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凝固的墨块,沉甸甸压在荣国府东院贾珠的上房。檐角挂着几根细长的冰凌子,偶尔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断裂,砸在阶前冻得发硬的青砖上,那声响在死寂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屋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沉沉浮浮,几乎凝成了实体,粘腻地贴在人的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垂死的滞涩。两个熬得眼睛通红的粗使婆子,端着沉甸甸的铜盆,脚步虚浮地从内室退出来。盆里是刚泼下去的药渣,深褐色的汁液混着冰碴子,在冰冷的空气里冒着最后一丝稀薄的、带着苦腥味的热气,泼在廊下新积的雪上,嗤地一声轻响,瞬间蚀出一个丑陋的黑洞,像一块溃烂的疮疤。
内室的光线昏惨惨的,仅靠炕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勉强支撑,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细小的火星,映得帐幔上模糊的暗影也跟着鬼魅似的晃动。贾珠仰面躺在厚厚的锦褥上,身上盖着数层锦被,却似乎没有一丝热气透出来。他的脸在昏黄灯下是骇人的灰败,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微微张着,只有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气息拂动着被角,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活气。他浑身滚烫,像一块行将燃尽的炭,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碎呕出来,那声音空洞而绝望,敲打着室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贾政背对着炕,站在窗边的暗影里,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尊石像。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泛出青白,宽大的袍袖随着身体的微颤而轻轻抖动。王夫人坐在炕沿稍远的椅子上,手里死死攥着一串冰凉的沉香木佛珠,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低垂着头,嘴唇无声地、剧烈地翕动着,反复念诵着经文,泪水无声地滚落,在她华贵却黯淡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偶尔一声剧烈的咳嗽传来,她浑身便猛地一哆嗦,仿佛那咳声是鞭子抽打在她身上。贾兰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奶娘怀里,在压抑的啜泣中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而李纨,就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就在那尊半人高的白瓷观音像前。她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被阴影染成了惨淡的素白,宽大的衣摆铺散开来,像一片被寒霜打蔫的荷叶。她背脊挺得僵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冷汗粘在苍白的颊边。
她双手合十,举在额前,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眼睛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挣扎的蝶翅。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也在微微发着抖,却死死咬住,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只有那急促得几乎窒息的呼吸,暴露着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和绝望。
时间仿佛被这浓稠的绝望和药味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屋外呼啸的寒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是永恒。李纨合十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垂落在冰冷的膝头。她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厚厚尘埃的古井,空洞地望着慈眉善目的观音。那空洞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似乎也随着贾珠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一点点湮灭了。
死寂。
一种比绝望更彻底的死寂,沉甸甸地罩下来。
她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如同提线木偶,探向自己脑后束发的素银簪子。指尖触到簪身,冰凉刺骨。她摸索着,解开了那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的发髻。浓密乌亮的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披散在她素色的肩背上,衬得那张脸更加惨白如纸。
她微微侧过头,左手拢起一把垂在胸前的长发,那发丝光滑冰凉,带着她身上最后一点生气。右手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小巧却锋利的银剪子——那是她平日里修剪灯花用的。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直刺心底。
没有犹豫,或者说,所有的犹豫、恐惧、羞怯,都已在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燃成了灰烬。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
清脆,决绝,在死寂的房间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一缕青丝,应声而落,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断口整齐,如同被命运无情斩断的生机。
王夫人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李纨的方向,浑浊的泪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楚。贾政的背影剧烈地晃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转过来。
李纨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她托着那缕断发,如同托着自己最后一点心魂。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跪得麻木的双膝,小心翼翼地、无比虔诚地,将那缕带着体温的青丝,供奉在观音像前那个小小的、空无一物的香炉里。
断发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炉底。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咚。
一声闷响。
“信女李纨……”她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沫,“愿以此身代受,愿以此命相抵……但求菩萨垂怜,佑我夫君贾珠……渡过此劫……信女愿终身茹素,长伴青灯……”
她的额头死死抵着地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整晚的呜咽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沉闷而绝望,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那缕供奉在冰冷香炉中的青丝,在微弱摇曳的烛光下,像一捧被遗弃的、绝望的枯草。
时间,在这极致的煎熬与献祭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李纨的祈祷终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心力,也许是那刺骨的寒冷和麻木穿透了她的意志。她伏在地上的身体轻轻晃动了一下,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潭,开始模糊、涣散。
就在这意识将沉未沉的混沌边缘,她冰凉麻木的左手,那一直无意识地搁在冰冷地砖上的左手,突然传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感。
像是一块粗糙滚烫的炭,轻轻覆了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极其虚弱的力道。
那触感太微弱,却又太真实,瞬间击穿了李纨沉沦的意识!
