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潇湘馆内安静得紧，唯有窗外几竿品种稀有的翠竹，在窗纸上，软软地投下疏疏落落的痕。风动，竹影亦动。
史湘云偏赖在黛玉这里，说什么也不肯回房去。
紫鹃劝了几遍，见她把个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也只得罢了，暗忖这云姑娘的脾性，倒越发像个孩子了。
“今儿我就歇在这里了！”湘云双手叉腰，朝着床上正歪着看书的黛玉，一派号令三军的气势。
黛玉放下手中的《史记》，抬起那双含露目，看她这般娇憨之态，不由展颜。“这又是为何？”声音里倒是没有着恼，而是淬着几分笑意。
“哼，那姓汤的西洋男人，倘或夜半三更使什么妖法来寻你，可怎么处？”湘云的道理说得山响水响，“有我在此，也好护你周全！”
黛玉听了这话，竟噗嗤笑出声来。她坐起身，拢了拢滑落肩头的衣衫，道：“他一个外男，住在前院，如何能到这内帷深处来？难道他有三头六臂，能飞檐走壁不成？”
“他自然会飞！”湘云言之凿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你白日里难道没见？他嘴里念念有词，那茶盅便自个儿飞起来了！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黛玉瞧她那认真的小脸嘟嘟，真真又好气又好笑。这傻丫头，竟把西洋景的戏法当了真。她心头一暖，那点子因白日烦闷而起的清愁，也叫她这没心没肺的话给搅散了。
“罢了，罢了。我的好护卫，我的小英雄。”黛玉向她招手，语调里是少有的温存，“既你这般不放心，便住下罢。”
夜渐深沉。二人并肩躺在床上，帐外月光如水，帐内暗香浮动。
室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还有窗外秋虫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唧唧哝哝。
“林姐姐。”湘云在黑暗中忽然开言。
“嗯？”黛玉应得轻轻。
“你……你莫不是真对那西洋人……”她后面的话，不知怎的，便堵了，怎么都吐不出来。
黛玉那边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那声音含着月光，含着竹露，更含着些许洞若观火的笑。
“云妹妹，如何这般在意？”
“我……”湘云只觉脸上烧起来，猛一翻身，将背对着黛玉，声音从锦被里闷闷地传出，“我不过是瞧他不像个好人罢了！油嘴滑舌，眼珠子尽不老实！”
“是么？”黛玉的声音轻飘飘地追过来，“我倒觉得，云妹妹这番光景，竟是吃了醋了。”
“谁吃醋了！”湘云的回话又快又急，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窘迫，“我好好的，吃哪门子的飞醋？”
“是啊，为何呢？”黛玉轻轻叹息，不再追问，“云妹妹好生想想罢。”
夜，复又归于沉寂。
湘云圆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帐顶那一方莲青色的软纱。心里头，真真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丝麻。
她为何要吃醋？
是啊，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只是，白日里那汤姆盯着黛玉说话时，那毫不避讳的眼神，让她胸口闷得发慌。那感觉，沉甸甸，涨鼓鼓，让她只想抡起拳头，将那西洋人俊俏的脸打个稀烂。
此情此景，何其怪哉；此心此念，又何其熟悉。
就如同，往日里见宝玉围着林姐姐献小意儿，递帕子，赔不是的时候，她心里泛起的那阵酸涩。分明是一样的滋味。
可……可这究竟是为何？一个是好姐姐，一个是自幼淘气的二哥哥，如何能是一般的心境？
湘云不敢深想，亦不愿深想。
她只晓得，她要守着林姐姐。管他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谁也别想把她从自个儿身边夺了去。
她安安静静地翻过身来，借着从帐幔缝隙里漏进的一缕月华，细细端详黛玉的侧影。
睡梦中的黛玉，褪去了白日的防备，眉尖舒展，鼻息匀净，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湘云看得痴了，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将那绣着并蒂莲的锦被，轻轻往上拉了拉，严严实实盖住了黛玉微露的香肩。
第二天，自是晓来天气清朗，天色蒙蒙亮。潇湘馆外那几竿翠竹的影子，斜斜投在窗纸上。
史湘云一觉酣足，揉着睡眼起身，身上那件松花绫子中衣，已睡得皱了。
她趿了鞋，轻步绕过紫檀木雕花架子床，却见床前妆台旁，黛玉早已坐了。
