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卵石,缓慢的浮出水面。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重的草药气息钻入鼻腔,其间混杂着柴火和某种兽皮的腥膻味。
雪代幸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她眼睛酸涩。短暂的迷茫过后,记忆如同潮水般轰然倒灌。
惨死的茑子姐姐、面目全非的富冈家、亲戚虚伪算计的嘴脸、冰冷的雨、还有背上那滚烫而沉重的……
“义勇!”
幸猛地想要坐起,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全身散般的疼痛瞬间将她击垮,让她重重的跌了回去,发出痛苦的闷哼。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兽皮上,身上亦盖着一张厚重的兽皮。
“别乱动。”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脚底的伤烂得厉害,发烧刚退,不想死就安分躺着。”
雪代幸猛地转头,心脏因警惕而狂跳。窝棚中央的火塘边,坐着一个身形极为高大魁梧的男人。
他正低头擦拭着一把锋利的猎叉,火光在他饱经风霜,刻着深深皱纹的脸上跳跃,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眼神锐利得像山里的鹰,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沉静和不易接近的冷漠。
他是……昨晚那个在窝棚门口的身影?
幸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窝棚。空间不大,陈设简陋,除了她躺着的这张兽皮,就是火塘,一些悬挂的干肉和草药以及堆在角落的狩猎工具。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窝棚的另一侧。
义勇就躺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身上同样盖着兽皮,脸色依旧苍白的吓人,但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那件暗红色的羽织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曾松开。
义勇还活着。
雪代幸几乎要落下泪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因眼前陌生的环境和男人而再次紧绷。
他是谁?这是哪里?他想做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警惕塞满了她的脑袋。
经历了富冈夫妇的事情,幸对任何陌生人都充满了强烈的不信任感。
她下意识地想挪动身体,试图靠义勇更近一点,仿佛这样就能更好的保护他,哪怕她自己也脆弱的不堪一击。
细微的动作牵动了脚底的伤口,疼得幸倒吸了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男人停下擦拭的动作,抬眼瞥了她一下,那目光似乎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
“那小鬼暂时死不了了,倒是你,”他放下猎叉,拿起火塘上煨着的一个陶碗走过来,“再乱动,伤口烂到筋络,腿就废了。”
他走到幸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幸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男人似乎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他只是将那只冒着热气的陶碗递到她面前,碗里是墨绿色气味刺鼻的草药糊。
“敷上,能消炎祛肿。”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无明显的善意,也无恶意。
幸看着那碗药糊,又看看男人,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没有动。
她无法判断这是否安全。
男人等了几秒,见她不动,他也不再多说,直接弯腰,伸手就要去掀开幸脚上那已经脏污不堪还勉强裹着的布条。
“别碰我!”幸猛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因恐惧和虚弱而尖细颤抖,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试图躲开,哪怕这个动作让她疼得眼前发黑。
男人动作顿住,直起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她,“看来你们遇到的麻烦不小。”
他也不再强求,将药碗放在幸伸手可及的地方,退回火塘边重新坐下,拿起猎叉继续擦拭。
窝棚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幸的心脏仍在狂跳,她紧紧盯着男人,生怕他有任何不利的举动。时间一点点过去,男人只是专注地擦拭着他的猎叉,仿佛当她不存在。
这种沉默并无恶意的姿态,反而让幸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够到了那只药碗。
冰凉的陶碗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犹豫了很久,最终,伤口的疼痛和防止伤口恶化的现实需求,压倒了她内心的恐惧。
幸咬咬牙,用手指挖起一团墨绿色的药糊,忍着刺鼻的气味,极其小心地涂抹在自己肿烂的脚底伤口上。
冰凉的药糊接触到火辣的伤处,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是一种奇异的舒缓感。幸默默地涂抹着,动作异常的缓慢。
“那小子,”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依旧低着头擦拭猎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怀里死死抱着的东西,是什么?”
幸的手指猛地一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是茑子姐姐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义勇此刻唯一的寄托,也是他们惨痛遭遇的证明。
“很重要的东西。”雪代幸最终极其含糊地低声回答,声音细若蚊蚋。
男人擦拭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你们从哪来?发生了什么事?弄得这么狼狈。”
他换了个问题,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幸的警惕心瞬间又提到了最高。
她该怎么回答?说实话?说富冈家被鬼袭击,茑子姐姐惨死?会有人信吗?富冈夫妇的嘴脸立刻浮现在眼前。
如果说了,这个男人会不会也认为他们疯了?或者引来更大的麻烦?
