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王熙凤睡得混沌。
醒，是被疼醒的。
头痛，脑子里疼得人酥麻。
她缓缓睁开一双丹凤眼。帐外天色蒙蒙亮，透过那湘妃竹帘，筛出几缕金光，静静落在软烟罗帐上，流光溢彩。
屋里还是那般景致，昨日如何，今日亦如何。
独独耳内，凭空生出一道清越之音，非男非女，远近难辨，只在神思里回响。
“叮！恭贺二奶奶，绑定‘盛世理家’之要枢。装载中……”
凤姐猛地一掀锦被，坐起身来，险些撞上床顶的流苏。
是何人作祟？！
她一双利眼环视，却见帐内空寂，帐外亦悄然。
平儿想是还未到伺候的时辰，只廊下有小丫鬟们洒扫的脚步声，阖院上下，除了她自己，再无旁人。
“装载功成。执事王氏熙凤，年二十三，掌荣国府内务。枢中之用，凡四：曰‘账目洞明’，曰‘人心度量’，曰‘商贾之道’，曰‘营造之规’……”
凤姐倒吸一口凉气，那头痛竟去了大半。
她本是何等样人？生于新世，学于族内，于孔方兄之道最是精通，在无数的数目字里翻云覆雨，叱咤风云。谁料想天道无常，竟落得英年早逝，魂入金陵。
如今死而复生，这般光景，又是闹得哪一出？
“慢来，”凤姐定了定神，指尖揉着太阳穴，心中默问，“你言‘账目洞明’，可能一观？”
话音未落，眼前忽地铺开一幅半透的琉璃光幕，上头蝇头小楷，历历在目：
【荣国府产业损益一览】
库中存银：一万二千两。（实数）
册上存银：四万八千两。（虚数）
岁入：田租地税，万五千金。皇商利息，八千金。
岁出：人丁月钱，万八千金。日常用度，二万金。人情往来，万五千金。
另有暗账亏空：
东府挪用三万两，至今未还。
赖家上下其手，侵吞五万两。
周瑞家的吃空名，冒领八千两。
……
这一条条，一桩桩，真如利刃剐心。凤姐两片薄唇一抿，反倒挑起个笑来，那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好，真好。”
她素来在钱财上管得铁紧，恨的便是那些子作假舞弊的腌臢事。谁承想，这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内里竟被这些硕鼠蛀得如此千疮百孔。
正凝神间，只听“吱呀”一声，平儿打起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新汲的温水。
“奶奶可醒了？方才老太太那边打发人来传话，说是史大姑娘家来了，请奶奶过去呢。还说晌午在园子里设宴，给史姑娘接风。”
史湘云来了？
凤姐眼珠一转，有了计较，便问：“林姑娘那里，可有人知会了？”
平儿一面拧着帕子，一面回道：“已打发人去了。听去的小丫头回话，说林姑娘正在潇湘馆里头调脂弄粉，不是为了妆扮，倒是在备纸笔，说要给史姑娘画一幅《湘云醉卧芍药图》，权当贺礼。”
凤姐听了，险些教一口清茶呛住。
画《湘云醉卧芍药图》？这两个人儿，竟会顽到一处去了。一个憨态可掬，一个清冷出尘，倒也是一幅绝妙光景。
她心念一动，向那无人能见的去处又发了话：“那个叫‘人心度量’的，可能看看林姑娘此刻的心思？”
琉璃光幕随心而变，字迹清晰：
【林黛玉】
亲厚之度：六十五（信赖）
秉性签注：#清冷孤高 #机心暗藏 #锦囊妙计
当下一念：期盼（九分），忐忑（一分）
机要讯息：于史湘云亲厚之度八十五（情谊匪浅）
凤姐：“......”
