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片刻,宝钗方似不经意般问道:“怎不见林妹妹?可是身子不适了?”
探春快人快语:“林姐姐啊,她那个身子,一年里倒有半年是欠安的。今日说是又有些咳嗽,在屋里歇着呢,没过来。”
宝钗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原来如此。既来了,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才是。不知妹妹们可方便与我同去?我一人去,只怕唐突了。”
迎春有些犹豫。惜春则直接摇了摇头。唯有探春,想了想便道:“宝姐姐考虑得是。我陪姐姐走一趟吧,正好也瞧瞧林姐姐去。”
宝钗心下感激,笑道:“那便有劳三妹妹了。”
于是,宝钗便与探春一同出了门,往黛玉暂住的厢房走去。一路上,探春简单说了些黛玉的性情,宝钗都仔细听了。
及至黛玉房外,小丫鬟见她们来了,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紫鹃便笑着打起了帘子:“三姑娘,薛大姑娘,快请进。我们姑娘刚吃了药,正闷着呢。”
宝钗随着探春走进屋内,只觉一股清雅的药香夹杂着书籍的墨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却雅致,临窗的书案上设着笔砚,堆着几卷书。
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面色有些苍白,更显得楚楚可怜。见她们进来,她便欲撑起身子。
宝钗忙快步上前,柔声道:“林妹妹快别起来,仔细又吹了风。”她说话间,已自然地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了,目光关切地落在黛玉脸上,“听说妹妹又不适了?如今可觉得好些了?昨日见着便觉妹妹似乎单弱些,可请了太医仔细瞧过?”
她这一连串的问话,语气真诚,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黛玉显然有些意外。她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轻声道:“有劳宝姐姐和三妹妹惦记了。不过是老毛病,歇一歇便好,不必惊动太医的。”
探春在一旁笑道:“林姐姐就是太不爱惜自己。宝姐姐你不知,她每每咳嗽起来,厉害得很。”
宝钗点头,看着黛玉,语气温和却坚持:“身子是自己的,妹妹还需珍重才是。若需要什么药材调理,或是有好的太医大夫,只管告诉我,或许我能帮着打听打听。”
黛玉闻言,抬眸深深看了宝钗一眼。只见对方眼神清澈温和,满是真诚的关切,低声道:“多谢宝姐姐费心。”
宝钗见她肯接受好意,心下微松,又从莺儿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里面是几颗用上等冰糖和川贝母精心熬制的润喉糖。
宝钗早就备下了这个糖来,前世黛玉咳嗽甚重,是以这辈子看见于止咳有用的就会买,小的东西就随身带一些。
“这是我自家铺子里试做的润喉糖,用料还算讲究,我平日里含一颗,觉得颇有些效用。妹妹若是不嫌,可以试试,或许能缓解些咳嗽。”宝钗将盒子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这东西贴心实用,恰到好处。
黛玉看着那糖丸,又看看宝钗温柔诚挚的脸庞,心中不由一暖,轻声道:“宝姐姐……有心了。”
探春在一旁看着,笑道:“可见还是宝姐姐细心。”
一时间,屋内气氛竟是难得的融洽温暖。宝钗看着黛玉微微放松的眉眼,心中亦是微暖。
直到估摸着薛姨妈那边该有结果了,宝钗才起身告辞,叮嘱黛玉好生休息。
刚出门就遇见宝玉也来找黛玉,两人互相打过招呼,宝钗便以薛姨妈那边有事找而告辞了,走到外面隐约听见宝玉关切的声音,还有黛玉嗔他终于舍得来了的声音。
宝钗带着莺儿往梨香院走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院中寂静,唯有几个小丫鬟在廊下悄声做着针线。
宝钗换了家常的素净衣裳,便径直去了薛姨妈房间。果然,薛姨妈正坐在炕上,手里捧着杯茶,面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显然事情办得顺利。
“母亲,”宝钗走近,轻声问道,“大嫂子怎么说的?”
薛姨妈见女儿来了,笑意更深,放下茶盏拉她坐下:“自然是同意了!你大嫂子真是个善心人儿,听我说了缘由,一口就应承下来,直说这是好事,她父亲最重学问,见了肯上进的孩子没有不喜欢的。”
宝钗心下一定,又问:“大嫂子可说了具体如何办理?”
