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见珠帘一掀,进来的果是凤姐。未见其人,先闻其笑,脚步一响,满屋生风。
却见她身后,平儿带着小丫鬟,抱着几匹料子,质地上乘,霞光潋滟,竟将这潇湘馆都映亮了几分。
“我的好妹妹们!才得了老太太的话,说今儿晚上的席面,断不可疏忽,定要按着最上等的规格来。又怕你们衣裳不趁够,叫我把才进上的苏绣锦缎送来,快来瞧瞧,可有入眼的?”
湘云心里明镜似的,今晚的宴席纵是天大的排场,此刻挑了料子,难道还飞得出一件见客的衣裳来不成?这不过是老太太寻个由头,疼她心尖儿上的外孙女罢了。
要知道,这年头的好料子,与金玉无异,是实打实的梯己东西。
凤姐呢,也最会凑趣,乐得做这顺水人情,亲自跑这一趟,既在老太太跟前卖了好,又在姐妹这里显了亲热。
黛玉起身,并不去看那锦缎,只看着凤姐笑道:“有劳凤姐姐费心。”一面说着,一面将那几匹料子接了,顺手交与紫鹃,只命她好生收着。
凤姐一扭身,就在黛玉方才坐的椅子上坐了,身子往前一凑,把那说笑的声调压下去了**分,一双丹凤眼满是神采。
“我的乖乖,你们是不知道!我方才叫平儿去打探了,今儿来的那位汤先生,可不是个寻常人物!”
湘云本还有几分倦意,听见这话,耳朵立时就竖了起来,那股子爱热闹的劲儿又上来了,忙凑过去问:“怎么个不寻常法?”
“他那随行的箱笼里头,装着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儿。”凤姐说得活灵活现,倒好似亲见,“有那画儿上的人竟会走动的,还有那清水倒在琉璃杯里,无火无烟,自己就滚开了锅似的咕嘟着泡儿……”
她顿了一顿,又压低了声音,作出神秘之态:“最奇的,是他屋里的蜡烛,竟不用火折子去点。只见他取出一根寸把长的小木棍,对着烛芯一指,嘴里嘟囔句听不懂的外国话,‘呼’地一下,那火苗就自个儿蹿起来了!”
湘云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这……这不是妖术是什么!定是西洋传来的邪法儿!”
黛玉却未言语,只垂着眼睛,手指拨弄着衣带上的结子,心里正一桩桩一件件地盘算。
那会走动的人画,莫非是西洋镜一类的玩意儿?
“管他是神是妖,”凤姐见二人神情各异,便拍手起身,笑道,“横竖老太太发了话,务必以最高规格的礼数招待。你们也甭想那些个有的没的了,只管打扮得齐齐整整,届时准时赴宴就是。云丫头,你的那份儿绸缎,我已打发人送到你屋里去了。”
说罢,又是风一阵,卷着帘外的日光,出去了。
凤姐一走,满屋的喧闹华光霎时都褪了去,潇湘馆复又清静下来。
湘云却静不下来了,在屋里踱来踱去,脚下的绣鞋踩得地板微响。
“不行,我得派人盯紧了那个姓汤的。他若真是个弄神弄鬼的,万一……万一他对林姐姐你图谋不轨……”
“图谋我什么?”黛玉抬起眼,眸子里水光潋潋,偏要问个明白。
“就是……就是……”湘云急得脸颊飞红,支吾了半日,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索性把心一横,气哼哼道:“总之,有我在,断不许旁人欺负了你去!”
黛玉心头一暖,面上却仍是那副懒懒的,清冷的模样。
“既如此,便有劳我的云妹妹了。”她话锋一转,唇边漾开笑,“不过……倘若,我偏就对他动了心呢?”
“什么?!”
湘云一声惊呼,又尖又高,惊得窗外竹梢上打盹的一对翠鸟,扑棱棱展翅飞走了。
“同你玩笑罢了。”黛玉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湘云那绷得紧紧的嫩脸颊。
“瞧把你急的这副模样。”
湘云这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抱怨:“这种玩笑,哪里就好笑了。”
黛玉收回手,指尖却顺着她气鼓鼓的腮边,轻轻滑下。
其时,荣国府花厅之内,宝鼎焚香,白烟缭绕。庭院之中,灯悬数对,明烛高烧,将这绮罗丛、富贵场映得与白昼无异。水晶帘半卷,晚宴已开,珍馐百味,令人神醉。
上首,贾母居中而坐,雍容自在。王夫人、邢夫人一左一右,敛声屏气。底下众姊妹、子侄辈,亦各按长幼,分席列坐。
林黛玉与史湘云二人,恰坐在一处,肩挨着肩,喁喁私语。
再说那名唤汤姆的西洋来客,已换下一身行旅风霜,着了件月白长衫,人是衣服马是鞍,竟也穿出几分清癯风骨。他举手投足,别有规矩;言谈应对,亦无鄙俗。不过三言两语,便将素来最爱俊雅人物的老太太哄得心怀大悦。
“汤先生这官话说得,真个是字正腔圆。”贾母笑道,满面慈祥,“不知先生在西洋府上,是操何等营生?”
