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人群中“选择”。
不仅仅是因为生活方式有所改变，也因为这两年间恰好是“天性”不会不可压抑地发作的状态。
吉良吉广再三叮嘱过他，哪怕不与东方朋子交往，也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对她下手。实际上吉良吉影也并不会用像看待猎物一样的目光地打量朋子，在他看来，朋子会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父母同事一样固定的存在。走进了真正实际生活里的人难以让他感觉到幻想中安全的迷恋空间，她们的言语和行为都并非写在自己的剧本中，是不受控制的。默认了那种禁锢和不自由，自然也难以产生其他多余的感受，而可以达到释放自我的爱意，只存在于自身之中。不同性质的交往，是绝对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但在父亲吉良吉广看来，这是不错的表现，甚至一向刻薄冷漠的母亲，也因此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毕竟，直到现在的年龄，倾听母亲的训诫也是生活中避不开的一环。
“我收拾你的手提包的时候看到了两张Spring Valley 仙台泉滑雪场的票。”母亲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话音落下，她已经站在了吉良吉影的面前。
说是收拾，实则是检查而已。从小起，他就没有什么**可言，只能想办法将隐秘搁置于更隐秘处。
“是公司例行发放的福利。”吉良吉影平静的语气中有种若隐若现的讨好，“要和爸爸一起去玩吗？”
“你最近有交往的对象不是吗？”
“最近工作比较忙……”
“总是说工作忙，但是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出色的业绩呢。”母亲笑眯眯地打断了他。没有激烈的语气，却极尽讽刺之意。这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
“别说了，他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吉良吉广听出言外之意，唯恐妻子后面的话会更加伤害到儿子。
“老公，想要尽快看到儿子结婚的人不是你吗？”然而，母亲的话一如既往地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将矛头又指向了吉良吉广。
听到妻子绵里藏针的斥责，吉良吉广很快闭嘴了，也不敢再开口。在这个家中，他始终回避妻子的攻击。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不推着他走好像都不知道向前呢。从小到大也是我们一直督促着他才勉勉强强成材的。”
因为不想显眼，原本无论排多少名都无所谓的。但因为母亲对名次的要求，才常年将名次稳定在会被表彰却又不起眼的第三位。真正做到时，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时间长了后，他也多少享受于那种游刃有余的快感。这种经过操控的让他坚信，如果真的要比实力，他相信自己也不会输给第一二名。
面对着儿子的沉默，母亲似乎找到了步步相逼的勇气：“吉影，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这么辛苦。父母年纪已经大了，却总是让我们这样辛苦。你不应该再让我们操心了吧？”
她强烈的带有强迫性的话语总是以温柔的方式说出口，出发点似乎全部都是为了自己。童年时觉得让人无法拒绝，也无法反驳，如果与那种会刺穿人心的“好意”对抗，她或许会暴怒，似乎会被认为成为是一切悲惨制造根源的罪魁祸首。即使在长大后意识到不对，但早已被习惯压得动弹不得。
“抱歉，我会去的。”吉良吉影似乎已经习惯了不再反抗。
母亲的脚步逐渐走远，在他回应后，却又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回应。她的声音虽然随着脚步渐行渐远，在吉良吉影耳中却无比的清晰。
“唉，老公，如果我们还有其他孩子，这辈子一定会变得不一样吧？……”
不知怎么的，说着“仗助是我唯一的孩子”的那张脸，在此刻突然地在吉良吉影脑海中浮现。
Spring Valley泉高原滑雪场距离杜王町只有四十分钟车程，是离市区最近的滑雪场。它位于泉之岳山脉的东北斜坡，共有十二条雪道，四个索道，也是S市为数不多到了春天依然开放的滑雪场。面屋政宗、赞岐乌冬及咖喱、披萨等，在餐饮方面远远胜过一般滑雪场。除开车外，还可从S市内乘坐地铁，在泉中央站下车，之后换乘巴士抵达Spring Valley滑雪场。因为离市区较近，所以滑雪后可以回到仙台市内，或是前往park town温泉小镇的奥特莱斯，享受购物乐趣。
加上因为不熟悉路线而浪费掉的时间，吉良吉影和东方朋子大概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到达山中的滑雪场。
