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怿然跪在乾清宫里。
身前是他的老师,身旁是其他同僚们。
乾清宫的灯光昏暗,火烛摇曳,似乎马上就要折断。
大殿上的那人手里握着弹劾他们的奏折,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随着奏折落地,他们的头也重重地磕了下去。
……
大周王朝。
大朔二十一年。
新党方文忠流放岭南。
新党牧怿然贬官凉州蔚县知县。
……
大朔二十二年。
蔚县,洪灾。
牧怿然看着眼前等待施粥的百姓们,心里不免一阵阵酸痛。
想他寒门出身,苦读十余年考取功名,今年不过而立之年;却不想一朝新政失败,被贬蔚县。
他费尽心力与老师方文忠主张新政,其实也不过是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天下渐渐安定太平起来。
可是现在,不仅新政未果,自己被贬;更有天灾让这么多人流离失所,生活举步维艰。
牧怿然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赈灾,要钱,要粮。
他那微薄的俸禄只能勉强过活,这次赈灾光打点上面就几乎掏光了他的家底。
……
一碗碗的粥施下去,牧怿然突然觉得自己一阵眼花。
他的眼角余光,好像扫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在等待施粥的队伍里,有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安静地站在那里。
可那张脸,分明……
分明与当今圣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牧怿然狠狠地吃了一惊,一向冷静的脸上难得地出现异样的表情。
他不敢疏忽,赶紧命身旁的副官替他施粥,自己则是皱着眉头对着那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
像,真像。
牧怿然在被贬前的官位不算低,是能够每日上朝面圣的。当今皇帝虽然年迈,但那眉眼之间的走向形态他比谁都熟。
这少年确实面容青涩稚嫩,还有些瘦得脱相。
但那骨骼眉眼,骗不过牧怿然。
牧怿然不敢大意,对着副官耳语了几声,自己便先回了县衙。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
入夜。
县衙内宅。
牧怿然坐在内室,为自己和即将到来的贵客斟上了两杯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当今皇帝李永平,年轻时政绩卓著;可在四十多岁以后,便愈发不问政事了。
如果不是百姓的日子实在难过,他也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来主张新政。
而且,最重要的是。
这位皇帝,膝下无子。
李永平即位时便已经三十二岁。
他即位前便无子,即位后倒是有过几个孩子,但无一例外地都没活到分娩。
现在还活着的,只有王皇后的一位嫡公主,唤名李雅晴。
对于这位皇帝的子嗣,说来也怪。
他的那些个后妃,要么是终生没有孕育过孩子,要么是怀上了却也保不住。
唯一幸运的,是一位宫女,在一次临幸后便有了身孕。
藏着掖着直到分娩,却诞下个死胎,自己也没能保住性命,一尸两命。
据占星阁的几位阁老们说,当今皇帝的子嗣福薄,此生怕是注定没有皇子。
而李雅晴,也是借了皇后嫡出和女子身的福,才能平稳长到现在。
想到这里,牧怿然的心愈发乱了起来。
如果那位少年,真的能与皇帝扯上几分关系的话……
他不敢继续想。
正当他心绪混乱之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搅乱了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手下,带来了今日的那位少年。
此时的少年已经被梳洗过。拭去尘土的脸蛋俊朗飒爽,一扫白日里的流民形象。
似乎是由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有些局促不安,一双好看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牧怿然屏退了身边的所有人,示意少年与他对面而坐。
“大人,您找小民有何事啊。”那少年开口,语气里充满着惶恐不安,“小民…没犯什么事吧?”
牧怿然没说话,而是细细打量起少年梳洗过后的容貌。
真的像。
简直就是年轻版的皇帝。
你要是想说这人与皇帝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怕是不可能的。
那少年被牧怿然盯得浑身发毛,眼睛忍不住眨啊眨,恨不得即刻就给牧怿然跪下。
“大人……”
少年再次开口,明显比先前更紧张了。
他现在有点害怕。
大半夜的给他抓过来,还一句话不说,一直盯着他看……
难道眼前这位冷峻英朗的大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爱好?
