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方推开潇湘馆那扇月洞门，耳内便凭空钻进一道八卦兮兮的声音。
【我的好宿主，且猜一猜，今儿又是哪位贵人，巴巴儿地给你送东西来了？】
她步入房中，湘妃竹帘自身后轻晃。她只款款行至窗下那张紫檀雕花贵妃榻，寻了个舒坦姿势，斜着倚了。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拂过案上那几页诗稿。
“不猜。”
那声音“啧”了一声，似是讨了个没趣：【真真儿是块捂不热的冰。罢了，奴家好心告诉你罢，是史大姑娘，特特要送来一块上好鹿肉，说是怕你身子虚，给你补补呢。】
黛玉正欲提笔的手腕一凝。
那声音又起：【喔对了，还有那薛家大爷送了……】
“住了。”黛玉眉尖蹙起，两个字落地，清脆利落。
【喔对了，那三姑娘方才，简直要把目光黏在你身上了！探春那小眼神，啧啧，恨不得将你请回她那秋爽斋，共享夜话呢。】
黛玉睫毛都未曾动一下，只在心中冷冷回道：“你这嚼舌的八卦根子，日日好吃瓜，可有半分清净？”
【主人此言差矣。奴家乃是靠着这些人间烟火、爱恨嗔痴过活的。无瓜可食，性命堪忧。话说回来，你方才在诗社拔得头筹时，何止是三姑娘，那衡芜君眼里的光彩，也藏不住了。那副又羡又妒又不得不服气的模样，奴家已为你刻录成影，可要一观？】
“不必。”黛玉终于舍得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吐出的两个字，清泠泠的。
她执起管羊脂玉净毫笔，正待在诗稿上再添一两句朱批，谁知眼前旋即，一面半透的琉璃影壁凭空舒展开来。
“叮……贺喜宿主，【历代帝王聊天群】已为您开通。”
她索性搁下朱笔：“又在弄什么玄虚？”
【我的好宿主，这可不是玄虚，是天大的趣事！】那声音又恢复了那股子轻浮劲儿，【这可是能与那九五之尊谈笑风生的好机会，寻常人打破头也求不来的缘法。】
“我对朝堂权谋，素无兴致。”黛玉语声淡淡，垂眸复又去看那书卷。
【谁说只可谈论权谋？】那声音压低了，故作神秘，【你就不想晓得，那些个在金銮殿上威风八面的万岁爷，私底下凑在一处，会是何等光景？】
黛玉持卷的手，停在半空。她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微微眯起，眼波流转间，已有三分凉意：“你近来，可是闲得狠了？”
【姑娘这回可真是冤枉奴家了。】那声音竟透出几分委屈，【这个群……怎么说呢，是它自个儿寻上门来的。】
“自个儿寻上门？”黛玉眯眯眼，将手中一小撮刚调好的香料稳稳投入炉中，“莫不是又来了什么不知好歹的，觊觎我这美貌？”
自恋的话音未落，眼前那面琉璃影壁上，字迹流转，清晰显现。
【历代帝王聊天群】
群中诸君：始皇帝、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康熙……
黛玉只扫了一眼那惊世骇俗的名目，秀气的眉峰便不自觉地拢在一处。“听这名头，便知不是什么省心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姑娘，你只管进去瞧瞧便知！这些个皇帝，平日里一个个端着架子，人模人样，关起门来，那口舌之利，骂起人来，怕是天上的仙女儿听了都要红着脸躲开呢！】
影壁之上，字迹飞快滚动。
【秦始皇】：朕并吞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功盖三皇，德高五帝！尔等谁人能及？
【汉武帝】：呵，一个焚书坑儒的暴君，也配在此饶舌论功？
【秦始皇】：刘彻小儿！你这败家子，将文景二帝攒下的家底挥霍一空，穷兵黩武，竟还有颜面来指摘朕？
【唐太宗】：二位圣君暂息雷霆之怒。若论文章治国，武功安邦，还看我贞观一朝。
【朱元璋】：李二凤，你那玄武门的事儿，咱老朱就不在这里给你揭短了罢。
黛玉看得一时竟忘了言语。
这……这便是那史书上赞了千百年的明君？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那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快，趁着他们吵得热闹，你也进去说两句。】
“我一介闺阁弱质，掺和进这龙争虎斗里作甚？”黛玉正欲挥手散了那影壁，却见群中忽然静了下来。
