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选良临来了尘寺前绕路去了西街。
他不常来什么集市,这一回只跟鱼抛进滚水里。只是一身的鳞甲烫过一气,未掉半条命,反而隐约生出更硬的剑戟。
封选良仍记得黛玉的话,也许那时她只是无心。但这会他循着话中的牌楼走,当真在斜角处望见一间崭新的胭脂铺子。
林姑娘的字字句句落地,在眼前作了真实。封选良站在胭脂铺子的对面,林姑娘的声音作了现世的旁白,心中陡然升起奇异的心绪。
这心绪却比无字的天书还吓人——几张白纸无知觉,稀里糊涂也就过去。可这般烙印上看不懂的字句,分明有得什么,死活看不分明,心中总惦记。
胭脂铺子的题字是‘秋水堂’,拟得梅花小楷,门帘坠着几只铃铛。清风漫过,铃铛只顾着响。顾不得客,透过飘扬起的帘儿,封选良看到柜台中几位姑娘自在嬉笑。
柜台前的一个扭脸,见到街对面站着个公子哥直愣愣往这边望。眼睛悄悄翻个白,又盈盈递过满面笑。
但封选良的眼神相当好。
他自个也笑,客气颔首,倒惹得那位姑娘呼朋引伴来观看。只是封选良没等到人到齐,便已经牵着他的马匹融进人潮。
他一路走到城门才上马,惯例得受相熟兵卒的揶揄,封选良的一颗心只顾着朝前跑。
通灵性的马儿似也恋惜寺庙,不由得封选良攥住笼头,便撒开蹄子奔踏飞扬。只它或许以为骑在马上的人也与它自个一般高,无所顾忌路途,封选良左躲右闪,还是被树枝频频打住发梢。
是楝花啊——
封选良单手攥着缰绳,弯身在马上,只恐自个身量反带累这尚未盛开的花提前委落泥地,叫世间少一份芳华。
是楝花啊......莲花开尽春去也,迈过谷雨,夏天真的要来到。眼前的山经逢洗练,顺着视野一摇一晃,那隐约可以见到的了尘寺也在晃,只是更高,更轻盈,仿佛等不到封选良过去便要飞到天上。
山下有几家住户,封选良便勒住马缓行。他沿着山道盘旋着上去,忽然想到山上少楝树,也不知道林姑娘有没有见到楝花开放。
这会去,倒是可以说一说沿途有许多楝树的路。若是林姑娘有兴趣,出门时也可去赏一赏。
只是林姑娘出门总在晚上,光线稀薄,花色便暗,实在是可惜了的。
这一番念头顺着山道盘绕到头顶,脑子里的主意似乎也随着马儿的巅荡搅弄成一团。封选良自己糊涂了,进到寺里都没醒神。安顿好马匹,梦一样沿着长廊进到大殿,赶巧遇到林姑娘,第一句却不是见礼,而是没头没脑一句——
“将到谷雨了,城门外一条路上的楝花正热闹。”
“当真?这山间也有孤单一棵楝树,我前一日看着,倒也开得早。”黛玉先是一怔,过后仍笑。封选良却回神,刹那间佛前的香火直烫到耳朵尖上。
他支吾一句,看去颇懊恼。黛玉如今也与封选良熟悉,晓得他的性情。这会也不愿见他为难,又道:“诗中说‘闻道只今方烂漫,莫教飞趁楝花风’。只这会反是楝话开放的当口,封公子跑马来时且慢些,莫要辜负这好景光。”
她这一说,封选良下意识将手抚到发上。窣窣一声响,指间夹下一片叶。黛玉瞧一眼,又笑道:“看来封公子还有许多春景可赏。”
人前不好多说,黛玉微颔首后便越过。封选良仍站在大殿门口,那枚叶子仍呈在手上。
木鱼声又响。
笃笃——笃笃——
封选良又进殿中,惯例为长明灯添油。纤长的橙焰无风自动,封选良跪在蒲团上,眼瞳中竖着火苗。这会大殿没旁的僧人,只有净业住持不远不近地礼颂经文。火苗随着木鱼声跳跃,封选良听着看着,忍不住去望净业师父脑袋上的戒疤。
不知道净业师父刚才有没有注意大殿门口......他自个心里乱糟糟,好像没有听到木鱼声响。
木鱼声又停了。
阔面的叶子油绿,映衬得天空也蓝得发紫。黛玉与紫鹃、雪雁自大殿出来,各人的衣料上都熏着佛香。黛玉也在佛前有所供奉,不为旁人,正是为了金哥二人。
风仿佛作了篦子,细细筛过层林,沥出许多飞鸟。‘噗啦啦’一阵飞满天空,穿过烈日,仿佛个个都是神话中的乌金鸟。
只是天太高,太远,究竟是真是假,落地是福是祸,地上的人暂且不知道。
黛玉仰头望一阵,又朝前走,却看到小和尚智明拎着一只花翎子抛耍玩闹。
“智明——”她们见着他,小和尚也见到她们。花翎子斜插到腰带上,小孩一蹦三跳,浑似个蛐蛐,一面跳跃一面叫,回头该封个‘将军王’。
“智明,你前面不还担心住持罚你跳脱,这会倒是不怕啦?”黛玉有心逗逗他,智明闻言皱起鼻子,扮个鬼脸。
“住持才不罚我呢。”他说着,又拿那花翎子给黛玉献宝。手臂长的翎羽黑里流彩,生在那活野鸡身上的时候,应该也是百里挑一的神气排场。
“这就是住持给我的。”智明得意洋洋:“住持上山里清修,回来时捡一个你,就带来给我了。”
黛玉见他这般高兴,自己也安下一桩心事。顺势揉一揉小和尚的脑袋,只见着小孩作怪,故意左摇右摆。
“现在多好?住持回来之前,你还在我院里皱着一张脸。”
智明闻言,又是嘿嘿一笑,争辩道:“那是师父的不是,他说住持生性严苛,我当然害怕——谁知道原来这样好相处呢!”