她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猛地一僵,连呜咽都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不敢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颊边,她睁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那只手——那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枯瘦得只剩下骨头和薄薄一层皮的手——竟是从炕沿垂落下来的!是贾珠的手!
此刻,那几根枯枝般的手指,正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实地,轻轻覆在她搁在地上的左手手背上。指尖冰凉,掌心却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滚烫。
李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冰冷的砖地,死死投向炕上。
昏暗摇曳的烛光下,贾珠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片沉重的、仿佛被黏合了千年的眼皮,正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细窄的缝隙!
缝隙里,不再是空洞的灰败,而是极其浑浊、蒙着一层厚重翳膜的微光。那微光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虚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顽强的挣扎,努力地凝聚着,费力地转动着,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了她此刻狼狈绝望的模样——散乱的发丝,惨白的脸,额上被地砖硌出的红痕,还有那双因极度震惊和不敢置信而睁大到极致的、盈满了复杂水光的眸子。
那微弱的眸光,带着一种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茫然和沉重的疲惫,像初生的小兽般脆弱,却又死死地钉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少……少爷?”旁边守着的丫鬟素云,一直屏着呼吸,此刻看到贾珠睁眼,如同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又怕惊扰了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脱口而出,“少爷醒了!少奶奶!少爷醒了!少奶奶守了您三天三夜,眼都没合一下……”
素云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屋内濒死的沉寂。
背对着炕的贾政,那绷紧如石像的身体猛地一震!负在身后的双手瞬间松开,又猛地攥紧。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就抢到了炕边。当他浑浊的目光对上儿子那双艰难睁开的、虚弱却带着生机的眼睛时,这位向来端方严肃的荣国府二老爷,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老泪瞬间涌满了眼眶,滚滚而下。
“我的儿啊!”王夫人更是发出一声悲喜交加的哭嚎,整个人从椅子上扑了过来,几乎是跌撞到炕沿,一把抓住贾珠垂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枯瘦冰凉,她却像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紧紧地捂在自己温热的胸口,泪如泉涌,“珠儿!珠儿!你吓死为娘了!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冲击,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纨。她那颗被攥紧到极致的心脏猛地舒展开来,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上眼眶,酸涩得让她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恐惧、绝望、强撑的意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虚脱和狂喜。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去确认这不是自己绝望中的幻觉。可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刚一动弹,膝盖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酸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险些扑倒。
就在她重心不稳、手忙脚乱地试图撑住身体时,那只刚刚覆在她手背上、虚弱无力的手,却忽然动了!
贾珠那只枯瘦的手,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力量,猛地翻转过来,五指如同鹰爪般收拢,一下子攥住了李纨刚刚撑地借力的手腕!
那力道很轻,对于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病人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那冰冷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动作,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李纨!
她浑身一僵,所有动作都停滞了。愕然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他。
贾珠的呼吸依旧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破败的风箱。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微光艰难地凝聚着,直直地锁着李纨的脸。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上渗出细小的血珠,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
“……珠……”一个极其含糊、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摩擦声。
王夫人和贾政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
贾珠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固执地、死死地盯着李纨因震惊和泪水而狼狈不堪的脸庞,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叫……珠大爷……”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王夫人压抑的哭声淹没,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李纨的心上!
不是“少爷”,是“珠大爷”!
这是府里下人、平辈或晚辈对他的敬称。夫妻之间,她从来只称他“少爷”,他亦只唤她“纨娘”,或是……更疏离的“李氏”。
这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亲近意味,硬生生地,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砸在了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名为“礼法”的薄冰上!
李纨整个人都懵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腕上被他攥住的地方,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瞬间变得滚烫,一直灼烧到心底。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点浑浊却执拗的光,看着他干裂渗血的嘴唇,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个字在耳边嗡嗡回响。
叫珠大爷……
王夫人和贾政也愣住了,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悲喜。素云更是张大了嘴,傻傻地看着自家这位刚从阎王殿爬回来的大爷,又看看同样呆若木鸡的少奶奶。
贾珠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三个字,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覆住了眼中那点执拗的光。覆在李纨手腕上的手,力道也瞬间松懈,软软地滑落下来,垂在被褥上。他的呼吸依旧微弱,却似乎比方才平稳了一点点。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又被另一种更奇异的寂静所取代。只有王夫人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灯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李纨依旧半跪半坐在地上,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又执拗的触感。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空无一物,却又像被烙下了一个无形的印记。她再抬眼,望向炕上再次陷入昏睡、但气息已然不同的丈夫,心头那层坚硬的、名为“认命”的厚壳,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透进一丝微弱却滚烫的光。
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感,混杂着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悸动,沉沉地压了下来。李纨眼前阵阵发黑,身子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向旁边倒去。
“少奶奶!”
“纨娘!”
[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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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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