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掀帘进来，一见满屋子的主子，忙矮下身子，脸上堆着百般的笑。
请了安，方才对凤姐说道：“我的奶奶，可不得了。库房的管事们方才盘库，发现上月入库的江南织造局的绸缎，凭空少了二十匹。账上对不上，这可如何是好？”
凤姐抬眼，冷冷看去。只见周瑞家的头顶之上，又浮现出几行字迹。
【贪墨指数：七成五】
【近期作为：盗取库房绸缎二十匹，昨日经由城南黑市转卖，获利三百两纹银。】
“周瑞家的，”凤姐放下茶盏，字字清晰，“你说少了二十匹，可有实证？”
“这……”周瑞家的额上渗出汗来，“许是……许是那登记的册子，记错了不成。”
“是么？”凤姐一声冷笑，“那倒要请你分说分说，你家那口子，昨日往城南的绸缎庄子里去，所为何事？又为何，恰恰就卖了二十匹上好的苏绣出去？”
周瑞家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头如捣蒜：“二奶奶明察秋毫！是奴才一时糊涂！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这一变故，惊得满屋之人皆是愕然。贾母亦是诧异：“凤丫头，此事体大，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凤姐神色淡然，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前日打发人出去办事，恰好撞见了罢了。周瑞家的，念你也是府里的老人，素日还算勤谨，这次便饶了你。我限你三日之内，将那三百两银子，一文不少地给我补回来。再罚你半年的月钱，以儆效尤。若再有下次，就休怪我翻脸，直接将你们一家子打发出去！”
“是，是！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办！”周瑞家的一面磕头，一面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黛玉一双清亮眼睛，此刻正凝在凤姐脸上，细细打量，笑道：“凤姐姐今日，眼神竟比往日更利了些。”
【林黛玉：察觉异样，警醒值增十分】
凤姐心头一凛。暗道这探花家的林丫头，心思果然细密。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笑了：“哪里就利了？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倒是你们两个，方才那眉来眼去的，当我们一屋子都是瞎子不成？”
一句话，说得黛玉与湘云二人，皆是满面通红。
湘云跺脚嗔道：“凤姐姐又拿我们寻开心！”
黛玉更是羞得转过身去，只拿帕子半掩了脸，低声道：“什么眉来眼去……二嫂子再胡说，我可要恼了。”
贾母见状，忙打圆场笑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妯娌姐妹，平日里亲近些，也是人之常情。凤丫头莫要再逗她们了。”
凤姐看在眼里，只端起茶来，徐徐呷了一口。
一群人陪着贾母说笑，又吩咐放了饭，不在话下。
第二天，正是残梦未醒之时，平儿已是脚步又急又碎地进了屋，气息不稳地唤道：“奶奶，奶奶快醒醒，可不得了了！”
帐子里的王熙凤并未立时作声，只觉窗外天色尚是灰蒙蒙的，她眼皮也未撩起，便知平儿此番必是遇着了天大的惊骇事，否则断不敢这般失了规矩。
“慌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凤姐儿的声音慵懒，从帐幔后懒懒地飘出来。
平儿几步抢到床前，隔着帐子，声音里头却满是火烧火燎的急忙忙：“我的好奶奶，这回怕是真要塌了！那赖大管家，一大早便领着他那几个儿子，还有府里一众小厮，堵在前头厅上。说是昨儿库房里走了三千两的银子，点名要查账呢！”
凤姐儿听了，帐中半晌无语。
平儿只当她也惧了，正要再劝，却听里头发出一声轻笑。
帐幔豁然掀开，凤姐儿已然坐起，身上只着一件松花色绫绸小袄，墨云也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那张脸，睡意未褪，精神却已是十分的。
“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
她慢条斯理地下了床，赤足踏在冰凉的砖地上，浑然不觉，“三千两？我怎么记得，库房报上来的单子，清清楚楚写的是五千两？”
平儿闻言，登时瞠目结舌：“奶奶是说……”
“你当我前儿夜里，拉着你对了大半宿的账，是顽的么？”
凤姐儿踱至镜前，由着平儿为她梳理长发，镜中映出的容颜，竟是说不出的冷。
“这老货，真是越发没谱了。自己吞了五千两的亏空，倒只敢嚷嚷三千两的失窃。这叫什么？这叫‘贼喊捉贼’，还要给自己留几分余地呢。他是料定我新掌着家，根基不稳，想借此发难，将这盆子扣我头上，他自己好金蝉脱壳。”
言语间，凤姐儿眼前似有明镜高悬，清光一照，那赖大的底细便秋毫毕现，无所遁形。
【赖大】
其人贪墨，历年积攒，竟有八万二千两之巨。
其心叵测，今日之举，八分为栽赃，二分为恫吓。
其行不端，交通外官，暗通薛蟠，倒卖官中之物。
铁证一宗，藏于其新纳爱妾之私房。
“有趣，真是有趣。”凤姐儿对着镜中人，自信一笑。
“平儿，你亲自去一趟潇湘馆，再绕到枕霞阁去。见了林姑娘和史姑娘，莫说旁的，只说我这堂有好戏开锣，可惜独缺两位正旦。请她们挪挪莲步，来我这儿升升座，品品新上的洞庭春色。”
平儿虽未真真儿明白，却也知道奶奶心中已有了主见，脆生生应了，转身快步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荣禧堂里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贾母高坐上首，阖着眼，手里慢悠悠捻着西洋怀表，面色沉静，瞧不出喜怒。
