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葳无法再安然躺在榻上装病，眼前的局势已然火烧眉毛。
他必须立刻将此次搜查袁府的惊人发现，以及背后潜藏的滔天危机，尽快上达天听。
撑着坐起身，命人备好笔墨纸砚，就在这临时安置的厢房内，就着昏暗跳跃的烛火，奋笔疾书。
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份汇报案情的奏本，更是一份泣血的警示。
除了详细陈述吏部侍郎袁科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私藏龙袍衮服、其心可诛的谋逆之罪外，他更着重墨，揭露了一个更为深远、危害更大的罪行——养寇自重。
而且，袁科等人所养的，并非寻常山匪流寇，而是肆虐东南沿海、令朝廷头痛不已的海寇！
书写至此，贾葳笔尖微顿，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荒谬与凛然交织的寒意。
有时候，真不得不“赞叹”某些人在追逐财富时所爆发出的“主观能动性”，尤其是在掠夺他人财富这一方面，其心思之诡谲，手段之狠辣，简直超乎想象。
谁能想到？
那些原本应安安分分经营海上贸易、向朝廷缴纳关税的海商，为了逃避那看似沉重的税赋，竟能想出如此“绝妙”的主意——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打家劫舍的海寇！
他们派出部分船只，挂上海盗的骷髅旗，在海上公然劫掠，而目标，首先就是他们自己名下的商船。
如此一来，既可谎报船只被劫、货物损失，从而光明正大地逃避大量关税，又能将劫掠来的货物再次销赃，可谓是一本万利，无本买卖！
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般轻易得来的暴利，很快便让这些“兼职”海寇的商人们贪欲膨胀。
只抢自己家的商船哪里够？
反正海上这么多商船，他们既然敢出海行商，应该做好了葬身大海的准备了吧？
于是，东南海面上，守规矩的商船屡遭劫掠，血本无归，甚至船毁人亡。
而这些披着海商外衣的海寇们，则一边享受着劫掠带来的巨额财富，一边微笑着将自己的商业对手扼杀在茫茫大海之上，独霸航线。
而袁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堪称“天才”！
他本身就与某些海寇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其家族早年就涉足此道。
他利用手中职权，一边默许、甚至暗中支持自家或关联商船扮演海寇，行避税、劫掠之实；另一边，他又堂而皇之地坐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接受那些真正被抢、苦不堪言的其他海商的“孝敬”与哭诉。
他收下厚厚的银票，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督促地方水师出兵，大力清剿那些“无法无天”的海寇，还海商们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手，左手握着海寇抢来的脏款分红，右手收着苦主孝敬的“剿匪经费”，两头通吃，两头赚钱。
将朝廷法度、官员职责、百姓性命皆视为牟取私利的工具，其行径之恶劣，心思之狡诈，简直令人发指！
贾葳笔下如刀，将这条隐藏在繁荣海贸之下的巨大黑色产业链条，清晰地勾勒出来，字里行间充满了愤怒与忧思。
他写好奏本，用火漆仔细封好，交给早已等候在旁的内卫，嘱咐其务必以最快速度，通过内卫的秘密渠道，直送御前。
与此同时，陆武和吴赳那边也已安排妥当。
两队精干内卫，皆换上寻常商贾或镖师的服饰，将袁科以及所有搜出的关键账本、证物，分装在不同的箱笼中，混杂在看似普通的货物里。
子时刚过，这两支队伍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仆寺衙署，分别沿着不同的路线，向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在急促而轻微的车轮声中，停在了金陵宁国府老宅的大门前。
早已在门房守候了一整夜、眼窝深陷的老管家张一顺，听到动静如同惊弓之鸟，立刻冲了出来。
虽然贾葳“中毒”的消息已经被内卫极力遮掩，但伺候过贾葳的老管家知道自家二爷的自小就有喘症，金陵气候潮湿，如今二爷还在外宿了一晚，难免惶恐。
张一顺更担心的是二爷是不是病发了，可惜派去的家丁回复二爷只是见天色太晚，所以干脆歇在了太仆寺。
可是天知道，太仆寺就距离宁国府三条街啊，马车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而且二爷从小娇贵，怎么能歇在太仆寺那简陋的值房。
马车停下，车帘紧闭。
老管家颤巍巍地凑近车窗，似乎低声急促地问了一句什么。
车内没有回应，但老管家的身体却猛地一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几乎软倒在地，幸亏跟在他身后的孙子张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勉强站稳。
老管家抬起颤抖的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瞬间涌出的浑浊老泪，声音嘶哑地对门房吩咐道：“快……快开角门！让马车直接进去！直接进二爷的院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与惊慌。
