率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今年20岁了。”或许是看到我因为这个回答露出了竟然如此的表情,他解释道:“鬼杀队与别的地方不同。即使在柱之中,我也不算是年幼的。”
这么说,在鬼杀队中炼狱先生更多担任的是年长者的身份了?
这倒能从他的行径得到印证,从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起,他好像就能清晰快速地分辨出身边人的情绪变化,并且爽快地为之解惑、解围、解困。这不像是独生家庭的孩子能够顺利培养出的技能,因为这种性格的成型实在太需要体谅他人、照顾他人。
因为炼狱先生并没有为这个话题感到不悦,顺杆爬的本能让我赶着问出下一个问题:“炼狱先生的家里还有弟弟或者妹妹吗?”一定有吧!
炼狱杏寿郎听到这个话题时因为惊讶而眼睛微微睁大,他点点头,表示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他的表情在提到家人时显出些许温柔,兄弟间年龄差的存在更加促成他性格的进步。
我从小都没有因为家庭成员的变化而动容过,但这会儿却由衷地羡慕起来。我也好想有一个哥哥啊!一个会包容、体谅自己家孩子,并且稳妥照顾他人的哥哥,一定就像炼狱先生给人的感觉一样可靠!
真的好想要一个这样的哥哥啊!这个念头咆哮成澎湃的浪潮,一个紧着一个拍上心头。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收住话题,重新回到鬼杀队。
“柱……是怎么区分的呢?”我顺着问下去。如果炼狱先生是炎柱,那么宇髓先生和富冈先生又是什么柱呢?炼狱先生双手抱胸,他的口气这会儿像是在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科普,这么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但他并没有不耐烦:“柱是鬼杀队最高位的九位剑士,以每位柱使用的呼吸流派来命名。”
越问似乎问题也越多了……我正纠结是否要再问问呼吸流派是什么时,炼狱先生已经接着说下去:“呼吸流派是一种辅助战斗的技巧,每位柱都使用自己独特的呼吸流派,能够更好配合日轮刀的运用。”他指了指自己的刀,刀鞘与刀柄大体皆是纯白,以金色作为点缀,最显眼的当数那个火焰形的刀镡。
“噢——”我把视线转向一边,试图掩藏自己的情绪,“那么,鬼,究竟是什么呢?”
炼狱先生这会儿在吃日本馒头,那个真的太甜了,内陷黏糊糊的,与我在英国时尝过的华人制作的包子味道迥异,恰似两个物种。
“鬼是一种人类变成的生物。变成鬼后会不老不死,但身体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畸变,并且以人类的血肉为食。最强大的十二个鬼被称为‘十二鬼月’,拥有名为‘血鬼术’的异能。”炼狱先生将竹签放好,他闭上眼睛,于是我才发现他眼尾的睫毛长长挑起,“鬼被太阳照射就会死,畏惧紫藤花。或者用日轮刀砍下鬼的头也可以消灭它们。”
这听起来有些像吸血鬼了,我想起自己看过的《德古拉》,一个长着尖锐獠牙的类人恐怖形象跃然脑海。但那位女士……天啊,即使现在我也更倾向于称呼她为女士,她看起来并不像他们描述中的那样诡异……
“你很茫然。”这并不是问句,而是他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他一眨不眨地瞧着我,已经看透我强装镇定的外壳。但或许是因为他的气质使然,又或许是因为在这短短的交锋中我领略到他性格中宽容体贴的存在,即使被他做下定义,也并不会感到不适与尴尬。
我该承认的,我确实很茫然。
在那一夜后我感到人生变化,即使每天的日常并未改变,即使父母与外祖父的态度没有改变,即使白天没有改变,但我的意识能够为一切解释做证,那个夜晚清晰无比的记忆可以为一切假说辩证。并不是非要有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才能说明……至少近来每个夜晚,无声的低吟都在重复: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吧?当然想起来了,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晚,属于我血液的腥锈味正挤进鼻腔,从眼眶中滚出的泪珠比烈火还要烫。
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但是噩梦没有放过我。
我说不出话,甚至感到喉头被某种情绪堵住。
“别担心,少女。”原本直视我的炼狱先生这会儿转向正前,漆黑的夜幕中没有一颗星辰闪烁,唯独皓月亮得炫目。他懂什么?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他什么都懂。这是我们之间第一个超出陌生距离的动作,在那一刻他掌心的温度短暂地熨帖我的灵魂,我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时刻怀念这种触觉。
但当我看向炼狱杏寿郎时,他只是对我笑起来,声音坚定,“不用感到害怕,未知是固定存在的。只要自己强大起来,这就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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