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了许久。
然后,公主又复开口。
“这些日子,探子汇报,这史湘云的快活,本钱极低。一杯淡酒,几碟小菜,便能让她高歌‘是真名士自风流’。她的心是满的,不靠外物填补。她不耗费这世间的繁华,反倒将繁华都吸了进去。”
绯墨笑了,接话道。
“倘若人人都学她的样儿,这京城里的酒楼、绸缎庄、珠玉阁,倒要关上一半了。”
公主也笑了。
“所以,这架织机时时都在告诉你:‘离群是错,是孤僻,是无能。合群才是对,是安稳,是福气。’你看那些戏文传奇,是不是总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看那些圣人教诲,是不是总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常?”
“这背后,都是织机的道理。它在说:快回到你的位份上来,快来为我这台机器,耗尽你的心血吧。”
绯墨怔住了。
她眼前的,那个高居凤座、心机深沉的统治者昭明公主,倒像一个孤独的女王,立在云端,冷眼瞧着这世间万物的运转章法。
绯墨听得心头一紧,轻声回道:“殿下的意思是,瞧上的正是史探花的这份‘管不住’的性子?”
“不止。”
昭明公主走到窗下,推开一扇海棠花格的窗。
初秋的凉风拂进来,吹得她浅紫宫纱袍的袖子稍稍鼓起来。
“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抽丝剥茧做成的绣品?针脚细密,花样子也好看,瞧着是温顺,可到底失了生气。”
“他倒好,是山里的一阵风。带着草木的野气,吹皱一池春水。”
昭明公主伸出手,五指纤纤,虚虚拢住窗外流动的夜气。
“这么有趣的风,若真叫人纺成了线,织进那叫人喘不过气的锦绣堆里,岂不可惜?”
“那么,倒不如,由本宫收作私物得好。”
【此刻当浮一大白!公主这番话,看似是赏鉴风骨,实际上约莫是要筑一座黄金笼。她要护着这阵风,却也要把风握在手心里。说到底,是天家贵胄的占有欲,寻一个能与自己相配,又毁不了的稀罕顽意儿罢了。】
绯墨的心,咚咚跳起来。她懂了。
公主不仅仅是在选一个驸马,也不仅仅是在挑一个臣子。
她是在寻一个能替她撞破这宫墙,搅乱这死水规矩的同类。
更是她自己想做,却碍于身份,终身不能做的一场痴梦。
绯墨定了定神,把那份惊讶压下去。
“殿下……是真要同史大人结百年之好?”
“嗯。”
“那……倘或有一日,发觉史大人也是个俗人,也要为五斗米折腰,也要被这官场磨平了心气,殿下可会觉得无趣?”
公主回过身。
烛火映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轻轻跳着橘色的光。
“那就把他寻个地方,好生藏起来。”
她漾开的绝美笑意,美则美矣,但是叫人心里发毛。
“藏在一个谁也寻不见的地方,只我一个人瞧得。”
“不叫外头的风吹着,不叫俗世的尘染着。只我一个人瞧得,也就够了。”
【警醒!警醒!公主‘病’气值已近沸腾,‘圈.禁’之念已生。宿主再不设法,恐后半生要在公主府某处绣楼里瞧着四角天过活了!】
绯墨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凉。
她忽然,有点可怜起那位俊俏的史大人来。
“殿下,”她措辞愈发小心,“万一……万一史大人真有什么不妥呢?譬如……南安郡主说的那旧人旧事……”
“胡说。”公主打断她,“郑婉宁那丫头,惯会搬弄是非,信她的话做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公主语气沉静,“史湘云若是女子,她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要诛九族的。她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性命顽笑?”