黛玉望着这跳脱的身影,听他说起师父,却问道:“净云师父是不是跟住持同年来到寺中的?”
“是,我师父跟住持是师兄弟,前后脚的被前任住持收为徒弟。”智明说到这个更得意,眼见着很乐意跟别人说起师父的光辉履历:“这些年住持不在——住持回来也是,这寺里大小事务,可都是我师父一个人管理。”
“那住持呢?”
“住持忙着修行。”智明说到这个,面容整肃:“师父说,住持心性也不似从前拘谨,是出去云游中大彻大悟,叫我没事不要去搅扰住持。”
黛玉点头,又跟智明笑话几句。远远的,倒有净云师父的声音,智明急着找师父,只来得及应下吃点心的邀请,旋即便匆匆往声音来源处跑去。
只是略跑几步又折返,花翎子往黛玉手中一塞,再望去只见一颗青白卵石消失在院门。
黛玉捏着那只长而美丽的花翎子,左看紫鹃,右看雪雁,三人都是无奈的笑意。
她心中也漫然泛着些念头,想起刚才封选良说将到谷雨,又想起白芷曾说谷雨前后便要领着她的新夫婿来寺里。
叶层簌簌,金粉洒落。归栖的鸟儿声鸣婉转,振翅落下几道安宁。
黛玉想起白芷,便与紫鹃与雪雁说起。三人随走随念叨,到了外围,步子却齐齐一顿。
“说曹操,曹操就到。”紫鹃笑一声,拍拍黛玉的手腕,便迎向白芷那边。
“刚还说到你。”
“说到我?”白芷掏出帕子擦手,脚边摞了几个箩筐。她的脸蛋上挂着些汗珠,看上去方才是好一番忙碌。
“这季的药材便要歇啦,我们采过着一气,今年夏便预备回去我家祖籍,也叫我爹娘安下心。”白芷对着虚空拜一拜,又把挂落的汗珠擦掉。
“事情已经定啦?”
“定啦,请我们乡里的的人写了婚书......”白芷说着,面色一红:“这回来,一是为着草药,二也是想拜拜......”
她想说恩人,又担心母亲梦里的嘱咐不能白日道破。索性一甩头,下巴点进寺庙,又笑道:“本来水生跟我一处呢,只是寺里的师父念着他会写字,便请他进去帮衬着给药材分类去了。”
“那你还要等一会呢。”黛玉见地上泥土带湿,晓得白芷刚站定不久。眼见天上太阳更大,便道:“过会又要晒,你不妨和我们一并去厢房坐坐,喝杯茶。这会给师父留个话,等他忙完,再过来便是了。”
白芷也不含糊,当即应下。几只箩筐搬进墙角,她也随着黛玉她们走进荫凉。
“这会比先前好吗?”紫鹃还记挂着水生是个哑巴。
“好多啦,前面时不时就闷呼呼的,我还怕是给摔傻了。”
“摔傻了?”黛玉撩帘幕的手一顿,扭头疑惑道:“你不是在水里捡着他的,所以才取了‘水生’这么个名字么?”
“是在水里捡的,只我捡到他的时候,脑袋上可大一个血疤剌,那会**一个倒在岸上,看得都害怕。”白芷随着进去,面上汗干了,说起旧事,眼底浮现些怜惜:“我又雇了车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村里,我们村里的郎中说,应当是在水里磕到石头啦。”
“那你也不是在小河边见到的?”
“不是。”白芷说到这里,感慨道:“是在城外大河,我那一日正越过那边收草药。”
“好悬救回一条命,倒幸好你那会去河边,正巧救着他。”紫鹃念一句,白芷也笑嘻嘻应答:“也是他自己命大,落到那么个河里,到底是救回来了。”
她脸上尽是幸福和雀跃,与紫鹃一问一答,却没留意黛玉收敛声音,与雪雁、阮啸川对望。
迷蒙中仿佛一件旧事在河水的波纹间沉浮。
封大人所追查的,林承平的弟子,最后失去踪影的地方便是一条长长的江河。
而那条长河的落脚处,便是京郊的河道!
闻道只今方烂漫,莫教飞趁楝花风:取自宋代胡寅《和单令简园梨花四绝·其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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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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