堂下乌压压跪着赖大并他几个儿子，室内站着府里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们，人人皆是噤若寒蝉。
赖大挺着身子，一脸忠肝义胆，声气却大：“老太太！非是老奴敢在此喧嚷，搅了您的清净。只是这府里的规矩不能乱！库房重地，一夜之间便少了这许多银子，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往后还如何治家？岂不叫外人看了咱们贾府的笑话去！”
贾母眼皮动了动，终是睁开眼，目光却未落在他身上，而是淡淡地扫过众人：“赖大，你在我们府里，算来也有三代了吧？是家生子里的头一份体面，难道我还会信不过你？”
这话听着是安抚，实则却绵里藏针。
赖大心头一凛，忙叩首道：“正因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恩重如山，老奴才更要将这府当成自己的家业来护着！听闻……听闻昨儿个，倒是琏二奶奶去库房盘查过。老奴绝无他意，只是事关重大，总要问个明白。”
好个“绝无他意”，话锋却直指凤姐儿。这盆脏水，眼看就要泼过来了。
众人正屏息，忽听得门外环佩叮当，一阵香风拂过，三个丽人联袂而入，走在头前的，不是王熙凤是谁？
她身后紧随着的，正是扶风弱柳般的林黛玉，与英气勃勃的史湘云。
“哟，今儿可真是热闹。赖大管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倒比那戏台上的包龙图还有威风。”
凤姐儿笑吟吟地走进来，也不理会赖大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径直走到贾母身边坐下，亲手为老太太奉上一盏茶。
她这才转过头，笑意不减：“不过区区三千两银子，就值当的你这般如丧考妣。那这本册子上的东西，你又当如何分说？”
说着，便将一本半旧的册子往旁边的小几上轻轻一搁。
赖大脸色顿变：“这是何物？”
“这是真账。”未等凤姐儿开口，林黛玉已是往前挪了半步。
她拿一方素白的手帕掩着口，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林丫头愚钝，只因先父在日，恐我于世事上头一窍不通，教过些许算学之法。昨儿夜里，凤姐姐邀我去叙话，闲来无事，便斗胆替姐姐理了理这陈年的旧账。赖大管家，你可算过，自你接手府库这十年来，经你手的银钱出入，有多少笔是对不上的数目？”
“林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赖大已是色厉内荏，“老奴对贾府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岂容你一介外家女流在此血口喷人！”
【啧啧啧，外家？这赖大口无遮掩，已经是得罪了林妹妹。】
“血口喷人？”史湘云闻言，柳眉倒竖，将手里把玩的一根小巧的马鞭子在桌上“啪”地一敲。
“我倒不像林姐姐这般有算盘珠子里的本事。只是昨儿个，天还未黑透，我在那枕霞轩的后头顽，倒是亲眼瞧见你家的一个小厮，悄咪咪地同那呆霸王薛家的人接头。说什么‘货已备好，月底银货两讫’。赖大管家，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金贵的货，还要这般见不得光？”
赖大额上的汗珠子，已是滚滚而下，将那前襟都浸湿了一片。
凤姐儿此刻方才缓缓地拿起一个金黄的橘子，用那描着凤仙花的指甲，细细地剥着皮，吹气如兰：“赖管家，我如今给你两条路走。一则，你将这些年吃进去的，不管是金是银，是绸是缎，都原封不动地给我吐出来。我念在你家三代的情分上，保你一家老小，体体面面地退出府去。二则么……”
她顿了顿，将一瓣橘肉放进嘴里，细细嚼了，方才笑道：“我便将这账本，连同云丫头听来的那桩趣事，一并写成状子，递到顺天府尹的案头上去。你自己掂量掂量，哪条路，你走得更安稳些。”
“你……你敢！”赖大困兽犹斗，面上忽现狰狞之色，“你别忘了，我赖家在这府里盘根错节！老太太跟前，太太跟前，我……”
“你什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母，突然睁开了眼。
“赖大，我贾家待你，可曾有半点亏待之处？”
赖大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这才恍然，自己早已是那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他原以为贾母是他最大的靠山，却不料，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成了压死他的千钧巨石。
“老太太……老奴……”
“罢了。”贾母疲惫地挥了挥手，“来人。将赖家一门大小，都给我捆了，即刻着人备车，连人带证，一并送官究办！”
话音未落，外头候着的几个精壮仆人便涌了进来，将瘫软如泥的赖大和他那几个魂飞魄散的儿子一齐拖了出去。
满室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凤姐儿这才起身，走到贾母身后，为她轻轻捶着背，笑意盈盈：“还是老祖宗圣明。其实这本账，孙媳妇昨夜便已呈给老祖宗看过了。”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凤姐儿的手：“凤丫头，你是个聪明有决断的。只是这府里的水，比你想的还要深。你凡事，须得千万当心。”
“有老祖宗给孙媳妇撑腰，孙媳妇便是什么也不怕的。”
凤姐儿说着，将才剥开的橘子，拣了最甜的那一瓣，送到贾母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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