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大惊，急忙伸手拦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湘云振振有词，嗓门也大了几分：“我替姐姐试毒啊！这人来路不明，谁知安的什么心？万一真是歹毒之物，毒死我一个，也总好过毒了林姐姐去！”
这几句话，说得又直又白，毫无转圜余地，黛玉一时竟也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汤姆看着眼前二人，一个急忙忙维护，一个动容。
他嘴角的笑意深邃，让人看不分明：“史姑娘于林姑娘，果真是情深意重。”
“那是自然！”湘云将瓶塞堵好，把瓶子塞回黛玉手中，下巴抬得更高，“我同林姐姐的情分，岂是你这外人能懂得的？”
“外人？”汤姆眯眯眼，轻笑出声，“史姑娘这话，只怕说得早了些。”
他话音未落，只听游廊那头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探春引着几个丫鬟过来了。
探春见了他们，笑道：“哟，都在这儿呢。正找汤先生呢。我二哥哥不知从哪里听说先生会西洋的占卜术，好奇得紧，央我来请先生过去小坐片刻，替他瞧瞧运数。”
汤姆侧头看了黛玉一眼，见她微微颔首，这才对探春拱手道：“既是公子爷有请，在下岂敢推辞。片刻便回。”
说罢，便随探春去了。
待那一行人走远，湘云立刻拉了黛玉的手，寻了个角亭坐下，急急问道：“林姐姐，你真要喝他的药不成？”
黛玉把玩着那琉璃小瓶：“为何不喝？若真能除了病根，岂非一桩天大的好事？”
“可万一……”
“没有万一。”黛玉打断她，一双清丽迷人的眸子直视着湘云，“云妹妹，你同我说句实话，你究竟在怕什么？”
湘云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在怕什么？怕黛玉的身子受损？怕黛玉被这来历不明的男人哄骗了去？还是……还是怕旁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口一阵发慌。
末了，她只得嘟囔道：“我就是瞧着他古怪，不像好人。”
黛玉忽然凑近她，压低了声音，柔柔地在在湘云耳畔，感觉一阵酥痒：“云妹妹可知，昨儿夜里，我叫紫鹃去打探了些底细。”
“什么底细？”湘云精神一振。
“那汤先生的客房里，悬着一幅画。”黛玉的声音愈发神秘，“画上是个女子，你猜是谁？”
湘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黛玉一字一句道：“那女子的容貌，与我有几分相似。”
湘云霍地站起身来，亭外的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什么？这……这未免也太瘆人了！”
“更瘆人的还在后头。”黛玉却一把将她拉回石凳上，神情不见惊慌，反倒有几分兴味八卦，“紫鹃在窗外，亲眼瞧见，那汤先生对着画中人自言自语，说什么‘辗转半生，终是寻到你了’之类的话。”
湘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色都白了：“他……他莫不是个疯子不成？”
“疯子？”黛玉若有所思，随即话锋一转，眼中竟是腹黑的光，“一个为了画中幻影，不远万里寻来的疯子，倒也算得上一段奇闻。云妹妹不觉得，这故事颇有几分风月烂漫之意么？”
“风月？！”湘云的声音都变了调，“我的好姐姐，你可醒醒罢！这分明是惊恐，哪里是什么风月！他分明是把你当作了旁人！”
黛玉见湘云那面颊飞红、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剖白的急忙忙模样，先前凝着的霜雪竟化了个干净，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口，逸出两声清婉的笑。
“我的好妹妹，瞧你这爱急的真性情，倒像是我在欺负你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和你顽笑罢了。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等没见过世面、听外人男子两句左道旁门的混话，便要信以为真的痴女子不成？”
湘云听了这话，心下方松了半寸，却仍是气鼓鼓地嘟着嘴：“既是如此，方才又何苦那样凝神细听他说话？倒叫我空悬着一颗心。”
“我非是信他，不过是奇他。”黛玉敛了笑意，那双似泣非泣含情目中，顷刻间又聚起一汪深潭，“你想，一个素昧平生的西洋人，挟着几分不知真假的奇术，为何偏要寻到我身上？他的故人，又是哪一位？这背后若无惊天的隐情，或者……泼天的算计，我是断断不信的。”
湘云听得心惊，正欲再问，却听园外一阵脚步声杂沓，人语沸然，似滚水泼地，直奔这边的方向来了。
只听一个小丫头声嘶力竭地喊着，那声音劈裂在乍暖还寒的空气里：“不得了了！宝二爷……宝二爷厥过去了！”
二人闻言，皆是心头一紧，也顾不得许多，提裙便随人流赶了过去。
未进怡红院，先闻哭声一片。只见院内早已乱作一团，婆子丫鬟们围作一圈，如热锅上的蚂蚁。
然后便见当中地上，宝玉直挺挺躺着，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人事不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凤姐一双丹凤眼此刻满是焦火，攥着手帕，来回踱步，“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袭人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一旁静立的汤姆道：“方才……方才汤先生为二爷卜算，拿那根……那根怪模怪样的木头棍子，在二爷眉心上点了一下，二爷他……他便轰然倒地，再也叫不应了。”
霎时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那西洋人，有惊，有惧，更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敌意。
那汤姆却不见半分慌乱，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气，只微微颔首：“老太太，太太，诸位不必惊惶。贾公子无碍，不过是为前尘旧梦所扰，一时心神激荡，冲撞了魂魄。片刻便会醒转。”
“前尘旧梦？”贾母由鸳鸯扶着，声音已带了颤音。
“然也。”汤姆淡淡应道，“贾公子本是那天庭神瑛侍者，只因动了凡念，这才坠入红尘，历此一劫。如今劫数将满，宿缘牵动，自然会有感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番话，说得是云山雾罩，玄而又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听不明白。
独独黛玉，心口一震那句“神瑛侍者”，如一道霹雳，炸开了她魂魄深处经年累月的混沌。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那株日夜受甘露灌溉的绛珠仙草，那滴不尽的眼泪……难道，这一切竟不是虚妄？
“一派胡言！”
一声清喝，如碎玉投珠，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史湘云。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全然不顾老太太、太太们在场，指着汤姆便喝道：“什么天宫，什么神瑛侍者，全是些哄骗痴人的鬼话！我偏不信！”
汤先生闻言，那双碧蓝的眼睛转向她，撇撇嘴，浮起些许笑意：“史姑娘不信？”
“自然不信！”湘云答得斩钉截铁。
“既如此，我为姑娘卜上一卜，何如？”汤姆说着，便要举起手中那根雕刻着奇特花纹的木杖。
“不必！”湘云疾退一步，张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黛玉身前，“你离我们远些！”她这护雏的模样，活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小兽。
众人正为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揪心，却听地上宝玉悠悠一声呻吟，竟是转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在人群中寻了一圈，最后定定落在黛玉身上。霎时间，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便涌出泪来，哽咽道：“林妹妹……我方才梦见……梦见你要走了……走得好远，好远……”
黛玉正要开口安慰，那汤先生却抢了先。
“贾公子的梦，并非虚兆。林姑娘，的确是要走了。”
“什么？”满院之人，无不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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