从半山腰起，温度便开始急剧下降，不过密闭的车内环境还是蓄足了暖气。吉良吉影望着沿路远处苍茫的远山，那样仿若通往天际的雪景令人心旷神怡。在父母亲的家里压抑的情绪让他想像往常一样和他定义中的“女友”聊聊天，如果能带着“她”在半山腰的哪怕是便利店中欣赏雪景、共享一碗热腾腾的高汤豚骨拉面，那简直是最幸福的事情——然而，一想到车内的朋子小姐是个活生生的人，就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试着开口与对方聊天吧！或许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踌躇了许久，仍然不想听到真实存在在耳边的声音，最终还是作罢。朋子一路望着他心事重重、兴致缺缺的侧脸，又忍不住在心中叹息——这个男人真是无趣！
将车停在驻车场后，两人将身体暴露于寒风中。他们从市区而来，身上仅仅只是穿着春装，眼看着只要步行一段就可以到达旅馆了，便不打算打开行李箱加衣了。然而在寒气猛地侵入鼻腔，还是令朋子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介意的话。”吉良吉影将他的外套披在朋子肩膀上，“请穿我的外套吧。”
朋子披着他的衣服，陷入某种迷思之中。对方在她看来并非是完全不懂得关爱他人的人，但面对两人的相处时，他显然看起来非常疲惫，以至于他看起来只是在做他认为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想做的事情。
唯一的解释是，对方只是对她这个人毫无情致吧。
与滑雪场的票捆绑的旅馆房间理所应当是一间大床房，一起过夜旅行，朋子非常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对方提出邀请时，她甚至感到诧异。从未主动邀请过她约会的男人，第一次提出邀请竟然是这种需要过夜的邀请。
完全还未达到心意相通的程度。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即使相互没有恋爱的的感觉，却依然选择了交往、结婚、并且拥有了孩子的人们，不也同样存在吗？像乔瑟夫那样在生命中真实闪耀过的人，反倒是少数吧。
在办完入住手续、两人将行李装备放置在房间中后，按照原计划，今天下午便可以去雪场滑雪。
然而，临到出发时，吉良吉影问道——
“朋子小姐可以自己去吗？”
听到这样的话，朋子只感到怒从中来。约在这样的地方，为此她甚至穿了整套的内衣，可是对方的态度仍然没有温度，甚至让她独行。这难道不是耍她吗？
她几乎没有允许自己思考，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吉良先生，其实我早就想说，如果你对我确实不来电的话，其实不必勉强交往……喂，喂！”
朋子气势汹汹的话还未说完，对方便向她倾倒过来，几乎将全部的力量都压在朋子娇小的身体上。
这是什么意思？要抱她吗？未免也太没有轻重了。那重量压得朋子动弹不得，甚至让人一时没有困惑的空隙。只是，过了许久却也不见下一步动作，反倒感觉到了那具躯体的无力，甚至伏在她的肩头喘息。
朋子这才感觉到似乎有点不对。她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吉良先生？”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
“吉良先生？”朋子抬起被压住的胳膊，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时才注意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朋子连忙把他扶到后面不足一米处的沙发上。一边问道：“不是吧。你在发烧吗？”
她有些惊慌的语气，在吉良吉影现在的状态听来有些聒噪。起初只是感觉到头疼，没想到头越来越沉，甚至很快就已经无法思考了。
果然不该来的。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发生这样的状况。
果然不该来的，虽然他根本也不期待这次出行，仍然觉得现在的情况糟糕透了。
果然不该来的，难道自己已经抗拒和对方共处一室以至于到生病的程度了吗？
果然不该来的。吉良吉影脑袋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等我一下。”
朋子撂下这句话后，世界恢复了宁静。吉良吉影甚至认为，在这样的宁静中，他很快也能回到正常的状态。
然而，对方不到一会儿就回来了。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体温计。
“现在要拜托你夹一下了。”朋子把温度计递到吉良吉影的手上，看着他那一路整整齐齐扣到领口的衬衫纽扣：“能自己解开纽扣吗？”
他甚至完全没有想过不行的状况，然而手指搭在纽扣上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的感觉支配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喉咙处的那一颗。
