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倒也奇。门庭冷落的荣国府，忽又车马喧嚣起来。
只是来的皆是宫中内监，一个个粉面无须，神情肃穆，倒比那神京府的官爷们更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威势。
圣旨来得不早不晚，恰在午时三刻。
阖府上下，黑压压跪了一地，人人心中惴惴，不知是祸是福。
独有王熙凤，穿着一身大红缂丝常服，立在人前，神色竟是出奇的平静，还噙着淡淡的笑意。
只听那司礼监的总管太监，展开一卷明黄云龙纹的锦帛，捏着嗓子，一字一顿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荣国府王氏熙凤，理家有度，商才有方，于国库有功。特赐‘皇商’之名，许其在江南开设行号，专司绸缎、瓷器、香料之贸。原贾府总管赖大，贪赃枉法，蠹国害民，即刻押赴西市问斩，家产由王氏尽数抄没！忠顺王府一案，牵涉人等，着三法司严加查办，断不可轻纵。钦此！”
声音响遍贾府，有人惊，有人喜，有人惧，有人茫然。
王熙凤叩首谢恩，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只觉这一卷薄薄的织锦，竟比千斤的铁闸还要重。然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反无甚么波澜。
倒是在她起身那一刻，心间忽有清脆之音，渺渺茫茫：
【主线已毕，红楼大厦倾颓之势，就此扭转。
赏：皇商版图尽数开启，江南富庶，任君驰骋。
又得一藏匿成就：乾坤颠倒，情天再补。】
凤姐听了，只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没心没肺的劳什子系统，倒会说些锦上添花的话。
是夜，大观园，水气氤氲，残荷听雨，别有况味。
榭中只点了一盏琉璃灯，光晕融融，映着三位女子的脸庞。
一个是衣饰华贵的凤姐，一个是清逸出尘的黛玉，另一个是英气勃勃的湘云。
湘云喝得最多，双颊颇红，将手中的白玉杯重重往楠木桌上一顿，满面豪情，高声道。
“真真痛快！谁能想到，这泼天的风浪，竟叫我们这几个弱女子给翻过来了！我原想着，不过是做一回蜉蝣撼树的痴事罢了。”
王熙凤拣起一粒松仁，丢入口中，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望向黛玉。
“这哪里是弱女子？我看个个都是有计谋的诸葛军师。颦儿，我的好妹妹，快从实招来，那道弹劾忠顺王的密奏，当真是你父亲宦海浮沉留下的保命符？”
林黛玉正端着茶盏，闻言抬起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眯眯眼。
“凤姐姐这话问的，岂不闻‘兵者，诡道也’？奏本自然是真的，父亲的手书真迹，谁也辨不出假来。只是……”
她故意顿住，卖了个关子，水袖下的手，却悄悄捏了捏身旁湘云的手心。
湘云立时会意，接了话头，挠挠头，憨然笑道。
“只是林大人留下的，多是些官场脉络、人情往来的总数约数。至于忠顺王府那些见不得光的细账，譬如哪一笔银子送给了哪一位言官，哪一船私盐运到了哪个码头……这些细节，倒是我这个‘经济学问’平平的枕霞旧友，帮着妹妹一道‘杜撰’出来的。”
凤姐听了，先是一怔，随即爆出一阵大笑，伸出手指虚点着二人。
“好啊！原来你们两个小蹄子，竟背着我暗中结成了同盟！我说那奏本怎地如此详实，连忠顺王家打点江南官场，花了多少钱都一清二楚。这般天衣无缝的局，竟是你们俩合计出来的！真是叫人拍案叫绝！”
“也算不得预谋，”黛玉低头，轻声道。
“我只想着，姐姐常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要出手，便不能给人留下反扑的余地。云妹妹于数字上头，天生有股子灵气，我便请她帮衬一二。”
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听得凤姐心中赞叹。
这林丫头，平日里弱不禁风，心思却缜密如斯，行事更有雷霆之威，实在不是池中之物。
须知这数字一出，自白的重担，便落到了忠顺王身上。而他往日里多行不义，若要开这辩白的头，可是禁不起各司细查。少不得要拔出萝卜带出泥。
凤姐敛了笑，神情郑重起来，目光在黛玉与湘云之间来回，沉吟道。
“如今风波既定，赖家倒了，忠顺王府也自身难保。我们有了皇商的身份，日后行事，便多了许多便宜。只是……你们二人的事，可有什么眉毛没有？”
此言一出，榭中似乎冷冻了片刻。
黛玉与湘云飞快地对视一眼，前者眼中是沉静，后者眼中是羞怯。
终是黛玉先开了口：“我已同老太太回过了。”
“什么？”王熙凤这次是真的惊了，“老太太……老太太怎么说？”
在她想来，贾母再疼爱黛玉，对于这等离经叛道之事，怕也难以接受。
湘云的脸颊，红得很。
她扭着衣角，低声道：“老太太……老太太叹了口气，拉着我们的手，看了许久。她说……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我们自个儿觉得快活，那便是天大的好事。还说……还说这世间的女儿情谊，有时候，倒比那劳什子的男女之情，更干净些，也更长久些。”
王熙凤听得呆住了，半晌才恍然大悟。
“怪道！怪道今日老太太看我的眼神，那般复杂。原来根子竟是在这里！”
“嫂子，”黛玉举起杯，“这一杯，敬你。”
“好端端的，谢我做什么？”凤姐奇道。
“谢谢你，”湘云也举起杯，目光灼灼，“若没有嫂子你在前头顶风冒雪，杀出一条路来，我们这点女儿家的心事，怕是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敢对人言讲。”
三人水袖交错，杯沿相碰，随即一饮而尽。
“对了，”凤姐放下酒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宝玉那头……”
“他？”黛玉闻言，一声轻笑，“他如今正跟着琪官儿学那《牡丹亭》的腔调呢，哪里还有闲工夫理会我们这些俗事。”
“琪官儿？蒋玉菡？”凤姐挑眉，“那个忠顺王府出来的戏子？”
“可不是嘛，”湘云腹黑地眨眨眼，凑趣道。
“昨儿黄昏，我还撞见他们在怡红院里头……一个描眉，一个理鬓，那光景，啧啧……”
“云儿！”黛玉面上一红，轻声嗔怪，“女儿家，嘴里哪得说这些浑话。”
“好好好，我的不是，不说他了。”
湘云嘻嘻一笑，身子又朝黛玉那边凑近了些，吐气如兰：“那……我们说些旁的好不好？”
黛玉的脸忽地一下，从面颊红到了耳根。