“说了,”薛姨妈点头,“你大嫂子说,她今日就修书一封,派稳妥的家人送回娘家去,先将我们的意思禀明她父亲。估摸着过两日,李家那边必有回音。若李大人点了头,便让我们备好你哥哥的履历和正式的拜师礼,她再让陪房周全媳妇亲自领着我们去李家拜见。一应礼数规矩,她都会从旁提点,绝不会让我们失了分寸。”
这安排可谓周到至极,既全了李家的体面,也给了薛家足够的尊重和方便。宝钗深知,这其中必有李纨看在亲戚情分上和薛家厚礼上的用心,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李守中确实注重教育,对肯送子求学的人家自有几分嘉许。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宝钗由衷说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大嫂子这番情谊,我们需得牢记在心。日后哥哥若真能学有所成,断不能忘了大嫂子的引荐之恩。”
“这是自然!”薛姨妈叹道,“今日见了你大嫂子,那般年轻就守着兰儿过日子,屋里屋外却打理得井井有条,说话行事又稳重大方,真真是让人又敬又怜。回头咱们再备一份谢礼,不拘贵重,重在心意,专门谢谢她。”
“母亲思虑的是。”宝钗应道。她想起李纨前世“槁木死灰”般的一生,心中亦是一叹,但此时并非感慨之时。
“既如此,这几日便要让哥哥好生收心养性,再不可出去胡闹,也需得粗略温习些书本,免得日后见了先生,一问三不知。”宝钗提醒道。
薛姨妈连连称是:“正是这个理,我这就去吩咐你哥哥,让他这两日老实在屋里待着,你也得多看着他些。”
母女二人又商议了些细节,诸如准备什么样的拜师礼才既不失体面又不显铜臭,束脩该如何封赠等等。宝钗依据前世对清流文人习性的了解,一一给出了建议,薛姨妈无不应允。
看着母亲舒展的眉头和焕发出希望的脸庞,宝钗虽觉身心疲惫,却也有几分欣慰。
且说薛蟠在外头厮混了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才带着一身酒气回了梨香院。他脑子里还回味着白日里贾珍、贾蓉等人带他见识的京城新鲜玩法,听的小曲儿,喝的佳酿,只觉比在金陵时快活十倍,正盘算着明日再寻什么由头出去。
一进门,却见母亲薛姨妈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开口便道:“我的儿,回来了?有一桩天大的好事与你商量!”
薛蟠打着酒嗝,浑不在意地问:“什么好事?莫非姨妈又赏了什么好东西?”
薛姨妈笑着将他拉进屋里,按在椅上,这才将打算送他去原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家族学塾读书的事细细说了,尤其强调了李家学塾的严正规矩、先生学问如何了得,以及能结交正经朋友等诸多好处,末了道:“……你大嫂子已应允帮忙递话,过两日怕是就要去拜见先生了。这几日你且收收心,温习温习书本,莫要再出去野了,免得先生考校时出丑。”
薛蟠一听,脸上的得意和酒意瞬间僵住,随即转为极大的不耐烦和烦躁。他猛地站起来,嚷嚷道:“什么?!去读书?还是去那等规矩森严的地方?我不去!”
“这……这是为何?”薛姨妈没料到儿子是这般反应,愣住了,“那可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学塾,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去处!”
“好什么好!”薛蟠跺脚道,酒劲上来,说话更没了顾忌,“整日里对着之乎者也,有什么趣味?哪有和珍大哥、蓉哥儿他们一处玩耍快活?母亲你不知道,他们带儿子去的都是极有意思的地方,见识的都是金陵没有的新鲜玩意儿!那才是长见识呢!我才刚来,正该好生松快松快,结交些朋友,去那劳什子学塾,岂不是闷也闷死了?还要被先生管着头疼!”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刚找到的乐子就要被掐断了,语气越发冲撞:“咱们家在金陵时也没见非逼着我读书,如今倒好,一来京城就要把我关进学塾里去?我不去!谁爱去谁去!我明日还要去找珍大哥他们呢!”
