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间,荣庆堂上家筵大开,正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热闹光景。
贾母高坐于上,两鬓如霜,笑意却暖。一堂子孙,如花团锦簇,环侍左右,真真是说不尽的天伦之乐。
史湘云挨着老祖宗坐了,口内不住地说些南边的新鲜趣闻,把个贾母哄得笑声不绝。
“偏是这云丫头,一张嘴不知藏了多少的蜜”,贾母轻拍着湘云的手背,“上回来还怯生生的,如今再看,竟是个风流别致的大姑娘了。”
史湘云把眼一溜,笑道:“老祖宗又来打趣我。在您跟前,我何尝不是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小丫头呢?”
宝玉在旁早已按捺不住,插言道:“云妹妹此番可得多住几日。园子里头,姐妹们那些诗社,可都眼巴巴盼着你这‘诗疯子’呢。”
“诗自然是要做的”,史湘云霍然起身,擎起面前的金樽,满面豪光,“只是今儿这般,岂能无酒?咱们定要尽兴方休!”
言毕,脖颈一仰,杯中清清的液体便一滑而尽。
林黛玉坐在斜对席上,静静看着她这憨直爽快的模样,一双含情目中,却漾开圈圈清愁。她搁下银箸,轻声道:“云妹妹,仔细伤了身子,少饮些罢。”
“哪里就碍了事?”史湘云早又斟满一杯,两颊飞起两团醉人的胭脂,“好姐姐,咱们姐妹难得一聚,正该痛饮。这般扭扭捏捏,倒不像你我了。”
众人只道是姐妹间的寻常玩笑,哪里晓得王熙凤的一颗心,早已不在酒席宴上,反倒全神贯注地看着心头那本无形的奇账。
那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史湘云酒酣,已入四分之境。】
又有一行小字批注:【若至六分,恐生异趣。】
异趣?凤姐儿一双丹凤眼内暗放一缕光。何为异趣?这里头定有文章可瞧。
之前聊到盐引,史湘云却显得完全不知,须知她史家乃是侯门世家,对于商贾之道本就视为末流,更何况一个深闺女儿家。
凤姐暗暗失望,于心下盘算方才的对话,却想起这史家的门路,是黛玉所提起的,说不定此番事宜,还要从黛玉身上入手。
念及此处她心下又把这事盘了几盘,立时换了一副笑脸,亲自端起酒壶,款款走到湘云跟前,笑道:“云丫头这雅量,竟把我们这里的爷们都比下去了。实在是个女中豪杰。来,好妹妹,嫂子敬你一杯。”
史湘云素来是来者不拒的,又见是凤姐来敬,更是推脱不得,便又干了一杯。
凤姐心里的那本账又翻了一页:【酒酣五分半。】
林黛玉柳眉轻蹙,正欲再劝,却听史湘云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混着酒香与女儿香的热气呵出:“颦儿,你就是这般,处处为我悬心。”
她顿一顿,醉眼朦胧,话锋却陡然一转。
“还是说……你是怕我酒后无状,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出来?”
黛玉呼吸一窒。
这厢的暗流涌动,满座宾客竟无一人察觉。独独王熙凤,将这二人神情尽收眼底,心下那叫一个通透。
奇账再显:【酒酣六分半。异趣已发:醉中剖心。】
凤姐心底一声暗喝:是了,好戏来了!
果见史湘云踉跄起身,高擎酒杯,环视众人,口齿虽有含糊,声音却提得极高:“我……我要作诗!”
霎时间,满堂的笑语、劝酒声、碗箸碰撞声,都静了下来。
“千里共婵娟,今宵酒正酣。”
众人闻之,皆以为是应景之作,尚在点头。岂知她下句一出,惊得人人变色。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哪里是应景诗?字字句句,倒像情诗了。
宝玉尚在憨梦之中,呆呆问道:“云妹妹,你这诗……这诗是为谁而作?”
史湘云不答,一双秋水眼,只定定地锁着对面的林黛玉,好似天地间只余黛玉一人,再无旁物。
林黛玉只觉那目光是一团火,从湘云眼中烧出,直烫得她脸颊、耳根,都泛起一层绯红。
“云儿,你醉了。”她缓缓站起,欲上前去扶,“我送你回房歇息。”
“我没有醉!”史湘云猛地一甩手,力道之大,竟让黛玉退了半步。她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孤勇,“我心里清明得很!颦儿,我有话,要同你说!”