【唐太宗】：且住，来了新人？
【朱元璋】：林黛玉？这是哪一朝的人物？咱老朱怎么没听说过？
【康熙】：@林黛玉敢问这位姑娘，是哪位皇兄的后宫之人？
黛玉：“……”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虚空中那片琉璃影壁上，翩然点触。
【林黛玉】：诸位万岁安。小女子并非宫中之人，不过一介布衣。
【秦始皇】：布衣？既是布衣，如何能入此群？此地，非帝王者不得入内！
【汉武帝】：莫不是天机出了纰漏？
【林黛玉】：或许是因小女子姓林。林者，双木也。木属东方，东方为青龙之位，青龙者，帝王气象也。
群中一时寂静。
过了半晌，方才又有了动静。
【唐太宗】：……此番说辞，朕竟无言以对。
恰在此时，帘栊轻响，紫鹃捧着一盏天青的汝窑小碗，稳稳当当走了进来：“姑娘，这是老太太那边才打发人送来的，说是南边新贡的上好血燕，吩咐厨房细细熬了，最是养人的。姑娘趁热用些罢。”
黛玉伸手接过。那粥熬得极稠，燕窝丝丝分明，入口绵软，甜润适中。
【朱元璋】：女娃娃，你是哪一朝的人物？
【林黛玉】：诸位陛下万安。小女子林黛玉，叨扰诸位天颜。目下身处的世界，恰是圣祖爷治下。
镜中霎时死寂，连一个滚动的字也无。
三息之后。
【康熙】：？？？朕的天下？朕如何不知，朕的疆土之内，有你这等人物？哪个林家的？
【明太祖】：哈哈哈哈！好你个康熙！自家朝里的人，你竟认不全！这皇帝当得，真是稀里糊涂！
【康熙】：朱元璋你给朕闭嘴！你老朱家的皇帝，从你往下数，除了你儿子，哪个不是歪瓜裂枣？还好意思在此饶舌？
黛玉愈发觉得有趣，又动了动手指。
【林黛玉】：圣祖爷莫急。小女子确是生在您的乾坤之内，只是……并非生于您所在的尘世，而是生于一本名唤《红楼梦》的书中。确切的说，是作者生活在您的治下。
【唐太宗】：书中？此话何解？
【林黛玉】：说得浅显些，小女子乃是书中杜撰之人，所处世界乃是架空。而有趣的是，在小女子的世界里，诸位陛下，连同你们的赫赫江山，都已是前尘旧梦，成了史书上的几行字罢了。
镜中再度陷入一片沉寂。这安静，比方才更加可怕，好似连时空都冷冻了。
【始皇帝】：……朕，是史书上的字？
【汉武帝】：慢着。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们所有人的身后事？我们的功过、我们的结局、我们那万里江山的最终归宿？
黛玉这才将那停了半晌的玉匙送至唇边，慢呷了一口燕窝粥，好整以暇，任由群中的帝王们自行炸锅。待那温润的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方才缓缓地敲出下一行字。
【林黛玉】：确实如此。譬如始皇陛下，您最终崩于沙丘，年四十有九。赵高、李斯矫诏，公子扶苏自刎，大秦二世而亡。
【始皇帝】：！！！！！！
【林黛玉】：汉武帝陛下，您晚年巫蛊之祸起，卫太子兵败，覆于沟壑。您临终追悔，颁下《轮台罪己诏》，立了幼子弗陵。
【汉武帝】：你……你……妖言惑众！
【林黛玉】：唐太宗陛下……玄武门之事，手足之谊，何堪回首？
【唐太宗】：…………
正当那方水镜中愁云惨雾搅得人心烦意乱，潇湘馆的门帘外，却传来紫鹃那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轻柔语声：“姑娘，宝二爷过来了。”
黛玉正拿银签拨弄着香炉里的沉水香，闻言，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便又实实在在地蹙成一团。
“去回了他，就说我身上发了些懒，实在懒怠动弹，不得相见了。”
紫鹃知她心意，只低低应了声“是”，脚步声便悄然远去了。
只这一会儿工夫，镜中已是天翻地覆，龙争虎斗。
【秦始皇】：妖女！此必是妖女！来人！与朕将此妖女捉来！车裂！烹之！
【汉武帝】：汝究竟何人！缘何知晓朕之心腹大患，竟比朕的绣衣使者还快！
【唐太宗】：康熙！此女既在你大清朝中，你作何解释！朕看你这后生，治国不严啊！@康熙
【康熙】：这……这朕上何处知晓去！朕此刻亦是一头乱麻，二位先皇息怒！
黛玉瞧着这班古帝王隔着岁月乾坤吵得不可开交，愈发觉颇为有趣。
她安然坐回炕上，小匙舀起一勺晶莹透亮的燕窝，徐徐送入唇中，那甜润的暖意便在舌尖化开。