“你……”
牧怿然抿了口茶,终于开口,缓缓说道:“叫什么名字?”
“小民柯寻。”少年眼睫颤抖,道,“小民自幼生长在蔚县,前些日子父母因洪灾双亡。家里没有什么田产,一直靠给人做工过活。”
牧怿然点点头,继续问道:“多大了?”
柯寻明显顿了一下,答:“十七八了。”
牧怿然挑了挑眉。
他意识到了柯寻言语中的犹豫。
“在犹豫什么?”牧怿然追问道,“你不确定自己的年龄吗?”
柯寻:“……”
他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老实回答了牧怿然的问题:“小民是父母捡来养大的,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年纪。”
牧怿然的心狠跳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巧。
一切都对上了。
牧怿然虽然年岁不大,但在前些年跟着方文忠时也听说过不少事情。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位宫女分娩的年份,刚好是大朔五年。
这样算起来,那位小皇子,今年刚好十七岁。
牧怿然没敢流露出太多情绪,顿了顿,又补充了两句:“你读过书吗?”
听柯寻刚刚的谈吐,不像是完全不识字的乡野莽夫。
柯寻点点头:“小时候学过一些。但后来娘病了,家里境况不好,就没读过了。”
牧怿然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他暂时还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更无法就这样告诉柯寻自己心中所想。
但无论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他都不会轻易放走柯寻了。
在蔚县一年多,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柯寻,”牧怿然平静地看向他,“我已经派人将正房的另一间收拾出来了,以后你就住在我这。”
柯寻:“!!!”
他就知道。
这位大人可能真的……
牧怿然不容置疑地看着柯寻,将他所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柯寻想跑。
牧怿然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
柯寻一个最普通的平民百姓,无故在他这走了这样一遭,换谁都会害怕警惕。
是他太冒进了。
“柯寻,”牧怿然尽量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的心思。”
“我向你保证,三日之内,我会给你一个准确的解释。”
望着柯寻依旧警惕的目光,牧怿然沉声继续道:“到时候,是走是留,我不拦你。”
听到牧怿然这样恳切的回答,柯寻才勉强点了点头,跟着仆从去了卧房。
……
牧怿然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无论是柯寻的容貌,还是身世年纪,几乎都能与那位小皇子对的上号。
而他牧怿然,一位被贬的罪臣,现在手里却莫名其妙有了这样的一颗筹码。
牧怿然踱步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任由月亮的清晖洒了他一身。
此刻已是半夜,万籁无声。
而此时的牧怿然,也未曾料到。
他那费尽心思才协调而来的赈灾钱粮,竟然能差了那么多。
……
“上头不是都已经疏通好了吗?”牧怿然眉头紧皱,言辞急切,“说好的白银一百万两,粮食五十万石,咱们怎么只收到这些?”
后半夜的天黑得出奇,时不时的鸟鸣声震得火把上的光直颤。
副官望着牧怿然,无言。
这里面的事,谁不知道。
谁又有法子说呢。
毕竟,最近皇城里刚兴了土木。
粮钱要想下来,也得经过层层克扣。
历朝历代,赈济不及十之一二。
只是牧怿然从未想过,能差出那么多。
这一夜,牧怿然心里的弦彻底断了。
不过,他很快就补上了一根新的。
……
次日。
牧怿然正在整理自己所能搜集到的全部资料。
虽说先前的他官位不低,但毕竟墙倒众人推。现在的他更像是孤家寡人,除了新党的那些同僚们,几乎无人会在意他。
牧怿然看资料正看得入神,并没有发觉柯寻的动作。
柯寻此时正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口,抻着脖子往里面瞧。
他本来以为,自己昨夜必定惨遭毒手的。
只是苦了他裹紧衣服在床上板板躺了一整夜,愣是没听到门口的一点动静。
柯寻觉得想不通。
他猜不透牧怿然的心思。
乡下民间里边,这种事多了去了。
家里没钱就卖儿卖女的,给人家做工都算是好出路;要是真碰上几个兴趣异于常人的老爷贵人,管他男女,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而像牧怿然这般容貌身段气质的,他们乡下人几乎一辈子都碰不着一位。
要是真被这样的人看上了,倒也比那做奴做婢要好得多。
