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半夜,万籁俱寂,唯有荣国府东路小花厅里,烛影摇红,一室生春。
薛宝钗端坐于紫檀太师椅上,手中那柄杭绸织金牡丹团扇,半掩着她那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面庞。
任凭对面小几上,才沏的武夷大红袍滚着热气,她只安然稳坐,神态自若,浑身散发着与这深夜密谈不甚相符的雍容气度。
“凤姐姐漏夜传我过来,也不知是何等要紧的大事?”宝钗开口,温润,却又含着少许子清冷。
王熙凤,今日却不见半分泼辣,反倒是一派运筹帷幄的从容。她亲手为宝钗续了茶,一双丹凤眼含着笑意,将一份洒金描花纸的契约,轻轻推至宝钗面前。
“宝丫头是爽快人,姐姐我也就不绕那些弯弯绕绕了。”
凤姐儿笑道,“这宗玻璃买卖,利钱三几分。你三,我七。”
宝钗眼波微动,抬起眼,目光清亮:“哦?敢问凤姐姐,这‘三’与‘七’的道理,又是从何说起?”
凤姐儿听了,非但不恼,反倒笑意更深。她端起茶盏,用盖子缓缓地撇着浮沫,道:“道理再简单不过。这烧制玻璃的方子,在我手里。”
“方子是死的。”宝钗淡淡回应,“学得会。”
“方子是死的,人脉却是活的。”凤姐儿将茶盏放下。
“林丫头的父亲仙逝,可他门生故旧遍布江南,那些清流文官的情面,谁敢不给?云丫头,史家一门的武将,从九边到京营,哪个不是盘根错节?宝丫头,你们薛家是皇商不假,富可敌国。可我只问一句,这朝堂之上,可有你们家说话的地儿?”
这番话,如数九寒天的冰,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冷。哪里是谈买卖,分明是掂斤两,称分量。
花厅内霎时静下来,只听得见烛火毕剥作响。
宝钗低头,半晌,她抬起头:“五五分。”
凤姐儿挑眉:“四六。你四,我六。不能再少了。这已是瞧在姨妈的面上了。”
宝钗想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成交。”
说罢,她便起身欲走,步至门口,却又停住,回过身来。
“我还有一个说法。”
凤姐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
“我要见史大姑娘。”
“噗,”凤姐儿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忙用帕子按住嘴角,咳了个满面通红,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一双凤眼瞪得溜圆:“我的好妹妹,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宝钗脸上不见波澜,平静得紧:“我知晓她与林丫头的事。有些话,我想当着她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次日午后,大观园中潇湘馆前,几竿翠竹,数声鸟鸣,愈发衬得人心焦躁。
史湘云在廊下来回踱步,裙摆随着她的步子一荡一荡,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屋里头,林黛玉正临窗坐着,低头绣一方帕子。
那针脚细密,一朵百合已现雏形,她面上神色,也如这初荷一般,静美安然,瞧不出半分心事。
“好颦儿,我的亲颦儿!”湘云终是忍不住,几步闯进屋里,拉住黛玉的胳膊,“你怎的一点儿不急?宝姐姐她……”
黛玉停了针,抬起那双似蹙非蹙罥烟眉,瞅着她:“我急什么?”
“万一……万一宝姐姐她真个儿……”
湘云急得舌头打了结,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黛玉反手握住她的手,挑眉:“她若真对你有那份心思,你待如何?”
湘云一听,立时跳了起来:“我自然是不应的!我心里只有颦儿你一个,旁人哪里搁得下!”
“是么?”黛玉眯眯眼,嘴角勾起,“既如此,你又慌张什么?莫不是心里头,其实也惦记着她那金的银的不成?”
“混说!”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院外脚步声响,丫鬟打起帘子,薛宝钗已是含笑而入。
“云妹妹,林妹妹。”
二人忙起身还礼:“宝姐姐。”
宝钗的目光在湘云那张又急又愧的脸上停了一瞬,随即坦然一笑,瞬间便吹散了这室内的紧张。
“云妹妹不必如此。我今日来,不是来寻不是,是来道贺的。”
史湘云一时怔住:“宝姐姐,你……你说什么?”