【咚咚咚,猛烈撞击逻辑死角ing:公主千算万算,算不到宿主就是个为逃婚敢拿脑袋当蹴鞠踢的愣头青,毕竟“英豪阔大”,这是稀有罕见的代码,公主虽然权谋从小就玩,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绯墨亦是身在权谋局中之人,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
“那殿下为何还允他各住各的院子?倒不像新婚夫妻。”
“着什么急。”昭明公主回到座上,“总要留些空隙,这出戏才唱得长久。”
【金牌硅基红娘批注:‘各住各院’,非是情分淡了,乃是高手过招的‘放长线,钓大鱼’。公主此举,是怕把那小探花逼急了,真个儿‘金蝉脱壳’跑了。不如徐徐图之,来的稳固。好个七窍玲珑心!】
绯墨心里,又为那位清俊的探花郎捏了把汗。
撞上自家这位主子,将来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宿主史湘云,身份‘笼中雀’,已入公主专属围场‘承欢殿’。求生之难,甚于登天。姻缘吉凶,全看宿主何时想通,躺平了事。】
“那殿下接下来,可是要……”
公主眼里,是淘气顽笑的意味。
“他不是要独住么?”
“给他。”
“他不是怕我窥破他的隐秘么?”
“那我……便慢慢地查。”
她倚着个大红引枕,懒懒靠着。
“人,必然是我的了。全天下,谁敢与本宫抢?”
“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咪了一口茶。
“我有的是功夫,陪他慢慢磨。”
【戏码更新:公主已启‘温水煮云’之策。宿主的马甲,怕是穿不了几日了。】
绯墨屈膝福了一福:“奴婢明白了。”
“去罢,”公主摆摆手,“叫小厨房明日备下他爱吃的枣泥山药糕,告诉他们,糖搁少些。”
绯墨一怔:“殿下如何得知史大人的口味?连甜淡都知晓?”
公主眼皮也未抬。“我查过。”
【数据补遗:公主于史探花底细,已知九分;史探花于公主心意,尚不及一分。此局,宿主未上棋盘,已输了先手。】
绯墨躬身退下。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系统总结,此番远程探查,所获颇多。只是细细想来,公主对于自己的心腹大丫鬟所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呢?】
【比较一下贾宝玉对于他的贴身小司茗烟,平日里诉说心事,又能吐露几分?】
【毕竟有着主子和奴才的身份之别,能不说谎话,已是难得,若是将心情全部吐露,那倒又非谨慎的上位者所行之事了。】
.
承欢殿外。
两个宫人碎步上前,屈膝一福:“史大人,天色已晚,奴婢们送您出宫。”
湘云脚下虚浮,跟着她们往殿外走,满心满眼,只回旋着公主的话。
公主定是晓得了什么。
可她究竟晓得了多少?
是晓得我同南安郡主那点牵扯?
还是……晓得了我是个女子?
【依本系统推算,公主殿下晓得的,怕是比你想的还多。】
湘云心里一悸,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廊下的夜风卷着桂子香气吹来,她混沌的头脑方清明几分。
【你家公主好整以暇,就爱看你这副慌张无措的模样。】系统又冒出来,一语中的。【再者,人家兴许就爱这点禁.忌滋味呢?】
“什么禁.忌滋味?”
【你想,一个是圣上亲点的探花郎,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若再加上个唯恐天下不乱又风流成性的南安郡主,岂不更……】
“够了!”湘云心里喝断,“休得胡说!”
她疾步出了宫门,一头钻进青帷小车里。
车帘落下的那一瞬,她才敢抬手捂住脸,只觉得烫得惊人。
心口那处,兀自突突乱跳,全无章法。
公主最后的那个眼神,那句话,那个吐气可闻的距离……
湘云阖上眼,公主那张脸却不依不饶,在眼前愈发清晰。
清冷,矜贵,艳丽。
还有那双洞若观火的凤眼。
【主上,恭喜,你已然陷进去了。】
“我没有。”
【嘴硬。那你这心跳是为何?】
“酒吃多了,烧的。”
【呵。】
湘云懒得理它,索性将身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可这一晚上的事,如同走马灯,一幕幕在脑中转。
公主与她夹菜。
公主亲手喂她糕点。
公主揽住她的腰。
公主在她耳边低语。
还有那句,“你如今,是本宫的人了。”
湘云蓦地睁开眼。
且慢。
公主为何要说“抢不走”?
谁要来抢她?
南安郡主么?
