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心头一撞，也顾不得酒意上涌，抢上一步，张开双臂，将黛玉护在身后。她本就身形不稳，此刻更是晃了两晃，一双杏眼却圆睁着，怒视汤姆：“你……你这人好没道理！竟在私家花园听人墙角！”
那汤姆闻言，竟笑了，满是轻蔑：“‘听人墙角’？史姑娘这话差矣。我立于此，如月在天，何来‘偷’之一说？倒是你那点女儿家的痴心妄想，嚷得满院皆知，还怕人听见不成？”
“那又如何！”湘云脖颈一梗，平日里的憨态一扫而光，小脸蛋上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刚烈，“我心里敬她爱她，又与你何干？便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们女儿家的心事！”
“天王老子管不着，我却管得。”
汤姆语毕，手中短杖随意一抬。
湘云只觉周身一紧，手足便不听使唤，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唯有那一张嘴，还能不忿地骂着。
黛玉扶住湘云，抬起那双含露目，静静看向汤姆，声音清泠：“汤先生，你这又是何意？”
“全我一片心意，也全姑娘一段仙缘。”汤姆转向她，眼底的痴迷溢出来，“林姑娘，你不属此地，更不属凡尘。你是那离恨天上，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随我归去，我带你脱离这生老病死的苦海，重返仙都。”
“绛珠草？”黛玉面上不见惧色，反倒清冷幽幽地笑了，“汤先生不去写戏文，倒是屈才了。”
“是真是假，姑娘一看便知。”
汤姆短杖又一挥，半空中凭空现出一幅水镜般的景象。
镜中云雾缭绕，仙气渺渺。一株仙草，顶着一颗红莹莹的珠子，在风中微微摇曳。旁边立着一位神瑛侍者，日日取那天河之水，以甘露灌溉。天长日久，仙草脱了草胎木质，修成个女体……
“姑娘可看清了？”汤姆的声音温柔得令人发指，“那便是你的前身。而我……”
“而你是个登徒子、大骗子！”湘云动弹不得，口中却不饶人，“什么前身不前身的，哄谁呢？我们家林姐姐是天上客，难道还要你这不知哪儿来的妖人来指认不成！”
汤姆全不理她，只痴痴望着黛玉：“我在那方天地寻了你千百年。感知到你在此界托生，我便舍了一切，寻踪而至。黛玉，不要再执迷了，随我归去吧。”
“若我说不呢？”黛玉冷冷问道。
汤姆脸上的柔情瞬间褪尽，换上一副冰冷的容貌：“那我，也少不得，只好用些手段了。”
“你敢！”湘云厉声喝道。
“你看我敢是不敢？”汤姆冷哼一声，短杖倏地指向湘云心口，口中念念有词，“阿瓦达……”
“且慢。”黛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汤姆的动作停在半途，阴沉凶狠的目光转回她身上：“姑娘还有何话说？”
“你口口声声，说为我而来，懂我心意。”黛玉缓缓踱步，眯眯眼，“那你可知，我此生此世，最想要的，究竟为何物？”
汤姆不假思索：“自然是无病无灾的康健身子，是挣脱这牢笼的自在人生。”
黛玉轻轻摇头，走到湘云身侧，伸出素手，温柔地理了理她可爱脸蛋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错了。”
“那是什么？”汤姆追问。
黛玉的目光，似一泓秋水，静静落在湘云那又急又气的嘟嘟脸上。
“是她。”
两字落地，满院寂然。
汤姆脸上的自负，霎时冷冻了。
“汤姆，”黛玉转过身，一双目清亮无比，直视着他，“你说你识我懂我，却连这桩也瞧不明白。我所求的，并非什么长生不老，也不是什么仙乡乐土。”
她顿了顿，素来含愁的眉眼间，竟破天荒地，隐隐露出一点腹黑的意思。
“我要的，不过是日日能听这痴丫头饶舌，看她傻乎乎地，醉了胡沁，醒了淘气罢了。”
“林姐姐！”湘云又惊又喜，颊上飞红，心中那点酒意，不知是散了，还是更浓了。
汤姆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青白交加：“你……你宁肯为了一个凡间俗女，也不愿随我回归仙班？”
“并非宁肯，而是唯此而已。”黛玉从袖中取出那只小小的药瓶，“还有，你送的这瓶仙药……”
手腕一翻，那瓶子直直坠地，一声脆响，玉碎瓦倾。
瓶中流出的，并非什么琼浆玉液，而是一缕黑烟。那烟气腥臭扑鼻，如活物般在地上扭动，倏忽散尽，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块黑印。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黛玉冷笑一声，“汤姆，又或者，我该称你一声……伏地魔？”