“我承认,先前对着妹妹,确乎动过些不该有的念头。”宝钗说得落落大方,不见丝毫忸怩。
“只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如今瞧着你与林妹妹这般情投意合,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往后,自当祝福你们。”
她说着,又转向黛玉,敛了笑容,神色郑重起来。
“林妹妹,云妹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天真烂漫,有时难免言语冒失,行事莽撞。还望你看在我的薄面上,日后多多包涵她些。”
黛玉闻言,站起身,对着宝钗,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宝姐姐高义,黛玉铭感五内。”
“罢了,自家姐妹,说这些就生分了。”宝钗扶起她,话锋陡然一转,脸上又露出那商贾世家独有的精明。
“不过,情分是情分,买卖归买卖。那玻璃生意的账,四六开,一文钱也不能少。”
此言一出,三人先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前嫌旧怨,尽付于这朗朗笑声之中。
数月后,正当那玻璃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银子流水般淌进荣国府的库房时,祸事却如晴天霹雳,猝然降临。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荣国府大门外忽然人声鼎沸,马蹄杂沓。
一队顺天府的差役,手持水火棍,竟将宁荣二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奉府尹大人钧令,捉拿要犯王熙凤!”
消息传进内宅,登时炸开了锅。丫鬟仆妇乱作一团,哭声,喊声,响成一片。
贾母闻讯,拄着龙头拐杖,在鸳鸯的搀扶下疾步而出,对着为首的差役头子怒喝:“放肆!老婆子我还没死呢!你们说拿谁?她犯了何罪?”
那差役头子倒也见过世面,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纸状子,高声宣道起来。
“有人告发荣府二奶奶王氏,私通商贾,中饱私囊,欺压良善,贪赃枉法!人证物证俱在,还请老太太不要为难我等公干!”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从里间传来:“不必为难。我跟你们走。”
众人回头,只见王熙凤已然穿戴整齐,一身家常衣裳,脸上不见半分惧色,反倒神情凛然,一步步走了出来。
“嫂子!”林黛玉与史湘云二人不知从何处赶来,一左一右便要上前。
凤姐儿脚步不停,只朝她二人递去一个眼色。
那眼神平静,似在说:且安坐家中,看我如何翻云覆雨。
顺天府大堂,气氛森严。
府尹惊堂木一拍,堂下众人皆噤若寒蝉。
再看原告席上,跪着的竟是前些日子才被凤姐儿治了罪,放出府去的管家赖大。
“青天大老爷!”赖大一头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求大人为小的做主啊!那王氏仗着贾府的势,诬告小的贪墨,实则是她自家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府尹沉声问:“可有实据?”
“有!”赖大从怀中颤巍巍地摸出一本账册,高高举起,“这便是她私下里与南省盐商勾结,倒卖官盐的铁证!”
府尹接过账册,翻看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将目光投向堂下站着的王熙凤。
“王氏,你可认罪?”
凤姐儿立于堂中,身形单薄,背却挺得笔直。她对上府尹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
“回大人,民妇确有经商,然,敢问大人,天朝律例上,哪一条写明了,诰命夫人不得经商?”
府尹一噎,竟无言以对。
“至于贪赃枉法之说,”凤姐儿忽地冷笑一声,“大人不妨验一验这本账。”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册子纸张洁白,上头字迹用一种奇特的机括印出,朱墨两色,条理清晰,竟是将赖大十年间在荣国府如何挪用公款,虚报开销,贪墨的八万三千二百四十七两三钱银子,记得一清二楚,连年月日都有。
“你……你这是伪造的!”赖大一见那账本,面色瞬间惨白。
“真与假,一查便知。”正在此时,林黛玉与史湘云并肩步入公堂,对着府尹盈盈一拜。
“大人,我二人已将相关人证,带至堂外候审。”
话音刚落,门外果真走进一长串人来。有与赖大勾结的商铺掌柜,有被他收买的账房先生,更有他养在外头的两个粉头知己。一个个,一件件,将赖大的罪行剥了个干干净净。
赖大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且慢!”
堂外忽地传来一声断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身着官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王爷有令!此案牵涉皇商,事关重大,即刻起,移交我王府与刑部会审!”
凤姐儿心中猛地一沉。忠顺王,竟是要亲自下场保赖大这条狗么?
“慢着!”
又一个声音响起,温润平和,却自有威严。
众人再回头,来人竟是北静王水溶。
他一袭白衣,缓步入堂,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忠顺王府长史脸上。
“本王倒是要瞧瞧,光天化日之下,是谁,敢在这顺天府的大堂之上,公然包庇一个有罪之人!”
两王府的人马,当堂对峙,空气中如同有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林黛玉忽然向前一步。
“大人!林家小女,有先父手书密奏一封,欲呈上御前!”
她从怀中取出那封早已备好的奏本,高高举过头顶。
“此乃先父林如海巡盐两淮之时,呕心沥血所书,其中详录了江南盐政多年积弊,亦有……忠顺王府暗中参与,侵吞盐税之铁证!”
满堂俱惊!
忠顺王府长史脸色骤变,指着黛玉厉声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诬告当朝王爷!”
黛玉身子虽弱,咳嗽了一声,然而声音却平静。
“是真是假,不如请皇上圣裁!”
说毕,她便手中那封奏本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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