可郡主如今,压根不知探花郎就是她史湘云。
莫非……公主不是怕郡主“抢”走探花郎,而是怕郡主认出这探花郎,就是那个不知所踪的史家姑娘?
湘云越想,心绪越乱成一团麻。
【莫想了,等着就是。】系统又懒懒响起。
【反正你家公主已下了皇家秋季围猎的帖子,到时候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见分晓。】
“皇家狩猎……”
湘云想起公主临别时的眼神,又想起那句意有所指的“骑术”。
她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场围猎,怕是不简单。
马车停在史府门前。湘云下了车,抬头望那府门,只觉千斤重。
今夜,注定无眠了。
【叮!新差事来了:于围猎之中,显你真本事,叫公主刮目相看。】
【事成嘉奖:玄机礼包一封。】
【事败责罚:被公主当场揭破女儿身。】
【尚余时日:宿主,咱倒不急这秋日狩猎之事,你先把几天后赏花宴这一关渡过去。】
湘云脚步一顿。
“……我可能辞了这差事?”
【不能。】
“那我可还有别的路走?”
【没有。好生准备罢,宿主。你的公主,可不是好糊弄的。】
湘云推开院门,身后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她随手将头上的乌纱帽丢在院中石桌,整个人便重重坐进那张冰凉的竹椅里,再不想动一动。
在宫里周旋一日,竟比在考场上熬战三日还耗心血。
【下了班后躺在沙发里就不想动的感觉,原来不仅仅是21世纪的牛马才有啊。】
“姑娘!哦不,爷!您可算回来了!”
翠缕提着裙角,从东厢房里头奔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有其主必有其仆,虽然翠缕平日里做事很靠谱,身为大丫鬟,把宿主的家常事主理的井井有条,但是这贪吃和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样子和宿主简直一模一样。】
她一见湘云那副散了架的模样,满眼的急切顿时化作了心疼。
“快快,我给您炖了银耳莲子羹,这就去端来!”
“别忙。”湘云摆摆手,话里透着倦。
“让我先歇口气。家里又有什么动静?”
翠缕听了这话,方才的心疼立时被满肚子的牢骚盖了过去。
她把桂花糕往嘴里一塞,两腮鼓鼓地抱怨:“爷,您是不知晓!今儿个这门槛,简直快被踏破了!”
湘云抬眼一瞧,见自家这小院竟像遭了劫。
廊下堆着十几只锦盒。
石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匣子。
就连她那棵歪脖子海棠树下,也靠着两坛酒。
“这是……”
“都是今儿送来的!”翠缕把一沓帖子往湘云怀里一塞。
“您数数,光今天就来了八拨人!八拨!我这小身板儿,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湘云翻开最上头那张。
一手娟秀小楷,落款是“永昌伯府二小姐”。
再看第二张。
“镇国公府三姑娘”。
第三张。
“工部尚书家四娘子”。
【恭喜宿主,成功解锁成就……万人迷探花郎。当前好感度列表已爆满,需要扩容。】
“闭嘴。”湘云心里咬牙。
【啧啧,这才几日?您这探花郎的名声,比当年贾宝玉那“混世魔王”还响亮。人家是臭名,您这是香名。】
“啊啊啊啊,我叫你别说了!”
翠缕见湘云脸色发黑,只当她是累了,忙上前替她拿起官帽。
“云爷,您先进屋歇着。我给您沏茶去。”
“等等。”湘云指着院子里的东西,“这些都是谁送的?”
“我记着呢!”翠缕掰着手指头数,“永昌伯府送了两匹蜀锦,镇国公府送了一对白玉笔架,工部尚书家送了一套《二十四史》。还有户部侍郎家的表小姐,亲手做了糕点,非要我转交给您,说是祖传的方子。”
“祖传的方子做糕点?”
“可不是!我尝了一块,甜得齁嗓子,怕是倒了三斤糖进去。”翠缕撇撇嘴。
“依我看,怕不是用了那西洋做甜点的方子,想把您甜晕了好下手。”
湘云扶住额头。
新科探花,又在大明宫宴上得了昭明公主的青眼,京城里那些贵女们焉有不疯的。
“还有吗?”