但柯寻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从小就生在乡间地里的,是在那些官吏的呵斥声中长大的。
苛捐杂税和天灾**害死了他的父母,但这不代表他就会屈服于官老爷们的淫威。
那些卖儿卖女的,算是家里实在没了出路,但起码也是一家人的决定。
像牧怿然这样直接给他大半夜抢过来的,柯寻还是头一回见。
柯寻不会就这样屈服的。
尽管他确实惊叹于牧怿然那张完美的脸。
胡思乱想着,柯寻左右摆动的身影就晃着了牧怿然的眼。
牧怿然看着扒门缝的柯寻:“……”
牧怿然有点头疼。
他就知道柯寻不会太老实。
牧怿然对着柯寻招了招手,示意人进来。
柯寻勉强还保持着对他这位“大人”的尊敬,低着眼眉走了过来。
牧怿然示意他坐下,给人倒了杯茶。
“不用太拘谨。”牧怿然开口宽慰柯寻。
“日后你不用一口一个‘大人’,叫我牧先生就好。我们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柯寻眨了眨眼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诈。
牧怿然堂堂一位知县老爷,怎能和他这位平头百姓相提并论?
绝对不怀好意。
牧怿然就这样看着柯寻对他眨眼睛。
他一看就知道。
一点信任都没有。
牧怿然叹了口气。
他对着柯寻挥了挥手,让人凑近一些,顺手就将手里的资料递了一张过去。
“字能认全吗?”
柯寻:“……”
他勉强笑了一下。
牧怿然的头更痛了。
这样的柯寻,哪怕真是皇子,日后又继承了皇位 ,可怎能撑起大周的一片天?
“柯寻,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认真听,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牧怿然紧紧盯住柯寻的眼睛。
“现在,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当今圣上流落在外的子嗣。”
柯寻:“?”
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
“我?”柯寻不可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我?皇子?”
牧怿然冲他点点头:“对。”
“你,皇子。”
柯寻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的发昏。
原来牧怿然非要将他留下来,是因为这件事。
他只觉得一阵口渴,赶紧捧着面前的茶杯猛灌了几口。
直到牧怿然给他续上第三杯,他才缓过神来。
“说吧,要我怎么做。”柯寻定了定神色。
他不傻,他知道皇子没那么好当。
牧怿然望着他,给柯寻简单讲了讲他的身世,又讲了讲当今朝堂上的局面。
柯寻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也就是说,如果我真是那宫女的孩子,”柯寻抿了抿唇,“那我就会成为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牧怿然不置可否:“你别忘了,皇家宗室里还有其他孩子呢。”
柯寻哑然。
不知过了多久,柯寻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音节:“你……真能确定吗?”
牧怿然摇摇头。
这就是一场豪赌。
你永远没法确定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见状,柯寻眉头紧皱:“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将我推到皇家里去?”
“皇城里那么多贵族子弟,他们哪个不比我有能力的多?”
“我自认没读过什么书,治理国家这种事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强行让我去做皇帝,只会害了满朝文武,害了这天下的百姓!”
牧怿然陷入了沉默。
他又怎能不知道这些事。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
沉默许久,牧怿然终究率先打破了这一切。
“柯寻。”
曾经的牧怿然,皇榜高中,自认为可以凭借一身才学造福百姓。
直到那些顽固的旧贵族势力杀死了他的梦。
曾经的牧怿然,认为一切都是制度的问题,只要说服皇帝施行新政,就能重焕生机。
直到他来到蔚县。
他才明白,他错的有多离谱。
冗重的上层阶级压得底层百姓苦不堪言。
哪怕是他和他的老师,其实也从来没有多清楚百姓的真实境况。
直到他被贬蔚县。
还好他被贬蔚县。
牧怿然清楚,如果即位的还是宗族子弟,一切只会更糟。
他读过那么多圣贤书,自然明白这历史兴衰交替的真理。
“柯寻。”
“其实,你不止是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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