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根长杆,直插青天,中间生着竹子样的结。整根嵌进墙面,月露半边,上面精细画着些佛家经典。
智明在地下搓手,眼睛巴巴望着杆顶的一个点。
黛玉并雪雁走近过来,瞅一瞅站在半空的封选良,又看一看喝彩的小和尚,一时有些不解。
“这是在挂什么?”
“不是挂,是解。”智明挠挠自己的小光头,往黛玉身后看一眼,没见着小狐狸,有些失望似的瘪起嘴:“我的东西缠上去了,正请封公子帮忙取下来。”
可这一面墙多么高,前后都雕着浮纹佛像,僧侣信众。封选良不好踩,脚下的梯子直挺挺立在当中,不靠不挂,只凭着他自己腰上的力道立地当场。
“封公子,当心些。”
“好了。”他声音不算小,这会从头顶传下来,半路被风吹散几道,模糊朦胧,听不甚分明。黛玉瞧着,只觉得喉咙口鼓跳,催促着叫这会不要吹来一阵歪风,自个袖笼中又把清风备好。
封选良扶住梯子最上阶,身子直直向下窜跳。十几节的梯子跳下几次,和长杆平行,没见一刻歪倒。
“给。”平稳落地,封选良揉一下呲呲啦啦的小光头。智明高兴拿回自己的东西,收进怀中,双手合十,又倒出许多过分热烈的吹捧。
封选良的唇角弯起,眼中划过些得意。只见着黛玉在不远处,便找借口敷衍着智明离开,这才扑打几下衣摆朝黛玉过来。
“怎么我回回遇见姑娘都在爬高呢。”他自个念叨,隐约清风徐来。
“这不好?你若是跌跤,我还能把你接下来。”
三番四次,彼此熟悉。黛玉已拿封选良当个朋友,自然也不计较打趣几句。封选良也笑,鼻梁挺高,翻山越岭一样才能见到他另一侧的树梢。
几道墙影树影过,浸得眼前人的眼瞳也漆黑。研在砚中的第一笔墨汁,还没落到纸上,这会正新鲜。
净业住持的话趁着叶层孔隙响起,黛玉的眼睛不自觉下移,望着封选良的下巴,只在他偏头时看清。
——确实有颗黑痣,小米粒大小,知道位置都一时找不清。
“林姑娘......你在看什么?”封选良还顺着黛玉的目光偏头,他觉得林姑娘没在看他这一侧的花草树木,只是盯着他又是什么原因?
头发梳理,领口整齐——刚刚给寺里挑水,肩膀上是不是压出褶子?封选良胡思乱想着,忍不住抬手要把幻想中的褶皱抚平。
这一动作却惊醒黛玉,她抿着嘴,不好意思笑一笑,与雪雁朝前一步越去,二人侧开眼睛。
“我听智明说,你还时常担担寺里的活计?”
“嗯,不过是些担水劈柴的粗事,做起来也不必费心。”
远远的,当空飘来些烟气。了尘寺没什么香火,可因为公主现今在此清修,又总不会很缺少香火。黛玉和封选良都停住脚,他们站在寺院外面的林缘小径,朝前朝后,似一片锈绿上蜿蜒着撒下一串香灰,他们正站在火点明灭的界限。
一阵风吹来,脚下的阴影隐散,香上的一线漆黑消解,前方的橙红燃得旺烈。
“我刚才从大殿出来,听说净业师父今天正要讲经卷。”
“前几日没开?”
“前几日都没开。”
“看来远游多年,净业师父走惯了路,开口倒少些。”封选良的半边都被太阳点着,余光中白芒刺眼,他便将脸扭向大殿的反面。
“净业师父从前好讲经卷?”
“从前恨不得日日都开。”封选良瞧着黛玉似带点思索,不禁道:“怎么?净业师父那儿有什么奇怪?”
“这倒没有,只是我想着,净业师父的‘净’里也有一个‘争’,只是想着会不会与你母亲的留信有关。”黛玉将这件事放在心中又碾磨一次,暂并未将寿康公主的言语与封选良剖开。一来他多半并非一无所觉,二来寿康公主与封理缄默多年,并不该由黛玉来挑开。
至少不能在此时挑开。
说起母亲在画中墙上的留言,封选良便收敛起面上的笑,一整个眉眼锁紧,迟疑道:“我那时虽小些,但还记得净业师父与母亲有过几次交谈。只他那时总铁青着脸,母亲又叫我留在住持厢房里玩,我就不敢偎边。”
“你之后可又看过夫人留下的字画?”