雪代幸死死咬住下唇,低下头,用沉默抵抗着。孤立无援的绝望和无法诉说的悲痛在此刻蔓延开来。
那些前世的血色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是她曾作为鬼制造过的类似惨剧。
有破碎的家庭,有绝望的哭喊与被夺走的生命……
那份无法抑制住的羞愧和罪孽感几乎将雪代幸淹没。
她并没有资格在这里为茑子姐姐哭泣。她自己不就是曾经挥舞屠刀的存在。
雪代幸的沉默和抗拒似乎印证了男人的某些猜测。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她颤抖的肩膀,又掠过另一侧昏迷中仍紧抱着羽织的义勇,最后落在雪代幸那双满是泥污与血痕和新鲜药渍的脚上。
“不想说就算了。”男人出乎意料地没有再逼问,他只是淡淡地陈述,“山林里偶尔会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惨事。活下来不容易。”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幸强撑的外壳。
活下来……茑子姐姐没有活下来。
如果不是她强行拉着义勇躲在衣柜里,如果不是她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雪代幸的心。她不仅背负着前世的罪,今生也未能保护重要的人。
明明前世知道茑子姐姐的结局,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会是鬼做的,所以后来……义勇才会加入鬼杀队吗?
“我们遇到了袭击。”她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家里……很多人都……死了……”
幸无法说出“鬼”这个词,也无法描述那地狱般的场景,只能含糊地概括。
男人沉默地听着,擦拭猎叉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亲戚……他们不相信。”幸的声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和一丝冰冷的恨意,“他们以为我们疯了,想把我们当成疯子关起来……我们……我们逃出来了……”
窝棚里再次陷入寂静。幸的话虽然模糊,但已足够拼凑出一个悲惨的轮廓。
男人久居山林,见识过人性的各种阴暗面,也隐约知道这世上有一些寻常人无法理解的,黑暗的存在。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尤其是那个女孩眼中的绝望以及那种超越年龄,死死护着身后人的警惕与坚韧,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这不是普通的灾祸,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良久,男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接:
“恨吗?”
幸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恨那些毁了你们家,杀了你们亲人,让你们落到这般田地的东西吗?”男人的目光牢牢锁住她。
恨?
怎么会不恨?
那一刻,茑子姐姐破碎的羽织、义勇空洞的眼神、亲戚算计的嘴脸、雨中逃亡的绝望……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带来了近乎窒息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这恨意是如此纯粹而炙热,源于她作为“人”的切肤之痛,源于对无辜者被虐杀的强烈愤怒,与她前世作为鬼的那种扭曲疯狂的怨毒截然不同。
但紧接着,那深重的,来自于前世的罪孽感又如同冰水般浇下。
她有什么资格恨?她自己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吗?这种矛盾撕扯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幸被情绪淹没,无法回答之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从窝棚的另一侧艰难地挤了出来,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杀……”
幸和男人同时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义勇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海蓝色的眼眸因高烧而湿润模糊,却透出一股令人心悸,执拗到极点的光。他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视线甚至没有聚焦,仿佛只是凭借本能和残存的意识在呓语。
他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重复着那个破碎的字眼。
“……全部……斩杀……”
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撕裂浓雾的惊雷,猛地劈开了幸混乱的思绪。
义勇……
他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身体和精神都处于崩溃边缘,可深植于心底的保护欲和正义感,以及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化作了最坚定的誓言。
斩杀恶鬼。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雪代幸心中被愧疚和绝望封锁的匣子。
是啊……或许她可以……
前世作为鬼犯下的罪孽,她无法挽回。今生未能保护茑子姐姐的遗憾,她无法弥补。
但是,那些制造了无数悲剧的恶鬼,还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存在着啊。
如果……如果她也能拿起刀……
如果她也能去斩杀那些东西……
保护像茑子姐姐那样善良的人,斩杀像前世自己那样的恶鬼,是不是就能偿还一些罪孽,得到一丝救赎?
会被原谅吗?
雪代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重新迎上猎人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这一次,雪代幸的目光里没有了彷徨,多了一丝决绝。她没有直接回答猎人关于“恨”的问题,但她的眼神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男人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他站起身,走到窝棚角落,开始收拾一些东西。
“等雨小些,能走了,我送你们去个地方。”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依旧平淡。
雪代幸的心又提了起来,“去哪里?”
男人停下动作,侧过半张脸,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狭雾山,我有个老朋友在那里。”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他或许能教你们如何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实现你们现在想做的事。”
狭雾山。
幸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不知道这个地方,也不知道猎人口中的老朋友是谁。但“变得更强”这几个字,像一颗火种,落在了她满是荒芜和灰烬的心田。
强到……足以斩杀鬼吗?
她看向依旧在昏迷中呓语着“斩杀”的义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这条路注定艰难痛苦,遍布荆棘。
但至少,她找到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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