汤姆欠身答道:“不敢,不过略通些岐黄之术。”言语间虽是谦抑,那双黑瞳,却几番越过旁人,独独落在黛玉身上。
此等情景,岂能逃过众人的眼睛?然老太太只当他是初见这般神仙似的妹妹,故而注目,倒未深思。
偏是探春最好穷理,听闻此言,立时搭话:“哦?不知西洋医理,与我中土之学,有何异同?”
“可谓各有千秋。”那汤姆唇角弯起,笑意迷人,“譬如……林姑娘这病症。”
话音未落,满座顿时鸦雀无声。
黛玉亦停了箸,缓缓抬首,直视那人。
“林丫头好端端的,她有什么病?”贾母的声音立时变了。
汤姆并不慌乱,离席起身,长揖一躬:“老太太恕罪,非在下唐突。林姑娘外表观之,虽神采清逸,然其内里,气血已是大亏。若不趁早固本培元,只怕……”
他话未说完,身侧已有人霍然起身,衣袂拂动,将黛玉严严实实护在身后。不是湘云是谁?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叱道:“胡言!你又未曾悬丝诊脉,凭何断言!”
“无需诊脉。”汤姆一派从容,风度翩翩,“吾乡有一种术,名曰‘摄神取念’,可于方寸之间,洞察人之五脏六腑、气血流转。”
“一派妖术!”湘云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凝滞。王夫人已是面露不豫之色。
黛玉却在此刻,一声轻笑,清冷如玉珠落盘。她徐徐而起,姿态优雅,向众人道:“汤先生真个好眼力。我这病,确是自娘胎里带来的,人人都知是治不好的。不知先生可有仙方?”
她声音不大,亦无疾言厉色,偏偏就将一屋子的紧张气氛,轻轻巧巧地压了下去。
汤姆眼中迸出神采,语气也热切起来:“仙方不敢当。只要姑娘肯信我……”
“倒不必了。”湘云立时截断他的话头,抢白道,“我们府上自有太医院的供奉,哪里用得着什么西洋……法术。”
“云妹妹。”黛玉回眸,柔声唤道。她伸出手,在湘云手背上轻轻一拍,“坐下。”
那语气端地温柔,却自有千金之重。
湘云咬着下唇,满心不忿,终究还是坐了回去。
那汤姆全不在意湘云的敌意,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这位姑娘与林姑娘,真是姐妹情深。”
“那是自然!”湘云听他如此说,倒朗声宣告,“我与林姐姐自幼一处长大,名虽姐妹,情逾骨肉!”
“原来如此。”汤姆的笑容里,便多了些旁人看不懂的深意,“怪道林姑娘诗中,常有‘木石前盟’之语。”
叮。
一声脆响。
是黛玉指间的银筷,在白玉瓷碗的边沿,磕了一下。
湘云尚未解得此中关窍,只一味拿眼睛紧紧锁着那西洋人,浑身写满了提防。
宴席复又热闹起来。那汤姆为消解方才的尴尬,更是使出些新奇的西洋景儿。只见他指尖虚点,那盏琉璃酒杯竟离了桌面,冉冉升起,悬于半空。
他又随手折来庭中一枝枯梅,口中念念有词,众人眼睁睁看着那枯枝之上竟绽出数朵娇蕊来。
满座之人,何曾见过这般奇事,无不称奇道妙,啧啧赞叹。
王熙凤是第一等爱热闹的,早已拍手叫绝:“好个汤先生!真有通天的本事!改日可要多变几个与我们开开眼!”
“此乃区区小技,何足挂齿。”汤姆举杯示意,风度不减,“今日叨扰,尚有一不情之请,望老太太可恩准。”
“先生但说无妨。”贾母已然开怀。
“在下初到贵地,十分仰慕上国衣冠文物。其二……”他说到此处,目光复又转向黛玉,“也想为林姑娘的病症尽些绵薄之力。恳请老太太容在下于府中暂住几日,不知可否?”
贾母尚在思忖,湘云已是第二次拍案而起。
“不行!”
这一声,又将满座的目光都牵了过来。
湘云这下方觉自己失态,一张俏脸腾地红了,口中支吾着寻补:“我……我的意思是……府里头都是内眷,先生是男子,这男女内外之防,总要……总要顾及的……”
“云丫头此言有理。”贾母闻言,点了点头,遂做了决断,“汤先生远来是客,岂有慢待之理。这样罢,便请先生在外书房小住。至于给林丫头看病一节,事关重大,咱们从长计议。”
汤姆闻言,含笑躬身,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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