场面一时僵住,落针可闻。
贾母重重地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尴尬:“云丫头确是醉了。黛玉,还不快扶她下去歇着。”
林黛玉得了令,如蒙大赦,再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把架起史湘云的胳膊,便往外走。只听史湘云口中还不住地嘟囔:“我没醉……颦儿……我真的没醉……”
王熙凤一双丹凤眼转了转,也款款起身,笑道:“老祖宗、太太们只管乐,我也去瞧瞧,省得那两个小姑娘家又拌嘴打牙的。”
说着,便也摇摇摆摆地跟了出去。
正是残宵初尽之际,潇湘馆西厢的客房内,烛影摇红,一室静谧。
林黛玉费了偌大的劲儿,方才将烂醉如泥的史湘云安置妥当。她坐在床沿上,取过一方素白杭绸帕子,款款地为湘云拭去鬓边的热汗。
“可真是个疯丫头,”黛玉望着那张粉红的睡颜,口中虽是嗔怪,修长指尖的动作却愈发轻柔了,“但凡沾了杯中物,就这样没天没地地折腾。”
话音未落,门上“吱呀”一声轻响,一人斜倚在描金的门框上,好整以暇眯着眼,却不是凤姐又是谁。她环着手臂,一双丹凤眼含着了然,眼波流转,直直地看向黛玉。
“我的好颦儿,方才云丫头席上那句诗,你可听出里头的味儿了?”
黛玉正替湘云理着散乱发丝的手,倏地停在半空。
“酒后之言,胡诌乱道的,哪里当得真。”
“哦?当真当不得真?”王熙凤脚步轻移,行至床前,一股浓郁的华贵的香气也随之而来,她弯下腰,凑近黛玉,压低了的声音里,倒是藏不住的笑意:“我怎么瞧着,你的脸蛋儿,倒比那醉了的人,还上色几分呢。”
黛玉抬首,那一双似蹙非蹙罥烟眉下的明眸,此刻略略染上些许锋芒。
“凤姐姐今日这顿酒,莫不成是专为云妹妹一人设的?”
一句话,如刺破窗纸,直截了当。
王熙凤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起身子,用指尖点了点黛玉的额头:“好个水晶心肝儿的林妹妹!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也罢,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她也不再兜圈子,索性在床尾的绣墩上坐下,神情一肃:“我不过是瞧着你们两个着急。一个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响;一个又借着酒劲儿装疯卖傻。再这么下去,日头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黛玉别过脸去,只留给凤姐一个清瘦的侧影:“嫂嫂多心了。”
“是我多心,还是你嘴硬?”王熙凤轻哼一声,目光落在床上睡得正沉的湘云身上,那酣睡的模样,憨态可掬,全无平日的英豪之气。她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颦儿,咱们今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对云丫头,就当真只是姊妹情分,再无其他?”
空气似乎都冻上了。唯有那烛火,偶尔爆个灯花,发出一点点响。
良久,良久。
黛玉幽幽地吐出一口气,转回头来,平静地迎上凤姐的八卦丹凤眼:“嫂嫂以为呢?”
这一问,便是默许了。
凤姐心中那面算盘早已打得噼啪作响,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通往乾坤扭转的路径。
她要的,正是黛玉这句反问。
“我以为?”凤姐的唇角勾起,那笑容是几分旁人读不懂的深意,“我以为,你们两个,一个是天上仙子,一个是美玉无瑕。这岂非是天造地设的道理?”
黛玉双眸圆睁,绝美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她万没有想到,素日里在贾母、王夫人面前精明干练、世故周全的凤辣子,竟能说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话来。
“看我做什么,”王熙凤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又不是那些嚼不动陈年谷子、认死理的老古董。这‘情’之一字,关乎两心相印,原就不在男女。只要你们彼此心里有对方,便是山精狐狸精,又有什么妨碍?”
“嫂子……”黛玉只觉哽咽,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凤姐话锋陡然一转,“你们要真想在一处,前头的路,可不是一般的难走。不说老太太和太太那两座大山,就是外头那些嚼舌根的,吐出的唾沫星子也足够把人淹死。”
黛玉的目光黯淡下去,手指绞着帕子:“我晓得的。”
“所以,你们需要倚仗。”王熙凤的眼中迸出灼人的光,“足以让阖府上下,乃至外头所有人都闭嘴的倚仗!”
黛玉心中一动:“姐姐的意思是?”
“银子!”王熙凤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又觉得不够,便补充道:“是泼天的富贵,是能通天的权势!咱们合伙,做买卖!”
此言一出,比方才那番言论更让黛玉心惊。
“嫂嫂方才,隐约提及盐引……”
“正是盐引!”凤姐声音更低,“我这些日子,没少偷偷盘那些老账。府里头的亏空,已经是个无底的窟窿了!拿咱们这大观园填进去,怕是连个水花都看不见。与其这般坐着等死,倒不如咱们自己杀出条活路来!”
黛玉蹙眉:“可……商贾之事,士农工商,乃是末流。况且,哪里来的本钱?”
“本钱,自有我的法子。”王熙凤胸有成竹,满满是运筹帷幄的自信,“人脉,却要靠你了。颦儿,我问你,你父亲当年在巡盐御史任上,那些门生故吏,如今可还有往来?”
黛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有几位世叔伯,过年过节,总还有书信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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