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赖大家事既毕,众人心中一块石头方落地。
凤姐儿携了黛玉、湘云二人,径直回到自家院里,也不进正房,只转入东厢那间日常理账的小书房中。
此间书房,不似男子外书房那般宏阔,倒另有一番精致。
窗下紫檀案上,笔砚精良,账册堆叠,井井有条。
案旁设一架多宝格,上面琳琅满目,多是些新巧的西洋玩意儿,与这满室的古雅陈设对看,竟生出几分奇妙的和谐。
湘云一进屋,便如脱了缰的马驹,方才在人前忍耐的豪气尽数迸发出来。
只见她玉手重重往桌上一拍,震得那汝窑笔洗里的水都漾了出来。
“好生痛快!”她眉眼飞扬,双颊晕红,“你们是没瞧见赖大那张老脸,一阵青,一阵白,活脱脱是个开了瓢的烂倭瓜,真是大快人心!”
黛玉在一旁坐下,用绢子拭了拭被溅湿的指尖,眼含笑意,却不言语。
她知湘云的性子,此刻让她说个够,心里那股火才算透。
凤姐儿则不然,她素来是雷厉风行,思考缜密的做派,早已从方才的得胜中抽身,思虑着下一步棋。
她走到案后,展开一幅半人高的舆图,上面用朱砂细笔,密密描绘着山川道路、津渡关隘。
“我的好妹妹,你且收收这股子英雄气。”
凤姐儿指着舆图,对二人道,“赖大不过是个开场锣鼓,真正唱大戏的还在后头。你们瞧,这便是从江南到京师的商路。”
黛玉与湘云闻言,都凑上前去。
“盐引的利天大,这谁都晓得。可金山银山,也得能安安稳稳运回来才是。”
凤姐儿的手指顺着图上一条水路划下,“若走运河,沿途的漕帮,哪个不是吃生米不吐骨头的?码头上的孝敬,水路上的关卡,层层盘剥下来,十成的利也要去了三四成。”
黛玉凝神细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亮得紧。她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图上另一条蜿蜒的陆路:
“水路有水匪,这陆路也不太平。你看此处,此处,还有这里,皆是山高林密,最易藏匿强人。咱们的货,岂不成了送上门的肥肉?”
凤姐儿闻言,望了黛玉一眼:“林妹妹真是水晶心肝,一眼就瞧见了症结。所以说,咱们这买卖,须得有人护卫。”
说罢,她那双丹凤眼便含着深意,悠悠转向了史湘云。
“云丫头,”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论起这个,谁又比得过你们保龄侯府?府上那些家将,可都是上过阵、见过血的。”
湘云何等聪敏,一听便明。她大包大揽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写信给二叔,调几十个顶用的好手来。谁敢动咱们的毫毛,叫他尝尝史家枪法的厉害!”
这话说得豪情万丈,凤姐儿与黛玉都笑了。
正说笑间,黛玉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淡了,轻轻说了一句:
“还有一个薛家。”
此言一出,屋里的空气霎时冷冻了。方才还热络的气氛,竟冷了几分。
薛家,世袭的皇商,根基深厚,在江南一带更是枝繁叶茂。这桩买卖若有他们从中作梗,只怕是寸步难行。
凤姐儿撇撇嘴,鼻子里轻轻哼出声来:“薛蟠那个呆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倒不足为惧。棘手的,倒是咱们那位宝姑娘……”
“宝姐姐确是心思细密,万事周全。”黛玉若有所思,话锋却一转,“不过,人无完人,她亦有她的关隘之处。”
“哦?”凤姐儿与湘云齐齐望向她,“是何关隘?”
黛玉的目光飘向湘云,挑眉,然后幽幽然道:“我瞧着,她待云儿你,似乎……格外不同些。”
湘云听了这话,身子一挺,险些撞翻了跟前的茶盅,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颦儿你又浑说了!哪里有的事!”
“我可有浑说?”黛玉眼波流转,身子微微凑近湘云。
“你倒说说,上回你在那儿醉卧酣眠,是谁细细给你盖被子,又是谁水也不喝,眼也不眨地守了你整整一夜?”
“那、那不过是姐妹间的情分!”湘云的舌头打了结,眼神躲闪。
“当真是姐妹情分么?”黛玉声音愈发轻柔,眯眯眼,“那你此刻,为何心虚不敢看我?”
眼见这两人又要斗起嘴来,凤姐儿哭笑不得,忙上前分开二人。
“好了,好了,我的两个小姑奶奶!这会子斗嘴,倒提醒了我。云丫头,这偏生是个机会。不如,就由你去探探宝姑娘的口风,看她是否有意……与我们共分一杯羹。”
“我去?”湘云瞪圆了杏眼,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去!”
“为何不去?”
“因……因为……”湘云飞快地瞥了黛玉一眼,声音小了起来,“因为颦儿会喝醋。”
黛玉:“……”
凤姐儿:“……”
“谁喝你的陈年老醋!”黛玉羞恼啐了一口,“你爱去不去,与我何干!”
“我偏不去!”湘云见她恼了,反倒来了劲。
她一把抱住黛玉的胳膊,耍赖道,“天大的买卖我也不瞧,我就要日日夜夜陪着我的好颦儿!”