“看过,可是只画像后面有留痕。其他的若是也有,恐怕得等着沾墨才能浮现。”封选良的指节在下巴上按一下,又道:“我趁着舅舅不在,悄悄到他书房中看过。只是没见什么不同,想来舅舅把东西都放起来。”
“他既然取走,又不曾知会于你,自然也不会给你事后发现的机会。”黛玉不觉失望,反安慰道:“也不妨事,咱们总也请托那老画师帮忙——说来还有另一件好事——前面陆三姐姐来找我,跟我说林夫人事后发一场高热,她夫婿惊慌得忙天转地,二人倒是推心置腹说开些,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可好,这下不止三姐姐,林姑娘也好安心,我也好安心。”封选良点头,只觉得总算有一件事先得圆满结局:“总没叫我当时坏了事。”
“你也是好意,何必这般苛责自己?且若不是你与啸川追得紧,老画师不来,我们还不一定能跟林夫人说开去。”
提到阮啸川,封选良在黛玉脚边扫一眼。那淘气的狐狸最爱揶揄,从前每回都要在旁边看戏。这会未见那好调侃的调子,封选良松一口气,又笑问道:“怎么不见阮姑娘。”
这样子仅只礼仪的过问连雪雁都看出来,黛玉瞧出封选良一惯被阮啸川调侃得不轻。悄悄笑一阵,轻声道:“她去访故人,就是你领去办案地,从棺材里救的那一位。”
“她可还好?我听舅舅说,大理寺做主给她赎了身。”
“挺好,我们凑些盘缠,她与早先脱身的几位姊妹在京里赁一间铺子,比先前不由自己自主的日子舒心。”黛玉说着,自己却皱起眉:“只是你晓得她们早先经历,便有那心不干净的上门惹是非。啸川便偶尔过去,替她们教训教训,出出气。”
“那铺子在哪边?城东?城西?还是东集市里?”
“看来封公子逛西街时不怎的留心,没瞧着牌楼斜角增一家胭脂铺子。”黛玉笑吟吟,又补一句:“不过想来你也不常往那边去,不然遇上了,以你性情,想来不会坐视不理。”
这应当是一句认可,一句赞誉。封选良听清,没答话先飞红了耳际。他心中忽然充盈起一种慢腾腾的高兴,倒庆幸自己勉强算一个好人。他好像又回到那架高空中的梯子上,只不似方才前后不依,不必绷着一股劲去解缠绕的线丝。
他点点头,却没头没脑地担保一句:“等我以后巡街,倒正好能时常留意。”
“巡街?”黛玉纳罕,歪头看去。
“嗯,我读书不见长,舅舅觉得不是长久计。前面跟我商量,说等我再长几年,便准我进巡捕营或者兵马司里,只是考不考得进,全凭我自己的本事。”
“只见你方才当空踩梯子的功夫,飞檐走壁捉贼,想来也难不住你。”黛玉晓得封选良其实想去军营,虽见他笑,但也听出些许失意,于是宽慰道:“这样也好,也算得甥承舅业。先历练些兵马刀剑,往后也好使力气。”
封选良点头如捣蒜,他们早已驻足许久,这会头顶又盖上云荫。青灰的墙面叫这冷气一凝,看去几乎滴下水来,又被墙沿伸出的长枝沾去。
“林姑娘,其实......其实,那符纸......”
他们已然熟识,前面的一丁点隐瞒都是刺。封选良支吾一下,这会又懊恼阮啸川这一苦主不在此地。可他一时冒撞开题,这会缄默反无礼,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黛玉之前没问过封选良携带符纸的原因,她只有些猜测,却不愿对个人刨根问底。论迹不论心,更何况封选良做出的事未惹出什么灾殃。而这时见他主动提起,却也仔细留心。
封选良说起这个却不打磕绊,三言两语,把自己当时的误会与歉疚道清。这原也算不得险恶心机,只是封选良自己惦记。黛玉更了解狐狸的性情,暗道她知道后恐怕更要踩上道德高地。
但她也知道些封选良的脾气,因此点头道:“好,那往后有机会,我便摆个席面,叫你俩说清。”
“劳烦林姑娘。”封选良一点头,笑了。
浓日悬空,锈绿渐渐刮蹭开,露出土灰的底。封选良没再多留,黛玉晌午便没听到那顽皮的马儿嘶鸣。他辛苦跑来一趟好像只为着这几件事——替智明拿东西,讲一讲当下过去,念一念前景。
雪雁自从知道封选良带着符纸的真相便勾着一趟笑,难为她素来迷茫的面上竟硬是透出不怀好意。
外面的天色似乎也知晓雪雁心急,天擦黑,外面就响起‘哒哒哒’的肉垫足音。
雪雁勾出一个笑,黛玉也回身望去,只是帘后显出狐狸身形,她俩却都愣在榻上。
惯嬉笑的狐狸咬牙切齿,赤红的皮毛恼得发黑。绒长的尾巴针刺般竖起,一路而来的长风没吹散她的怒气,反添柴似的叫火焰更支炸。
“姑娘。”狐狸语气森森,尖细的牙齿底下磨着某个人的皮:“我这次非得叫薛家那个大傻子吃点苦头,你别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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