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残秋时候,大观园中景致,又是一番光景。那几株梧桐,叶子已然金透,风一过,便簌簌地落,铺得满地锦绣。人行其上,脚底便有了声息,是秋的言语。
史湘云信步闲行,脚尖儿轻轻踢着一枚石子,由着它在青石板上跳踉。口中哼着支不成腔的小曲,那方向,却是直奔潇湘馆去的。
说起今日的湘云,倒有几分不同。她特意换了男儿的装束,一身月白杭绸长衫,水流似的,将她那股子英爽之气,衬得愈发活现。腰间悬着块羊脂玉佩,通透温润,随着她那无拘无束的步子,左摇右摆,自得其乐。
人未进潇湘馆的门,那清亮如莺的嗓子,倒先飞了进去。
“林姐姐,好姐姐,我来了!”
帘栊一挑,紫鹃迎了出来,见她这般模样,早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口,笑意从眼角眉梢漾开。
“我的好姑娘,可算盼着你了。我们姑娘正对着一本天书发怔呢,你快来解救解救她罢。”
“天书?”史湘云双眸一亮,好奇心登时被勾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仪态,三步并作两步,便闯进屋里。
“什么天书?快给我瞧瞧!”
只见里间,林黛玉正斜签着身子,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秋光自窗外筛进来,给她笼上一层薄薄的光。她手中果然捧着一卷线装书,眉心微蹙,似在参详什么难解的玄机。
听见湘云的声音,黛玉缓缓抬起眼,那蹙着的眉心便舒展开了,唇边也蕴了笑。
“你这疯丫头,今儿又扮上小生了?”
“男装便宜,走路也爽利。”湘云全无女儿家的矜持,挨着黛玉便坐下,一颗脑袋直直凑过去,要看那书上的字。“写的什么?阿瓦达索命?这是哪一国的经文?听着就晦气。”
黛玉“啪”地一声将书阖上,那双含情目饶有兴味地瞅着湘云。
“是西洋人杜撰的志怪小说。里头说,有个叫‘伏地魔’的头号大魔头,专会此术,但凡指着谁,谁便没命。”
“伏地魔?”湘云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对伶俐可爱的小虎牙。“这是什么名号?忒也古怪。我猜他那相貌,想必是个丑八怪。是不是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眼睛鼻子都比旁人多出几分?”
黛玉正待分说,忽闻园中人声鼎沸,喧哗之声,竟直透入这清静的潇湘馆来。
“老太太!老太太!天上掉下个人来了!”
是鸳鸯的声气,带着哭音,十万火急,仿佛天都要塌了。
黛玉与湘云面面相觑,皆是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疾步出了屋子。
放眼望去,只见贾母由王熙凤搀着,身后乌压压跟着一大群丫鬟仆妇,正急匆匆往花园深处去,那阵仗,倒似行军打仗。
“天上掉人?一派胡言!”王熙凤一双柳眉倒竖,凤眼含威。“哪个不长眼的小厮,猴儿似的爬树,昏了头摔下来,也值当你们这般大惊小怪,惊动老祖宗?”
“不是的,二奶奶!”后头跟着的平儿跑得鬓乱钗横,上气不接下气。“是真的!就从天上,‘嗖’地一下!一道绿光闪过,‘砰’一声巨响,人就躺在藕香榭边上的草地里了。园子里多少人都亲眼见了!”
众人听了,心中愈发奇骇,脚下也更快了。不多时,便赶到了藕香榭。
果然,但见那残荷败叶之畔的草地上,端端正正躺着一个人。
众人凑近了看,此人年岁约莫二十五六,身着一袭墨绿色的长袍,衣式奇特,非中原所有,那料子却瞧着颇为考究,隐隐有华光流转。再看他的面容,竟是俊美得很,剑眉斜插入鬓,鼻梁挺拔如山,一双薄唇紧抿,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最奇特的,是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根半尺来长的木棍。
“这……莫非是天上的星君降凡尘了?”贾母看得痴了,口中喃喃自语。论起这京中贵胄圈里,史太君这份对容貌的执着,可是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王熙凤到底是经过风浪的,胆子也最大。她蹲下身子,伸出纤纤玉指,在那人的鼻端探了探。
“老祖宗,人是活的,还热乎着呢。可要传太医来瞧?”
话音未落,那人竟睁开了眼。
那人眼眸深邃不见其底,暗红的火光在其中翻涌。他缓缓坐起身,目光在眼前这一群惊疑不定的女眷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正正落在了林黛玉的脸上。
“你……”他开口,声音沉郁,一口汉话,字正腔圆,“是林黛玉。”
这话语,并非疑问,而是断言。
黛玉心头一悸。还未及她有所反应,那人已经站了起来,从容地理了理身上的长袍,竟对着她,行了个优雅的西洋礼数。
“在下汤姆·里德尔。冒昧闯入,实非所愿。”
“汤……汤姆?”史湘云一张小嘴,已张成了个圆,半晌合不拢,“你是西洋人?可你这张脸……”
“或可算作是罢。”汤姆的笑容极具蛊惑风情,可湘云并不领会,“我从一处极远之地而来,不意遭逢变故,竟有幸得见贵府风光。”他言语间顿了一顿,那灼人的视线,又胶着在黛玉身上,全无遮掩。
“早闻林姑娘才貌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
史湘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横跨一步,将自己的身子,挡在黛玉面前,那守护的姿态,活像一头守着幼崽的母豹。
“喂!你这人好生无礼!怎的一来便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家姑娘瞧?可还懂规矩二字?”