汤姆，不，那伏地魔，脸上第一次现出真真的惊诧：“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全赖此物。”黛玉从怀中又取出一本册子，封面古怪，画着西洋景致。
正是宝玉前日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西洋奇书，名唤《哈利·波特》。
“我素来不信天降的便宜。昨日无事，随意翻看，恰翻到一页，画着个眉眼与你一般的少年郎。下面一行小字，写得明明白白：‘英俊的汤姆·里德尔，就是未来的黑魔王伏地魔’。你说，巧不巧？”
伏地魔沉默了片刻，竟仰天大笑起来：“好！好个林黛玉！好个伶牙俐齿，聪明绝顶的绛珠仙子！果然不负我所望！”
“可惜，我瞧不上你。”黛玉很直接，淡淡回道，“阁下请回罢。”
“回？”伏地魔眼中凶光毕现，“好言说尽，你既不从，那就休怪我心狠了！”
他猛地举起短杖，杖尖绿光暴涨，势如疯魔。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园门方向一声断喝，亮如洪钟：
“大胆妖孽，竟敢在我的园子里撒野！”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贾母拄着龙头拐杖，由鸳鸯、琥珀等人簇拥着，身后跟着凤姐、探春、李纨一干人等，浩浩荡荡，正朝这边来。
更奇的是，老太太另一只手里，竟也握着一根……紫檀木雕花的短杖？
伏地魔惊疑不定：“老太太，你这是……”
贾母“呵呵”一笑，满面风霜，眼神却犀利不已：“我老婆子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么，只许你西洋来的会舞枪弄棒，就不许我们中原的有道法傍身了？”
老太太说罢，举起那紫檀木杖，口中沉声一喝：
“呼仙班卫！”
一声凤鸣，清越悠长，响彻天际！
一只通体银光的凤凰自杖尖腾出，华光万丈，翼展数尺，引吭长鸣，直扑那伏地魔面门。
只听那伏地魔发一声怪啸，身形站立不稳，竟被那道银光逼得踉跄倒退，直退出七八步远，发髻散乱，袍袖撕裂，好生狼狈。
他那双黑黢黢的眸子圆睁，死死盯着贾母手中那串不过寻常模样的木杖，嘶声道：“岂有此理！此乃上古凤凰真火凝炼之辉，人间俗世，断无此物！尔等究竟是何方神圣？”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笑，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凤姐。
她一手搀着贾母的臂膀，另一手拈着块苏绣凤凰于飞式样的帕子，款款上前，丹唇一启，满面春风：“我的天，这可真是从哪儿来的野道士，说出话来，竟这样没见识。我们老祖宗，当年跟着太祖爷马背上得天下，什么奇人异士没有会过？便是那南疆的蛊，东海的蛟，也得在我天朝龙旗下俯首称臣。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跑到我们荣国府门前，吆五喝六的，真真是耗子跑进猫嘴里，自寻死路不成？”
凤姐一席话，说得又脆又响，又骄又傲，把个伏地魔气得脸色发青。
偏是一旁的探春，素日里沉静稳重，此刻也淡淡启唇，为凤姐补充道：“老太太当年幸得机缘，曾拜昆仑山上一位仙人为师。此节，外人不知罢了。”
那伏地魔听到“昆仑山”三字，面色陡然一变，再看贾母气定神闲，身后众人或讥或笑，或冷眼旁观，竟无一人露出惧色。
他这才省悟，自己今日只怕是踢到了昆仑峰，撞上了不周山，竟是自取其辱。
贾母缓缓抬眼，目光里不见怒，不见喜，只是一片看透世事的平和，口中言语却不冷而冽：“后生，回去罢。我贾家虽非什么神仙府邸，却也容不得强掳女眷的勾当。”
那伏地魔一张脸青了又白，目光狠毒，黏在黛玉身上，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今日之辱，他日必报！”
不过是那些画本子或是酒楼说书里常有的，反派败走前，必有的撂狠话环节罢了。
狠话说罢，伏地魔身形一扭，竟化作一股黑烟，倏忽不见。
那股子令人骨头发僵的阴寒之气一散，湘云只觉周身一松，手脚便能动了。
她也顾不得别的，一头扎进黛玉怀中，颇有哭腔：“好姐姐，可吓杀我了！你怎么样，他没伤着你罢？”
黛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触到她微微发凉的小脸蛋，心中一软，柔声道：“我这不好端端的？倒是你，一张脸唬得雪白，快让我瞧瞧。”
