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不再理会旁人,竟直直走向黛玉,那双蓝眼睛里盛满了旁人看不懂的深情,款款说道:“林姑娘,请随我走。在我的尘世,再无缠绵病榻之苦,亦无寄人篱下之酸。我许你万古长春,我许你翻云覆雨之力,我许你……此间天地所不能予你的一切。”
此言一出,合府鸦雀无声,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湘云只觉顶门一道炸雷,耳内万千蜂鸣,眼前诸人诸景都成了虚影。她看不清旁人的表情,只死死盯着那西洋人的嘴一张一合,又瞥见黛玉垂着眼帘,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疯了!”湘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上前,一把将那汤姆推开,“林姐姐哪里都不去!”
汤姆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眼中那点笑意终于冷了下去:“史姑娘,这是林姑娘自己的抉择,与你何干?”
“怎么与我无干?”湘云急得双眼通红,泪水在眶里打转,“我……我……”
“你什么?”汤姆步步紧逼,“你不过是她的表妹,有何资格替她定夺?”
“我不只是表妹!”湘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是……我是……”
“是什么?”
那两个字,重重压在湘云的舌根上。她扭头,望向黛玉。
黛玉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期盼,有温柔,还有一缕黯然。
“罢了。”
只听一声轻叹,泠泠然断了满院的喧嚣。黛玉转过身来,朝着那汤姆敛衽一福,语音清绝:“先生美意,小女心领。只是……”
话未说完,便被那人从容截断了。
“林姑娘何必急着回绝。”那汤姆负手而立,言语间竟有乾坤在握的气度,“予我三日。三日之内,我自会向姑娘印证一事。”
黛玉蛾眉微蹙:“印证何事?”
那人目光灼灼,直视着她:“印证我那方天地,远胜此间所有,值得姑娘为此舍却一切。”
言至此,他眼波一转,别有深意地掠过一旁的湘云,又缓缓补上一句:“自然,三日之内,若有人能说出个更好的缘由,教姑娘心甘情愿留在此处,汤某亦当拱手认输,就此别过。”
一语说尽,他竟就这么拂了拂云袖,在众人各异的神色里,施施然转身,竟自去了。那背影倏地晕入园中暮色,再寻不见。
怡红院里,一时间静得只闻针落。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独留下一地不知所措。
湘云呆呆立在原处,一双眼只看着黛玉那瘦削的侧影,看她肩头如何微微起伏,看她秀发如何被风撩动。那身影薄如剪纸,好似一阵风来,就要吹散了。
终是凤姐儿第一个回过神来,柳眉倒竖,丹凤眼圆睁,急步走到贾母跟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去的方向,嚷道:“老祖宗,您瞧瞧,这……这算个什么事儿!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狂人,说了这通疯话就走了!依我说,就该叫人拿棍子打出去,省得他再来胡吣!”
贾母半阖着眼,半晌,才缓缓睁开,眼底却无甚波澜,只道:“凤丫头,急什么。他既划下道儿来,且看他三日内能唱出什么戏文。咱们只管静观其变就是了。”
老祖宗一句话定了调,众人心下虽仍是七上八下,却也不好再多言。
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散了。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转眼便空落下来,只剩风过树枝的飒飒声。
人潮退去,湘云与黛玉的身影便被凸显出来,一个站着,另一个也站着,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林姐姐……”湘云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弱得几乎要被风吹走。
“罢了。”黛玉并未回头,只丢下这两个字,便提步朝着潇湘馆的方向去了。“我乏了。”
那声音冷冷的,听起来又回到平日里的淡漠,一下子将湘云心头那点刚要燃起的火苗给浇灭了。
她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尽头。
她想追上去,有满腹的话要问,要辩,要……要剖白。
可那句话,何其沉重。重得好似一座山,令她开不了口,动弹不得。
晚风又起,裹着一阵浓过一阵的桂子甜香,袭上鼻端。
湘云就这么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边最后些许霞光被夜色吞没,四下里起了虫鸣,她才缓缓挪动僵直的双腿,信步往自己住处走。
却听得院内传来宝玉那痴痴的声音,正高声说着:“……我不管什么前世的缘,来生的债!我只晓得,林妹妹就是我的林妹妹,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湘云脚步一顿,心底隐隐苦涩。
是啊。林姐姐是宝玉的林妹妹,是那位汤姆要带走的林姑娘。那她史湘云呢?