“吉良先生这样的速度的话，烧到神志不清也解不完吧？”模糊的视线中，朋子的手先伸向他的衬衫，在那之后才说道：“冒犯了。”
在衬衫的胸口被解开一条缝隙后，朋子将体温计塞了进去。明明是滚烫的身体，在接触到冰凉的体温计后，仍然忍不住因为畏寒而战栗。朋子一脸担忧地看了一眼吉良吉影，光是她体表触碰到的温度，便感觉不仅仅是低烧那么简单，原本的游玩计划毫无疑问是泡汤了，不仅如此，朋子甚至做好了彻夜照顾的准备。处理高烧她很有经验。她常常因为仗助忽然高烧而不得不彻夜照顾。
在等待体温计的期间，朋子烧上了开水，也准备了一盆浸泡着毛巾的冷水，这些都做好后，她又返回沙发旁将对方的身体尽量以舒适的姿态舒展开。虽说朋子已经没有办法将他挪到更加宽敞舒适的床上去了，但如果姿势舒展的话，也许会缓解一些不适感吧。
静静的空间里，朋子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一边看望着吉良吉影，一边等待着开水壶弹出的声音。
很快，他睡着了，朋子小姐发丝中的香气仿佛也随之传入了梦里一般，这个味道让吉良吉影想起自己的母亲。是老式洗发水的味道，掺着一点奶味的花香。他反反复复在半梦半醒的境地徘徊，不禁怀疑这是否是幻觉。
六岁之后，他便几乎没有再这样生病过了，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再在有人照拂的情况下生病了。关于生病后被照顾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母亲，只是那种记忆也完全算不上美好就是了。令人分不清是关爱还是骂声的句子，再一次在耳边响起。是否病得严重从不是母亲关心的范畴，花掉的医药费、她安稳的睡眠、耽误的功课……似乎哪一样都比他的身体健康重要。然而她以退为进的抱怨方式，也曾令吉良吉影相信这或许是为她添了巨大的麻烦。
条件反射似的厌恶抗拒让他在半梦半醒中也不得安宁，直到朋子泛着凉意的手抚上他的脸时，虽说帮助他从幼年的记忆中醒来，却又有种坠落地更深的感觉。母亲从未以这样的姿态轻抚过他。
“你觉得好些了吗？”朋子又用手背贴向他的额头，感受体温。
不同于断肢的冰冷，朋子小姐的手，是让人感到平静的温度。生怕那样的感觉不经意间离他而去，他忍不住伸出手握紧朋子。在不清醒的意识中期待这双手温柔的爱抚。从未有哪一次让他觉得有那么一双手具备生命力也是一件好事。
吉良吉影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超出正常体温的高热灼烧着朋子的手掌。
他似乎很享受那种温柔的抚摸，朋子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的依赖，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对方突然如此依赖自己的缘由。她一脸困惑地看向吉良吉影，第一次感觉到离这个人很近，而又是这时才恍然想起，他们彼此之间至今也算不上非常熟悉。
然而，即使一切都不明不白，吉良吉影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的样子，仍然激起了朋子的怜爱之心。
夜已经深了，朋子跪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睡去了。夜里两人的手在熟睡后纷纷脱落，却仍然相握着直到天明。
滑雪之行在第二天便结束了。
吉良吉影坐在副驾驶上，以往只有他的“女友”才会待在这个位置。此刻坐在驾驶座位上的是朋子，因为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回程的路上朋子无论如何都要代他驾驶。
“抱歉，扫了朋子小姐的兴。”他几乎不太记得昨晚的事情了，只是觉得破坏了这次出行。然而实际上说这句话时反而让他感到了一丝窃喜——结伴出行结束了，也没有经历尴尬的过夜问题。
“没什么。”朋子望着后视镜，毫不在意的样子，“现在想想，大概是你借我外套才让你着凉不是吗？”
吉良吉影没有说话，他开始觉得既然避不开此行，或许生病就是最好的结果，甚至感到了一丝窃喜。
过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时，朋子冷不丁地握住了吉良吉影放在变速杆上的手。
他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吓了一跳——过去总是他坐在朋子的位置上握住变速杆上的“女友”的手，似乎是可以以此营造出甜蜜的气氛一般，那么此时此刻自己在这一位置，朋子想传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竟不能理解。
过去与“女友”的互动如此虚幻、流于表面，吉良吉影顿时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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