湘云哪里肯依，只在她怀里乱钻，口中却又得意起来：“我自然不怕！为着姐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惧！大不了我俩出去开个酒馆子，我当掌柜，姐姐当老板娘，岂不快活！”
此言一出，先前那紧张气氛登时烟消云散，众人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她二人乃是豪门千金，皆为侯府小姐，自然不会抛头露面，亲自去做那沽酒之事。便是家道中落，亦有体面的方式过活。
这番话，不过是湘云觉得沽酒仗剑江湖，颇为豪情风雅，于是时不时挂在嘴上罢了。
贾母也由凤姐与李纨扶着，踱上前来，看着两个玉人似的孙女，眼中是无限的慈爱：“痴丫头，你们那点子心事，当我老婆子是瞎了聋了不成？”
湘云闻言，那点子英豪气概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张俏脸刷地白了，小声道：“老祖宗……我……”
“慌什么。”贾母拍拍她的手，笑道，“欢喜冤家，是世人之常情；情之所钟，又岂是俗理能缚？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只要你们两个自己过得称心如意，比什么都强。”
黛公与湘云四目相对，一时百感交集，眼圈都红了。
凤姐在一旁早笑得前仰后合，拿帕子不住拭着眼角，接口道：“老祖宗说的是！不过，云丫头方才说的开酒馆，这可是个正经生意。妹妹，算我一股如何？赚了银子，咱们三七分成，你三我七！”
不愧是凤辣子，怎么都不做赔本买卖，这算盘珠子打的，金陵城都听得见了。贾母立时笑了。众人自然也是一阵说笑。
“凤姐姐！”湘云又羞又急，直跺脚。
探春也走近来凑趣，抿嘴笑道：“既是凤姐姐要入股，如何少得了我。只是这酒馆开张，还须有个噱头。依我说，便让云丫头日日在门口唱一折《史湘云醉卧景阳冈》，定能招徕满都的看客。”
“我才不依！”
众人说说笑笑，簇拥着贾母回房歇息，潇湘馆前便渐渐散了。
月上中天，光亮如水，洒在翠竹叶上。潇湘馆内，万籁俱寂。
黛玉与湘云并肩坐在窗下的竹榻上，谁也不先开口。安静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还有窗外偶尔一声虫鸣。
“林姐姐。”终是湘云耐不住，轻声唤道，“方才……方才我说的那些浑话……”
“我都记得。”黛玉截断她的话，侧过脸来，月光柔柔，细细地描摹着她绝美的容颜，清丽不可方物，“一字一句，都记得。便是开酒馆的话，也记得。”
她握住湘云的手。
湘云的心跳得极快，脸颊也烧起来：“你……你竟是愿意的？”
黛玉不答，反将身子倾过来，一双柔柔的眸子定定看着湘云，然后，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湘云的唇上。
湘云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触即分。黛玉坐直身子，眼波流转，嘴角噙着的，是略略腹黑的笑意：“这是定金。”
她稍稍歪头，顿一顿，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余下的帐，等云掌柜的酒馆开张了，再一并清算。”
湘云这才回过神，脸上也不知是羞是喜，一把抱住她，嚷道：“林黛玉！你好坏！竟学会捉弄我了！”
“这可要问问，是跟谁学的呢？”黛玉在她怀里轻笑，也不躲闪。
两人笑闹一处，滚在竹榻上，少女开心的笑语，稍稍惊起了窗外栖息的鸟儿。
忽然，湘云停下动作，仰头问道：“好姐姐，你同我说句实话，老祖宗她……她当真会那神仙法术不成？”
黛玉从她怀里挣出来，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在月色下愈发显得神秘高深。
“你猜？”
“我不猜！你快告诉我！”
“偏不告诉你。”
“林黛玉！”
湘云又扑过去，呵她的痒，黛玉笑着躲闪，两人再度闹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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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云散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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