汤姆这才分了一缕目光给湘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这位公子是?”
“什么公子!本姑娘是女儿身!”湘云闻言,撇了撇嘴,她素日爱作男装打扮,合府上下早已见惯,不想今日竟被个外人误会了去。
“失礼。”汤姆的道歉,客气周全得挑不出错处。可他的注意力,却又光速般回到了林黛玉的身上。
“林姑娘,”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只是到底是西洋人说汉话,官话是字正腔圆,偏声调又有些奇异,“我读过你的诗。”
“‘冷月葬花魂’一句……真真石破天惊。”
黛玉听了,那精心画就的眉尖,挑了一挑。
“冷月葬花魂”确是佳句,然此句之妙,正在其上句。若无上句,何来此句?那“寒塘渡鹤影”一句,是湘云所出。眼前这位汤姆先生,竟通通略过不提。这番做派,是诚心恭维,还是别有肺腑?
黛玉轻抬首,只淡淡望着他。“里德尔先生行事涉猎之广,竟将西洋的营生,做到咱们女儿家信笔涂鸦的残句上来了?”
“岂是涉猎。”那汤姆·里德尔竟上前半步,人影一晃,彼此的间距陡然近了起来。
“姑娘的每首诗,我都背得。”
他一双深眸,定定锁住黛玉,随即便朗朗吟哦起来。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此等诗句,在我们那方天地,是足可不朽的。”
此言一出,合府诸人,上至老太太,下至小丫鬟,竟齐齐失了言语,一个个呆若木鸡。
这西洋来的男子……官话说得,竟比那乡野来的刘姥姥还顺溜数倍。不止如此,他还能无碍无滞地背诵诗词?
这是何方来的神圣?又是哪一国的状元郎?难不成是从佛郎机国,一路考到京城里来的不成?
贾母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最先回过神思。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那声音里既有老祖宗的威严,又有主心骨的慈和,顷刻间就将这满园的惊诧压了下去。
“这位……汤姆先生,远来皆是客。还不快引先生去上房安歇,晚间好摆宴,为先生接风洗尘。”
“多谢老夫人。”那汤姆躬身一揖,竟是个十足的中原礼数,周全得寻不出错处。
只是他转身离去前,那眼光又在黛玉身上,深深地一落。
“林姑娘,晚间再会。”
那眼色里,有赏鉴,有估量,更有志在必得。
湘云立在黛玉身侧,将这一切看得分明。那哪里是道别,分明是抛了一个钩子,就等着鱼儿上钩。
汤姆前脚才出园子,湘云后脚便霍地伸手,一把攥住黛玉的腕子,风风火火就将她拽回了潇湘馆。
“林姐姐,那人不对!定然不对!”
一进潇湘馆的门,湘云便松了手,自己却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衣衫下摆旋成一团,口中念念有词。
“他瞧姐姐的眼神……那算什么眼神!”
“算什么?”黛玉却不见半分急色。她已然安然坐下,姿态闲雅,正端起一盏才换上的新茶,用盏盖轻轻撇着浮沫。
“他瞧着姐姐,那里是看人?分明是看一件东西,一件立时就要夺到手里的东西!全无半点敬重!”湘云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自己的粉面,先腾地红了。
“我……我不是说姐姐是东西!我的意思是……他那眼光,太露了!忒没规矩!”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云妹妹这话,形容得入骨,我给满分。”
“你还笑!”湘云急得直跺脚,“他一瞧便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有他手里那根小木棍,也不知是甚么木头,光溜溜的,指不定是哪门子邪术的法器!”
“哦?”黛玉这才将茶盏搁下,一对妙目,似笑非笑看来,“云妹妹倒是在意得很?”
“我……我自然在意!”湘云的舌头打了结,脸上更是飞红一片,“我是虑着姐姐,怕你叫那劳什子歹人哄了去!”
“是么?”黛玉向后一靠,身子慵懒地倚进那软垫里。整个人松弛下来,反倒生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我倒觉得,这位汤姆先生风姿翩翩,言谈不俗,是个趣人。”
湘云猛地停住脚,霍然转身,一双杏眼圆睁,直直瞪着黛玉。
“有趣?他哪里有趣了?不过是个会说汉话的西洋掮客罢了!”
“会背我的诗,还不算有趣?”黛玉眼波流转瞧着湘云,绝美脸上那神情,纯然无辜,“他还说,我的诗能流芳百世呢。”
“那算什么!”湘云气鼓鼓地抢到她面前,“我也会背!‘花谢花飞花满天’,我何止会背,我还会唱呢!”
说罢,她便清了清喉咙,竟真的依着新谱的小调,唱了起来。
起首的几句,音韵婉转,煞是动听。谁知唱到一半,后面词句如何,却生生断了,再也接不上去。她虽是善于作诗,这作曲一项,要临时起意,却是得颇费些心思了。
湘云的脸,立时由粉红涨作通红。
黛玉终是忍不住,满眼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她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你竟是逗我?”湘云那圆圆的杏眼,此刻写满了控诉,仿佛在说“姐姐你怎能如此耍我”。
“不然呢?”黛玉的指尖,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看云妹妹为我着急的模样儿,真真让人疼爱。”
“谁……谁着急了!谁要人疼爱了!”湘云只觉两颊滚烫,怕是搁个鸡蛋在上头,都能烙熟了。“我才没有!”
黛玉笑着,伸手去捏她那气鼓鼓的脸颊。
二人正闹着,忽闻帘栊外,紫鹃的声音轻轻传来。
“姑娘,凤姐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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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外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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