她已梳洗停当，换了一身月白素绸袄子，底下是水色纱裙，正对着一面菱花镜，手里拈着一管螺黛，细细地描画着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
晨光自窗外进来，笼在她身上，竟生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气质。
“好姐姐，怎的起这样早？天边晓星还没退尽呢。”湘云一面说着，一面掩口打了个呵欠。
黛玉腕下不停，只从镜中看她，声音淡得如同清晨的薄雾：“有客远来，总不好失了礼数。”
她手上那管螺黛轻轻一转，便在眉梢处带出一条细致的眉，平白添了几分清愁，几分风情。
湘云心里咯噔一声，那点睡意顿时跑得无影无踪：“你莫不是要去见那个姓汤的西洋男人？”
黛玉放下螺黛，转过身来，一双多情目目中含着盈盈笑意：“不是我要见他，是老太太一早打发人来传话，说是园子里景致正好，叫我陪汤先生逛逛。”
这话听着是老太太的意思，可瞧黛玉的神情，竟没有半分不情愿。
“我也去！”湘云想也不想，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黛玉将她上下打量，那眼神好似能照见人心底事，“昨日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人家是哪里来的妖怪，今日倒要去会会？”
“正是因他是个妖怪，我才要去盯着！”
湘云此刻倒理直气壮起来，一面说，一面手脚麻利地寻衣裳，唤丫鬟备水梳洗，一时之间，房里叮当乱响。
等二人收拾妥当，一前一后行至园中沁芳亭时，那汤姆竟已等候多时了。
他今日换去昨日的洋装，穿了一身大观园里常见的玄色暗纹丝绸长衫，腰间束着同色系的带子，越发衬得他面如敷粉，目若点漆。
这般人物，若不说破，谁能想到是个远渡重洋的番邦客？他站在亭边，背后是几丛修竹，几块奇石，竟也融洽，毫无违和之感。
他见了黛玉，眼中顿生光彩，既不唐突，也不轻浮，颇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林姑娘。”他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转向湘云，到底是漾开一缕笑意，“史姑娘也来了。”
湘云本就存着十二万分的戒心，见他如此从容，心里反倒更不自在，便将下颌一扬，脆生生道：“怎么，这园子我来不得？”
“岂敢。”汤姆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姑娘肯赏光，是汤某的荣幸。况且，独行成单，二人成对，三人同游，岂不更添意趣。”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听起来落落大方，且颇为绅士，倒显得湘云小家子气了。
湘云的嘴，嘟了起来。
黛玉看在眼里，心下好笑。暗忖这史家妹妹嘟嘴图，倒是可以一画。
三人沿着沁芳闸旁的游廊缓缓而行，汤姆竟对这中原的诗词歌赋、亭台楼阁知之甚深。从“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谈到“曲径通幽处”的妙趣，间或还能引出几句怕是连普通秀才都未曾听过的冷僻典故，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哪里像个初来乍到的外客？分明是浸淫此道多年的宿儒。
黛玉的言语之间，渐渐有了真心的赏识：“汤先生这份学识，委实叫人钦佩。”
“林姑娘谬赞。”汤姆谦逊一笑，目光却黏着在黛玉脸上，“在下这点微末道行，不过是拾人牙慧，岂敢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对了……”
他话锋一转，自袖中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小瓶，递向黛玉，“这是我闲来无事，为姑娘的病症调配的药剂。每日取些微服用，于肺腑大有裨益。”
那瓶子，不过指节大小，在日光下流转着七彩光晕，煞是好看。
湘云眼疾手快，一把将瓶子夺了过来，凑到鼻尖底下细嗅。瓶中液体清澈无色，也无半点药味。她心中疑窦丛生：“这里头装的什么？没颜没味的，莫不是什么毒物罢？”
“云妹妹！”黛玉蹙眉轻斥。
汤姆却不恼，反倒好奇地，看着湘云，那眼神，好似在欣赏一出有趣的戏：“史姑娘若是不放心，大可亲身一试。此药于常人，亦有清心明目、强身健体之效。”
“试就试！”湘云被他言语之下架了起来，只有试药一条路了，于是脖子一梗，拔开瓶塞，仰头便要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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