凤姐儿以手扶额,心中暗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这昨儿才捅破了窗户纸,今儿就腻歪成这般模样,真真叫人没眼看。
她重重咳了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罢了罢了,此事再议。说正经的,我预备着,先从一桩小些的买卖入手,试试水深。”
“是什么?”二人好奇。
“琉璃。”凤姐儿眼中精光一闪,“西洋的琉璃。我这儿,有旁人做不出的独家方子。”
她脑中,那系统早已将琉璃的配方、火候、工序一一列明,清晰无比,只待她付诸实施。
黛玉何等心思,闻言双眼一亮。
“这敢情好!若能烧制出水晶一般澄澈的上品琉璃,宫里的娘娘、贵人们哪有不喜欢的?倘能得个内造采办的名头,日后行事,便处处便宜了。”
“还是颦儿想得通透!”湘云此刻也来了兴致,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的碧玉小瓶,递上前去。
“你们瞧,这是西域新来的香料,我伯父才得的。听闻能制成那什么‘香水’。咱们的琉璃瓶儿,配上这西洋香水,岂不是一桩绝配的妙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将一盘生意说得活色生香,越发兴致盎然。
正商议得热火朝天,猛然间,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呼喊。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啊!库房走水了!”
三人脸色骤变,一齐奔出房门。
只见东面院墙上空,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那方向,正是府内存放账目田契的库房!
“不好!”凤姐儿心头一沉,瞬间明白过来,“这是有人要毁尸灭迹!”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裙摆飞奔而去。黛玉湘云紧随其后。
待赶到时,火势已成燎原之势。烈焰疯狂吞噬着屋宇梁柱,噼啪作响。下人们提着水桶,往来奔走,却如杯水车薪,场面乱作一团。
“都给我让开!”
湘云娇叱一声,竟是临危不乱。她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名贵的荷花褙子,浸在水桶里,湿透了便往头上一裹,不管不顾地朝火场里冲去。
“云儿!”黛玉吓得魂飞魄散,拔步便要跟上,却被凤姐儿死死拉住。
“你疯了!进去是添乱!”凤姐儿喝道,眼中亦是惊怒。
不多时,就在众人以为那娇小的身影要被大火吞没时,湘云竟抱着几个焦黑的木匣子,从浓烟中一头撞了出来。
她发髻散乱,几缕青丝已被火燎得卷曲,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狼狈不堪。
黛玉立刻挣脱凤姐儿,扑了上去,声音里颇有哭腔:“你真是疯了!为了几本破账,命都不要了么!”
“值得。”湘云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小虎牙,在火光下分外夺目。
“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更是扳倒那些人的铁证。”
她将怀中的木匣稳稳递给凤姐儿,身子却忽地一软,朝前倒去。
“云儿!”黛玉眼疾手快,连忙将她扶住。借着火光,才看清她裸露的臂膀上,赫然一道灼伤的赤痕,触目惊心。
“无妨,小伤罢了。”湘云还欲逞强。
黛玉狠狠瞪了她一眼,眼圈通红。
湘云被她瞧得心虚,立刻噤声,乖乖任她搀扶。
凤姐儿打开一个木匣,匣中的账册虽被熏黑,字迹却还清晰可辨。她飞快翻了几页,脸色愈发冷了下来。
这上面记录的,不止是赖家的亏空,更牵扯了京中好几家显赫的官宦人家,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通天的罪过。
“真真有意思,”她冷笑一声,将账册合上,“原以为只捅了个耗子窝,谁知竟是个马蜂窝。”
几乎同时,凤姐儿脑中忽有一道清冷之声响起:
【侦测敌对势力。】
【危险等级:高。】
【建言:即刻建立防御。】
“嫂子,”黛玉扶着虚弱的湘云,异常沉静,“看来,咱们的动作,已经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凤姐儿将账册交给赶来的平儿,仔细吩咐她收好。
“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府内各门各处,加派人手,日夜巡查,不许有半点疏漏。另外,”
她目光转向黛玉和湘云:“我们的计划,须得提前了。”
摇曳的火光,将三个女子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极长。
湘云忽地又笑了,竟有几分期待昂扬:“好!越是如此,越有嚼劲!我偏生就爱这热闹刺激的!”
黛玉伸出指头,在她额上虚虚一点,又好气又好笑:“就你逞能。”
“那自然,若不如此,我的好颦儿怎会倾心于我?”
“谁、谁倾心于你了!再胡言乱语,我便撕了你的嘴!”
“你昨夜明明……”
“闭嘴!”
凤姐儿瞧着她二人腻歪,摇头失笑。
她转身对平儿吩咐道:“你去一趟梨香院,就说我身上爽快,得了些新鲜东西,请薛姑娘过来一叙,有笔大买卖要同她商议。”
夜风吹过,火势渐微。
远处一株老树的浓荫下,一个身影静静伫立,一双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王熙凤……”那人声音嘶哑,“莫要得意得太早。”
话毕,他安安静静地一旋身,便融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此刻的凤姐儿,正一手搀着一个还在拌嘴的姑娘,缓步往自己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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