王熙凤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见这般光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噗嗤”一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
“夜深了，风也凉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我先回去了，你们俩……慢慢聊，仔细着凉。”
说罢，转身便走。
刚行至榭外廊下，便听身后传来湘云那略带酒意的声音，却是对着黛玉说的：“颦儿，那日，我醉后说的那些混账话，并非醉话。”
片刻的安静。
然后是黛玉温柔的声音：“我知道。”
“那……你的话呢？”
月光穿过云层，恰好洒在潇湘馆的门前。
只见林黛玉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湘云，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月光，也映着眼前人的影子。
她轻轻地说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云儿，这便是我的话。”
廊下的王熙凤，听得真切，绽开会心的笑。
她不再停留，提着裙摆，大步流星地去了。
身后，月色光亮之中，两个修长的女子身影，慢慢地，慢慢地靠在了一起。
三月之后，江南，姑苏城外。
王氏商号的总部，已非昔日可比。
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青砖黛瓦，气派非凡。
院内人来人往，皆是穿着体面的管事与伙计，算盘声、谈话声不绝于耳，一派兴旺景象。
“凤总管，这是这个月的总账。”
新提拔上来的大掌柜躬着身，恭敬地将一本厚厚的账册呈上。
王熙凤坐在紫檀木大案后，一身素色暗花绸衫，摇着发间的金簪随手翻着账页。
她看得极快，也极细，看到末页，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不错。比上个月，竟又多了两成的进益。”
“皆是总管运筹帷幄，经营有方。”
话音未落，一个小厮飞奔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总管！林姑娘和史姑娘的马车，到门口了！”
王熙凤双眼倏地一亮，那份久经商场的沉稳瞬间被喜悦冲破。她合上账本，竟是亲自快步迎了出去。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装饰素雅的青篷马车正缓缓驶来。
车帘被一只素手掀开，两张明媚娇艳的脸庞探了出来，见了凤姐，便笑得春花灿烂。
“凤姐姐！”
“我的好妹妹们，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凤姐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刚跳下车的湘云，又对着车里的黛玉笑道：“那新建的琉璃香水作坊，早就完工了，就等着你们两位大东家来验收呢。”
“那还等什么？”湘云最是性急，兴致勃勃道，“快走，瞧瞧去！”
黛玉这才慢条斯理地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
她今日的打扮却叫人眼前一亮：竟是一身月白色的书生袍，乌发用玉冠束起，手持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行动间，真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而一旁的湘云，反倒穿了黛玉素日爱穿的淡紫色纱裙，头上簪着几支小巧的珠花，叮当作响，更显得娇俏可人。
凤姐一看，乐了，拿扇子指着二人，，笑起来。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一个扮了张生，一个演了莺莺，莫不是要在我这商号里，演一出私会定情的《西厢记》？”
黛玉被她一说，那强作出风流倜傥的模样立时破功，俊脸泛红，佯嗔道：“凤姐姐又来取笑我们。我们不过是……是……”
“是我求了林妹妹半日的！”
湘云连忙抢着解围，一面说，一面还偷偷拉了拉黛玉的宽袖，“她说不过我，这才陪我闹着顽的！”
心内那听惯了的声音又响起，颇有少许子八卦且幸灾乐祸的腔调：
【林氏黛玉，羞意十分倒占了九分五，余下半分，尽数拿去撑那潇湘公子的款了。】
【史氏湘云，快活值满溢，心内独白：林妹妹穿男装，怎么就这样好看！魂儿都没了！】
凤姐懒得理会那声音，只顾笑着，一手挽一个，朝府内走去。
“不急，不急看作坊。饭菜都备下了，特意叫人从金陵请来的师傅，做了你最爱吃的挂炉烤鸭。”
“真的？”湘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欢喜得直拍手。
“颦儿你听，还是凤姐姐最懂我！”
黛玉伸出扇子，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馋猫，就知道吃。”
三人说说笑笑，穿过洞门。
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
王熙凤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那湛蓝如洗的江南天空，在心中悄然说了一句：“多谢。”
那声音这次倒未调侃，只淡淡回道：
【宿主前行，莫回头。新天地，在前方。】
王熙凤泛起笑意，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的两人。
只听湘云正拉着黛玉的手，指着远处一片云雾缭绕的青山，满眼憧憬。
“颦儿，你看那山多好。我们日后在那里建一座别院，可好？待闲下来，便去那里住着，读书，画画，再养几只仙鹤。”
黛玉的目光，始终在她的脸上，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都听你的。”
凤姐在一旁打趣：“这是要做一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了？那我这俗人可要常来叨扰，讨些仙气了。”
“姐姐又取笑我们！”
离了京城贾家束缚的三人，清脆的笑声在庭院里回荡，渐渐远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