凤姐看到“情谊匪浅”四字，心里那点子疑惑顿时烟消云散，竟“扑哧”一声，险些笑将出来。
她就知道！这俩人有猫腻！
原来如此！她就说这府里头，哪里有省油的灯。
这凭空得来的要枢，竟是个洞察人心的宝贝，连闺阁女儿家那点子藏在心尖尖上的秘密，也能窥得一清二楚。
凤姐眯眯眼。心下转了好几个心思。
且说她妆扮停当，起身盥漱已毕，拣了一件月白素纱衣，外面罩着紫金的刻丝褂子，底下是松花色丝裙。又叫平儿取了那赤金点翠的盘龙三翅冠戴上，耳边坠着两粒东海明珠，腕上笼一串蜜蜡珠。通身的气派，竟是将屋里的摆设都压下去了几分。
平儿端上燕窝粥，抿嘴笑道：“奶奶今儿这番妆扮，神采焕然，倒像是要去见什么要紧人物。”
凤姐儿用银匙轻轻搅着碗里，眼皮子也不抬，只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可不是要紧人物？咱们府里那位史大姑娘，好容易来一趟，我这做嫂子的，如何能慢待了去。”
说着，便撂下银匙，也不用那粥，只拿帕子掖了掖嘴角，便起身向外去了。
平儿在身后望着，心里却思量：我们奶奶素日里见客，也未见得这般刻意。今日这般，倒不为见客，竟有几分唱对台戏的意思。
凤姐儿自是不理会这些。她穿游廊，过角门，径直往大观园深处寻来。
园中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花木扶疏，水汽氤氲，石子路上还带着夜里的凉。
刚绕过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行至沁芳桥畔，还未到亭子跟前，就先听见一阵清脆笑语，如莺出谷，碎玉敲冰，直直地钻进耳朵里来。
只听一个娇憨的声音说道：“好颦儿，你快别画了！这纸上的人，圆头圆脑，两腮通红，哪里有半分像我？倒像那年画上抱金元宝的胖娃娃！”
另一个声音却是懒懒的，带着笑意：“哦？不像你么？那上回在诗社，醉卧花荫，是谁抱着我的白狐手炉不撒开，翻来覆去只说‘此物甚暖，甚香，当浮一大白’？若非宝玉拉着，你怕是连那手炉也要带回枕霞阁去作伴了罢。”
凤姐儿听了，脚下便是一顿。
她悄然隐在芭蕉叶后，探出半个头去张望。
只见那沁芳亭里，两个灵秀的女儿家正并肩坐在石凳上。林黛玉正执着一管紫毫笔，腕下悬着，于雪浪笺上勾勒人物；史湘云呢，则把身子大半都倚在黛玉身上，歪着头瞧那画，一只手还不安分地去够黛玉的笔，嘴里嘟囔着，气息都扑在黛玉的鬓边。
两人衣衫相贴，发丝相缠，那份亲厚，早已超乎寻常姐妹。
恰在此时，凤姐儿脑中那一派玄音又来，清越异常，只在她一人识海中响起：
【天机已至。】
【促成眼前二人之姻好，可得江南通商之利。】
凤姐儿心头一凛，随即一热。这凭空而来的玄机，倒比那些道士们听来有理。她眼中精光一闪，那嘴角的笑意，便又深了三分。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说体己话呢，原来是咱们的林妹妹和云丫头。”凤姐儿摇着团扇，施施然踱进亭中，话里似嗔似喜，“这青天白日的，就这般腻在一起，也不怕园子里人来人往的，看了去四处讲。”
史湘云闻声，如同受惊的兔子，噌地直起身子，脸上登时飞起两团胭脂，呐呐地叫了声：“二嫂子！”
林黛玉却稳坐如初，连眼睫都未曾动，只将笔尖最后一点墨痕，轻轻收在画中人物的眉梢。
她搁下笔，方才抬眼看凤姐儿，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嫂子这话可真是奇了。我与云妹妹自幼相识，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亲近些又碍着谁了？倒是嫂子，管着一家子几百口人的吃穿用度，竟还有这闲工夫，一大清早跑到园子里来听墙角不成？”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一句便将凤姐儿堵了回去，又暗暗点了她治家操劳的实情。
凤姐儿被她噎得一窒，随即又大笑起来，索性在石凳的另一头坐下：“你这伶牙俐齿的促狭丫头！我是特特来瞧瞧你们的。老祖宗亲口吩咐了，今儿要在园子里设宴，你们那劳什子的诗社，须得做几首好诗出来，给老太太添添趣儿。”
“诗自然是要做的。”史湘云一听这个，便来了兴致，方才的羞赧也忘了大半，“我已经想好了题目，就叫‘重逢’，咱们姐妹凑在一处不容易，正该作一首七律才是。”