“还有?那可多着呢!”翠缕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兵部员外郎家的姑娘,遣了丫鬟来打听您的喜好。说您若是爱喝酒,她家有陈年的女儿红。您若是爱听曲儿,她能弹一手好琵琶。”
“荒唐。”
“更荒唐的还在后头!”翠缕压低了话语,“太常寺卿家的小姐,您猜她送了什么?”
“什么?”
“一个荷包。”翠缕朝湘云挤挤眼,“紫红的缎子,上头绣了鸳鸯戏水。我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一绺头发!”
湘云听得身子一晃。
“她疯了?”闺阁女子,竟然给从未见过的男子送这定情之物?
“疯没疯我不知晓,反正是吓着我了。”翠缕拍拍心口,“我当场就给退了回去,跟她家丫鬟说,我家云爷不兴这个。”
【啧,定情的信物都送上门了。宿主,您这桃花运,怕是要开遍京城十二座城门。】
湘云忍着,深吸口气,走进正屋。
屋里总算清净些。
翠缕跟着进来,给她倒了杯温茶。
“云爷,我跟您说句实在话。”翠缕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对面,心下告诫自己,便是二人独处,称呼上亦不可露馅,须晓得隔墙有耳。
“咱们这院子,就我跟几个半大的小丫头小厮。这迎来送往的,我一个人实在周旋不过来。”
“我知晓。”湘云揉着太阳穴,“回头我再买两个机灵的。”
“买人倒是其次。”翠缕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个狡黠的笑,“依我说,云爷您该纳个妾了。”
湘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你说什么?”
“纳妾啊!”翠缕说得理直气壮,好似湘云如今既然是男子身,便需要完完全全按照男子的规矩来生活。
“您如今是探花郎,正经的朝廷命官,还在翰林院当差。哪有官老爷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您可是男儿身,纳妾是天经地义!娶个精明能干的回来,帮着您打理内宅,处置这些人情往来,您不就省心了?我也能轻省些。”
【哟,您这丫鬟,觉悟不低。竟知晓给您张罗了。】
【叮!检测到关键词:纳妾。】
【宿主,我必须指出,翠缕同志的提议极富远见。这与我们先前制定的‘钗黛之后院扩建计划’不谋而合。】
湘云握紧了茶杯。
我何时有过这种计划!
【宿主,请勿自欺。今天被公主逼婚,是哪个在心里盘算‘不如把林妹妹娶回家当个挡箭牌’?又是哪个心里琢磨‘宝姐姐这般能干,拐来管家必是极好的’?】
湘云的脸颊微微发烫。
她清了清嗓子,想把系统的声音甩出脑袋,却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被它带偏了。
翠缕端上一盏新沏的枫露茶,见湘云只望着窗外出神,便轻声劝道。
“爷这几日辛苦了,也该早些歇着才是。外头那些人家的帖子,堆得山高了,爷总须得有个贤内助,帮着在京城女子闺阁之间迎来送往才好。看看您翰林院的同僚们,哪个不是早早地娶了一两房小妾?”
湘云回过神,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淡淡说道:“我与他们不同。”
翠缕凑近一步,压低了嗓门:“我的爷,哪里就不同了?您可别忘了,您如今是堂堂的男儿身。旁人不知底细,奴婢是晓得的。再这么耽搁下去,京城里那些长舌妇的唾沫星子,怕是能把咱们这府门都淹了。”
湘云搁下茶盏,没言语。
翠缕这话,句句在理。
她顶着男子身份,如今又中了探花,再拖个一年半载,若仍是不娶妻不纳妾,确实会惹人疑心。
“我心里有数。”湘云揉了揉眉心。
“云爷有数就好。”翠缕可爱的脸上漾开笑,又凑趣道。
“依我说,倒不如先收一两个端正模样的人在房里,堵了外头的嘴。就说找个身家清白的丫头,模样儿水葱似的那种,还要性子温顺,抬进来做个偏房,也是绰绰有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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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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