【明太祖】：闺女，你既然晓得前朝后世，那你告诉咱，咱的大明国祚……
【林黛玉】：二百七十六年，亡于清。
【明太祖】：！！！清？哪个清？哪来的蛮夷！
【康熙】：咳，太祖爷，便是在下这个清。
【明太祖】：爱新觉罗玄烨！！！尔等建州蛮子，竟敢篡我朱家江山！咱要诛你九族！
【康熙】：这这这……这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全怪到朕的头上啊！灭了明朝的是李自成，不是咱满洲！而且入关那会儿，朕还没出世呢！
眼见群中刀光剑影，就要掀起一场隔世骂战，黛玉轻笑一声，纤纤玉指在镜面一点。
【林黛玉】：诸位万岁，与其在此纠缠早已尘埃落定的旧事，不如看看眼下。我虽是书中虚构之人，但我所处的这方天地，亦有无穷风波。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一观？
【秦始皇】：哦？有何风波，说来与朕听听。
【林黛玉】：譬如，我们这国公府，眼下正悬于一线，面临抄家之祸。瞧着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内里却早已是强弩之末，一推便倒。
【唐太宗】：抄家？因何缘故？
【林黛玉】：说来话长。简言之，便是功高震主、结党营私、侵挪亏空，自古权臣败落的几味主药，一味也不少。
【汉武帝】：此乃取死之道，权臣末路，史不绝书。有何稀奇。
【林黛玉】：事确不稀奇。有趣处在于，我恰好知晓此间所有关窍，上至朝堂博弈，下至内宅阴私，哪一个是忠，哪一个是奸，谁在背后算计，谁会当面背叛，我心中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
【系统：嘻嘻，皆为我的功劳～】
【明太祖】：嘿！这倒有些意思了。那闺女你待如何？
黛玉放下手中燕窝小碗，起身踱至窗前，静观窗外那一片疏疏朗朗的翠竹。
【林黛玉】：自然是要于这倾颓大厦之上，寻一线生机，改了这命中注定的结局。不过，在此之前，我想与诸位做一笔交易。
【秦始皇】：交易？与朕？
【林黛玉】：诸位心中最挂念之事，最想解开的千古谜团，我或可知晓一二。以此为价，换诸位……几件身外之物。
【康熙】：身外之物？朕等皆是九泉之下的魂魄了，能予你何物？
话音未落，那机灵的系统便又在黛玉脑中响起。
【系统：宿主，此聊天群可跨越时空传送万物，只需消耗气运值。这些帝王生前的奇珍秘藏、失传秘书、天工开物之技，皆可为您取来！】
黛玉眸光一亮，那素日里忧郁的嘴角，此刻竟笑得志在必得。
【林黛玉】：诸位生前，谁没有些压箱底的珍藏？譬如，早已失传的医家圣典，出神入化的武学秘籍，点石成金的炼丹方术，巧夺天工的机关图录……乃至一些，超乎想象的奇思妙想？
【秦始皇】：你要这些无用之物作甚？
【林黛玉】：欲改贾府之命，非权谋二字可以穷尽。医术可救人命，武功能护己身，机关术可生财，至于那些奇思妙想……
她言语一顿，眼中似有星河倒悬。
【林黛玉】：诸位可知，在我身处的此刻之后，尚有更为光怪陆离的未来？届时，有铁制的大鸟翱翔于九天之上，有铁铸的巨牛潜行于四海之下，更有千里传音、万里传影之奇术。
【系统：此事不可怪我，是她套话于我的。奴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居然也着了潇湘妃子的道，嘤嘤嘤。】
此言一出，水镜之中顿时静寂，随即炸开了锅。
【汉武帝】：铁鸟上天？？？
【唐太宗】：万里传影？？？
【明太祖】：闺女，你莫不是在说甚么天方夜谭的神话故事？
正要再说，却闻窗外庭院里忽地炸开一阵喧哗，那脚步声碎得好似乱珠撒地，全无章法。
“姑娘！姑娘！了不得了！”
是雪雁的声音。那声音惊惶得走了调，平日里少女老成的稳重，此刻被碾得粉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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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家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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