她又是谁的?这偌大的园子,竟无一人是她的。
毕竟她是史家的人,就算史家,她也只是一个孤女,而这里是贾家。
夜色愈发深了,大观园安静下来。
潇湘馆里,月光软软,照着一室清冷。黛玉独坐窗前,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药瓶,正自出神。
“姑娘。”紫鹃打起帘子,端着一盏新烹的茶进来,轻声道,“云姑娘在园子那头亭子里,已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黛玉持着药瓶的手蜷了一下:“由她站着罢。”
“可是这秋夜露重,仔细寒气侵了身子……”
“紫鹃。”黛玉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世间万物,何以非要行至绝境,方知可贵?”
紫鹃一怔,不知该如何回这话。
黛玉轻轻笑了,她将药瓶轻轻搁在桌上,站起身,竟是朝外头走去。
月光如水,遍洒庭中。湘云抱着一坛酒,斜斜靠在亭子柱上,脸上已染了两团酡红,显见是有了几分醉意。
“云妹妹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倒学起那些男人不醉不归的样子来了。”黛玉立在亭子外,淡淡问道。
湘云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来。月光下,她一双清亮的眼,直直地望着黛玉:“林姐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么?”
“不行!”湘云霍然站直了身子,因起得急了,身子晃了几晃。她抱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到黛玉面前,一股酒气混着女儿家的体香扑面而来。“现在!立刻!就要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似要将肺腑里所有的怯懦都呼出去,然后鼓足了平生的气力,大声道:“林黛玉,你给我听好了!你哪儿都不许去!因为……因为……”
黛玉眨眨眼,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因为什么?”
湘云的脸涨得通红,那些个字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下一刻,她忽然将手中的酒坛往地上一放,整个人直直扑了上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黛玉抱在怀里。
“我心里疼你,爱惜你,竟是着了疯一般!”
话音刚落,穿林而过的夜风都似冷冻住了,唯余湘云心口的跳动。
风过处,满园的合欢花叶簌簌而落,惊起了几只宿在枝头的倦鸟,扑通扑通飞入沉沉的夜幕深处。
黛玉的身影,就钉在那儿。月光为她笼了一层薄纱,唯有一双眸子,黑得不见底,映着天边一弯冷月,也映着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女子。
她一动不动,不知是忘了言语,还是断了思绪。
倒是湘云,那股凭着酒意冲撞出来的孤勇,好似被黛玉的寂静吸走了。
她指尖一松,踉跄着退了两步,只觉得眼前景物都化作了水里的倒影,晃晃悠悠。
她瞧着黛玉模糊的轮廓,痴痴笑道:“可算说了……这句藏在心尖儿上的话,我终归是说出来了……”
半晌,黛玉才轻轻说:“你醉了。”
“我没醉!”湘云扬声一驳,气势汹汹。可那股劲头转瞬即逝,又软了下来,语气里满是委屈,“罢了,是醉了些。可林姐姐,若非如此,这掏心窝子的话,几时才能说与姐姐听?”
她再站不住,顺着身后的石阶颓然坐倒,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喝空了的酒瓮。
她仰头看着黛玉,傻笑起来:“姐姐可记得?我头一回见你,你正穿着件月白绫子袄儿,立在廊下。我当时看得呆了,心里只念着,这世间怎会有这般灵透的人儿,活脱脱是那广寒宫里下来的仙女儿。”
黛玉挪动脚步,也在她身旁缓缓坐下,夜风拂动她的裙摆,暗香浮动。“那时节,你才七岁。”
“七岁又如何?”湘云不服,酒气冲上头顶,“难道七岁的小孩子,就分不出清浊美丑了?我告诉你,我非但瞧得出你风姿绝伦,我还瞧得出……”
她结结实实打了个酒嗝,话锋一转,“我还瞧得出,你心里头,盛着一汪苦水。”
黛玉心头一震,侧过脸来。
“府里上下,谁不言你孤高自许,性情乖僻?谁不说你动辄伤怀,善泪易感?独我知道,那是你冰雪聪明,灵窍开启,所见所感,皆比我们这些子俗人深了百倍千倍。”
湘云把头一歪,径直靠在黛玉削瘦的肩上,吐出的气息颇有醇厚的酒香。“这世上,顶顶苦的,便是你们这等聪明人。凡事看得太透,偏又无力回天,岂不苦?日日看着那些蠢人乐呵呵地混世,岂不更苦?”