她说话时，一双明亮的眼睛，却瞟向身旁的林黛玉。
在已为人妇，又重生过的凤姐看来，湘云那点女儿家的心事，简直要从眼波里满溢出来。
林黛玉拿起画纸，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迹，似笑非笑地问：“重逢？这题目倒是应景。只是不知，云丫头是想与谁重逢？”
“自然是……自然是与诸位姐妹们重逢了！”史湘云嘴上说得响亮，那眼神却躲闪开去，不敢与黛玉对视。
凤姐儿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早已笑开了花。
好家伙，一个明着撩拨，一个暗送柔情，真当她这二十几年的饭是白吃的，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啧啧啧。
“对了，”凤姐儿话锋一转，好似是忽然想起，“云丫头，你在你叔叔家，可曾听闻过江南盐商近来的动向？”
史湘云果然一愣，诧异道：“二嫂子怎么问起这个？我们家不过是领朝廷的俸禄，哪里晓得商贾之事。”
“哎，我的好妹妹，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凤姐儿重重叹了口气，拿出当家奶奶的款，愁容满面，“如今府里看着风光，内里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进项只有那么几处田庄地租，出项倒像淌海水。我这日日盘算，夜夜难眠，头发都要愁白了。再不想个开源的法子，只怕将来大家都要喝西北风去。”
林黛玉一直低头收拾笔墨，听到此处，却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凤姐儿：“嫂子是想……插手商贾之事？”
凤姐儿迎着她的目光，反问：“难道就不成了？”
“成，自然是成的。”林黛玉将笔墨纸砚一一归置入一个紫檀木的小匣中，动作慢慢，自有一番风韵，“《货殖列传》里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求利并非过错。只是，这商贾之道，一需本钱，二需人脉。嫂子如今不知想从何处着手？”
凤姐儿心中猛地一跳。
她险些忘了，眼前这位林妹妹的父亲，故去的林如海，曾是圣上亲点的巡盐御史，掌管两淮盐政，那是何等的显赫！黛玉自幼耳濡目染，对此道的了解，怕是比贾府里任何一个爷们儿都深。
“颦儿妹妹，莫非你有良策教我？”凤姐儿的嘴上谦虚请教起来，身子亦是不由得朝着黛玉倾了倾。
林黛玉将小匣扣好，这才站起身来，一双目中，清光流转，深不见底。
“良策谈不上，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罢了。史侯府与江南几家大盐商素有旧交，云丫头的叔父保龄侯，手中似乎还握着几张……太上皇当政时候签发的盐引。嫂子若真有此心，不妨从此处探探路。”
史湘云听得呆了：“颦儿，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林黛玉回眸瞥了她一眼，眼神略略宠溺：“你上回醉了，拉着我的手，说的醉话可不少呢。连你家后花园里哪块石头底下藏着蚂蚁窝，都一五一十地招了，何况这些。”
史湘云的脸一下，从面颊红到了耳根，恨不得即刻寻个地缝钻进去。
凤姐儿看着那玄音在她脑中显现的二人情缘丝线又缠紧了几分，心中那盘账也算得越发清晰。
盐引！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本朝盐铁官营，寻常人碰都碰不得。有了盐引，便等于有了官家许可，贩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流的是油膏般的利润。
这生意，足以让贾府这艘将倾的大船，再安安稳稳地航行数十年。而自己，亦可重掌权柄，真真切切的权柄。
“我的好云妹妹！”凤姐儿再也坐不住，一把抓住史湘云的手，那力道，那热切，与方才判若两人，“你可能……替嫂子引荐一二？”
史湘云被她抓得一愣，抬起头，正对上凤姐儿那双亮得灼人的漂亮丹凤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系统突入荣国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