薛姨妈见儿子如此冥顽不灵,好话说尽反遭一顿抢白,又是气又是急,眼圈顿时红了:“你……你这孽障!怎地如此不识好歹!我这般为你筹谋,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
母子二人眼看就要吵将起来。薛蟠是死活不肯去,薛姨妈是又气又伤心,只觉得一番苦心全喂了驴肝肺。
正在此时,宝钗闻声走了进来。
“哥哥回来了。”她先淡淡打了声招呼,又看向泪眼婆娑的薛姨妈,柔声道:“母亲且先消消气,喝口茶。哥哥也是一时没想明白,且让我与他说说。”
薛姨妈见女儿来了,如同见了主心骨,拭着泪坐下,唉声叹气。
宝钗这才转向一脸不服不忿的薛蟠,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哥哥方才说,与珍大哥、蓉哥儿他们一处是长见识、结交朋友?”
薛蟠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宝钗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哥哥可知,李家学塾里念书的,都是什么样人家的子弟?”
薛蟠一愣,他光想着规矩严不好玩,却没想过这个。
宝钗缓缓道:“李大人曾任国子监祭酒,天下读书人的座师。能入他家族学附读的,非是其门下极得意的弟子子侄,便是与李家世交、门风清正的官宦子弟。里头随便一位同窗,其父兄或许便是如今朝中某某官员,将来科场进阶、出入官场,这些都是现成的人脉根基。”
她看着薛蟠微微变化的脸色,继续道:“哥哥如今与珍大哥、蓉哥儿玩耍,固然快活。但他们毕竟是勋贵子弟,与□□后要接掌的皇商事务,路径终究不同。而李家学塾里的那些朋友,将来或许便能在官面上帮衬哥哥一二,这其中的利害,哥哥细想想,孰轻孰重?”
薛蟠虽然不爱读书,但并非完全蠢笨,尤其对“利益”、“人脉”这些词极为敏感。听了宝钗这番话,他躁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开始暗自琢磨起来。
宝钗见状,又放缓了语气,以退为进:“自然,哥哥刚来京城,想要松快结交朋友,也是人之常情。母亲和我也并非要立刻将哥哥禁锢在学堂里。只是这拜师的机会难得,错过了实在可惜。不如这样,哥哥先耐着性子去李家学塾占个名位,与那些同窗结识了。平日若想念书便念两日,若想歇息,告个假出来与珍大哥他们小聚,想必先生也不会过于苛责。如此,两边的朋友不都结交了?岂不比一头彻底断了强?”
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薛蟠的心坎里,既不用完全放弃和贾珍他们的玩乐,又能白得一个“在李守中学塾读书”的好名声,还能结识可能有用的官宦子弟。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他立刻转怒为喜,一拍大腿:“还是妹妹想得周到,如此甚好,甚好!我去!我去就是了!”
薛姨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女儿三言两语,竟把方才还要死要活的儿子说得服服帖帖,还欢天喜地起来。她看着宝钗,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宝钗见薛蟠应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道:“哥哥既答应了,便要好生准备。这两日且收收心,也备些笔墨文章,免得初次见面,先生问起功课,一无所知,倒让人看轻了我们薛家。”
“诶,知道知道!”薛蟠满口答应,心思早已飞到了如何两边周旋、尽情享乐上去了。
一场风波,就此暂时平息。
宝钗看着兄长那副得意盘算的模样,心知他绝非真心向学,日后必有无数麻烦。但无论如何,总算将他塞进了相对正经的圈子。
没过两天,李纨遣人说薛蟠入学的事有着落了,于是薛蟠将丰厚的“束脩”装车准备出发了。
宝钗搀着薛姨妈在门口叮嘱薛蟠一些事项,无非是莫要得罪人,做事要分轻重的一些老生常谈的话,然后才恋恋不舍的看着薛蟠出发了。
后来薛姨妈又去专门找了一趟王夫人,将她的一些考量尽说与她听,王夫人一向不爱管这些事,便由得薛家去了。
至此,薛蟠进李家学塾一事便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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