“云妹妹……”黛玉的声音里,有了几分哽咽。
“嘘,”湘云却竖起一根食指,按在自己唇上,“且听我说完。姐姐可知,我为何素日里总爱作男子打扮?”
黛玉摇了摇头。
“如此,方能名正言顺地护着你呀。”湘云又笑,笑里却含着涩意,“你想,若是男子,便可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出头挡难。他可以颇有心上人,去看南国的红豆,去赏北疆的雪。他更可以……可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黛玉心中被狠狠刺痛了:“可你终究不是男子。”
“是啊,我不是。”湘云素日里阳光灿烂的脸上,笑意冷了下去,化作一片苍凉,“所以我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宝玉与你亲近,看着那个南安郡王的什么公子对你百般献好。我只能日日地想,夜夜地盼,盼着那一日晚些来,却又知道它终究要来,姐姐总要嫁作他人妇,离了这园子,也离了我。”
黛玉忽然开口,断了她的话:“谁说我要嫁人?”
“不嫁人?难道姐姐要学那妙玉,剪了青丝,遁入空门不成?”湘云醉得舌头都大了,“休要说笑。老祖宗那里,头一个就不会依。除非……”
“除非什么?”
湘云身子猛地坐直,一双醉眼迸出骇人的光彩:“除非你同我私奔了去!”
这话石破天惊,黛玉先是一愣,随即被她这荒唐念头逗得笑了出来,无奈:“私奔?亏你这张嘴,什么都想得出。”
“有何想不出的?”湘云却是一本正经,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数算起来,神情专注得像个账房先生。“我这些年攒下的梯己,足足有数百两。咱们到那烟雨濛濛的江南,买一处小小的院落,前头开个酒肆,后头栽满芭蕉。你诗才天授,我也会些酿酒的营生。到那时,你便在帘后吟风弄月,我便在柜前噼啪算盘。到了晚上……”
黛玉听得入了神,不禁追问:“晚上如何?”
湘云的脸突然红了,艳若晚霞。她低下头,声音轻轻:“晚上……晚上便一处坐在阶沿上,看月亮。”
黛玉忍俊不禁:“就只看月亮?”
“不然还想如何?”湘云立时瞪圆了眼睛,“姐姐你……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竟一齐笑起来。
笑声渐歇,庭院复归宁静。
湘云忽然敛了笑,神色肃然:“林姐姐,我并非醉话。那个汤公子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许你长生不老?全是些鬼话哄人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那般长的寿数作甚?他许你权势?有我一日,便护你一日,我便是你的倚仗!他许你世间所有?我……”
她话语一顿,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半旧的丁香色香囊来:“我没有世间所有,我只有这个。”
黛玉伸手接过。那香囊入手温热,还颇有湘云的体温。
“是我亲手做的。”湘云的声音低了下去,隐隐透着一股子羞赧。
“史湘云。”黛玉低唤她的名字,轻轻叹息,“你可知你方才那些话,字字句句,若是被旁人听了去……”
“听了去又当如何?”湘云霍然起身,酒意与豪情一并涌上,“大不了逐出贾府,再不来了,然后史家削了我的宗籍!我还不稀罕那劳什子的侯门千金的名头呢!”
话音未落,庭中陡然一变。
一道碧幽幽的冷光,倏地泼满了整座亭子,竟将那月色都逼退了几分。光到处,翠竹失了本色,似凝了一层惨绿的寒霜;阶下几块玲珑的湖石,也映得嶙峋怪状,颇为可怖。
光影正中,悄然立了一人。
此人一身玄衣,面如冠玉,眉目俊朗,只是那一张脸全无血色,唇边一弯冷笑,瞧着隐隐有些瘆人。手中握一根枯木也似的短杖,杖尖上,那绿光闪烁不定。
正是汤姆。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黛玉身上,话语间颇有凉意:“我来得,想必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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