角门迅速被打开，青色马车没有丝毫停留，径直驶入了府内，自始至终，车内之人都未曾露面。
这一幕，自然被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
不多时，这“宁国府清晨急驶入马车，老管家悲痛欲绝”的消息，便被下人汇报到了一处隐秘的书房内。
书案后，坐着一位身着常服、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子，正是兵部侍郎秦珏。
他听完下人的禀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挥了挥手，示意报信之人退下。
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的瞬间，一侧那架精美的慧纹屏风后，转出一位容貌极为俊逸、身着一袭玄色道袍、头戴莲花金冠的年轻男子。
他步履从容，气质超然，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掌控一切的自信。
秦珏见到此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语气带着几分奉承：
“还是王爷您决断果敢，下手为强！如今那贾葳中毒已深，命不久矣，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将那些可能残留的证据彻底销毁，剩下那些虾兵蟹将，还不是任由我们搓圆捏扁，随意摆布？”
被称为“王爷”的年轻男子，正是义忠郡王水澐。
他从容地在旁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定，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醒：“那个贾葳，精明的很，绝非易与之辈。姐夫，此刻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切不可掉以轻心。”
秦珏，作为水澐的表姐夫，闻言笑了笑，语气依旧轻松：“王爷放心，我自然晓得。在亲眼见到贾葳的尸骨之前，我会一直派人死死盯住宁国府，绝不会有丝毫松懈。”
正说话间，书房外又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秦珏扬声道：“进来。”
一名身着便装、眼神精悍的汉子快步走入，躬身禀报道：“大人，王爷，内卫副指挥使朱大人派人传来消息。”
秦珏喝茶的手微微一顿，道：“讲。”
那汉子压低声音道：“朱指挥使收到密报，今日一早，从京城跟随贾葳而来的那批内卫，有大约两队人马，突然换了商贾打扮，分批去了码头，看样子……是准备装船货物，北上回京。”
秦珏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更加畅快和佩服的笑容，他转头看向一旁神色不变的水澐，赞道：
“王爷果然料事如神！贾葳那小子一倒下，他手下这些人就慌了神，想着赶紧把人和东西送回京城保命！可惜啊，他们打错了算盘！”
水澐缓缓吹着手中茶盏上的浮沫，优雅地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那报信的汉子，语气随意却带着冰冷的杀意：
“主官中毒垂死，下面的人反应却如此迅速有序，倒也不全是废物。传话给朱指挥使，让他小心行事，务必……处理得干净利落，不要留下任何首尾。”
那汉子立刻躬身应道：“是！王爷放心，指挥使大人已经联系了蛟龙寨的费青寨主，让他们带着精锐人手，在北上必经的水道上设下埋伏，只等对方船队进入包围圈，便来个瓮中捉鳖，包抄全歼！”
水澐放下茶盏，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问责的意味：“淮安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吧？”
原来，贾葳一行人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应该抵达金陵，结果在淮安地界意外遭遇水匪劫掠商船，贾葳下令官船开炮反击，不仅惊走了水匪，还让盘踞当地的蛟龙寨折损了二当家“浪里蛟”。
此事导致蛟龙寨寨主费青对水澐这边颇有怨言，如今再让他出力干这等截杀朝廷内卫的脏活，已是有些使唤不动，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答应。
那汉子头垂得更低，语气笃定地保证：“王爷明鉴，此次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绝无闪失！蛟龙寨那边也下了血本，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水澐终于将目光完全投向那人，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颔首，吐出一句：
“那就，静候佳音了。”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择人而噬的鬼魅。
一场围绕着罪证、权力与生死的水上猎杀，已在暗潮汹涌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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