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迸射出金色的火光,如一场温暖却纷然的落雪,将方涉川和白苏两人围出一个心形的小圈,白苏举着今日在海边画的方涉川,像是在展示画作,更像是在展示他不加掩饰的情愫,他略显紧张的笑容被火光照出微红,方涉川紧绷的脸孔却被同样的光芒映得惨白。
白苏不给小师叔任何拒绝或遮掩的机会,认真道:“我喜欢你,不是喜欢父母、师兄弟还有喜欢阿甘的喜欢,更不是喜欢叶英、萧卿云等前辈的喜欢,是独一无二的喜欢,是很早之前就喜欢。”
方涉川喉结微动,张嘴就骂:“你放屁。”
白苏不语,翻开画册的下一页,是去年在海上养伤的方涉川;再下一页,是倚船看鲸的方涉川……方涉川与画中人犹如照着镜子,眼睁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向着时光的反方向发足狂奔,好像马上就要从画中跳出来给他一巴掌,把他这些年对白苏浅薄、孩子气、一时兴起的印象都砸个粉碎。
在做这种荒唐事上,白苏绝对算得上是蓄谋已久。
“这么早你懂什么?你当时还是个小屁孩。”方涉川头痛欲裂,说话都透着不耐烦。
“难道在师叔眼里,现在的我就不是小屁孩了吗?”
方涉川苦笑摇头,不是小屁孩,怎么能随便讲这种说出来就不能回头的疯话?
他不明白,究竟是这些年他做师叔做得太差,以至于白苏什么好都没学到,铁了心要拿头撞南墙;还是他这师叔做得太好,好到让小屁孩觉得他会一味的纵容忍让?
没由来地,他回想起先前惊春子突然问他的那句:“你侄子喜欢你?”
彼时,他们正在名剑大会候场,白苏因是治疗心法被拽去登记,只剩下方涉川与老朋友那张毫无波动的面瘫脸面面相觑。
“你……连你都看出来了?”
惊春子淡淡道:“你侄子说的,起初不信,现在知道了。”
方涉川无声地爆了句粗口,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愣道长套话的一天,他无力地补救道:“是我师姐的儿子,不是侄子,不要出去乱说……”
“他的眼神,很像我曾经一位陷入情劫的朋友,与其拖泥带水,不如直接拒绝。”
“拒绝了,他会怎样?”
惊春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会很伤心,然后成了曾经的朋友。”
方涉川微微一怔,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那以你之见,我该如何拒绝?”
“既然拒绝,就要让对方永远放下这一想法,永无起念之可能。”惊春子颇为熟悉这个流程,想了一想道,“这样吧,你同他说,你喜欢的其实是他娘亲。”
方涉川又惊又怒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还没有被你曾经的追求者打死?”
“是曾经的朋友。”惊春子纠正他。
惊春子的目光掠向远处,原来是两人议论的正主——白苏弄好了登记正往这边跑来。惊春子挽起长剑,做好了比武的准备,在路过方涉川时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要拒绝打完再拒,不然这局就废了。”
方涉川:“…………”
那时候听见那句荒谬的话,方涉川觉得自己远没有惊春子狠心。可真到了这个退无可退的地步之后,面对那个令人惊惧的可能性,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比惊春子更狠心。
他满心踌躇,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舍。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一个声音问他:方涉川,有什么可矫情的?
这孩子长歪不是一天两天,明示暗示的小动作搞了不知几何,方涉川心里早跟明镜似的,其实私底下也想了很多,衡量了很多,准备得难道还不够充分么?不就是疼孩子疼习惯了,不舍得白苏伤心,更不舍得这个从小带大的跟屁虫因此和他断了联络,可就是因为他踌躇、犹豫、舍不得,才把事情拖到了这一难以收拾的境地。
他是真的矫情啊。
白苏不懂事,他还能不懂事么。
拒绝的话说出来,方涉川看着那双灵动的眼眸霎时被泪光充盈,白苏又是惊骇,又是恐惧,甚至还有掩饰不住的、仿佛被折辱戏耍之后难以名状的羞愤。他看着这一切,看着白苏拼尽全力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冒冒失失地冲下海船、冲进被夜幕吞噬的海岸线里,他竟也真能做到无动于衷。
事情之后,方涉川第一时间向师姐写去信件道歉,为那个拒绝理由冒犯师姐而道歉,也为自己用最决绝的方法伤害了师姐的儿子而道歉。信中,方涉川以长篇论述自己身为师叔的惊惶与愧疚,大写特写对白苏未来的考量,但师姐怎么会不知道,放在信件末尾的陈情才是真正的顾虑。
方涉川记得自己是沧溟岛上的遗民,被师姐从岛上救回的时候虽然年纪尚小,却仍保留着相当多的记忆。他在信里告诉师姐,沧溟岛,是那群外来的香巫教徒起的名,在此之前,它因岛身箬笠而得名,也“岛如其名”似的,像一顶飘荡在东海之间的箬笠,无人关心,却自由自在。
变故就发生在香巫教登岛的那一年。
那些人是逃到岛上避难的,来时骨瘦嶙峋,被淳朴善良的岛民收留,最后却恩将仇报,逐渐用流言和蛊毒控制了岛上的百姓。那时,也有许多血性岛民竭力反抗,其中或许就有方涉川的亲生父母,否则,他们也不会在他记忆里留下被香巫教处以极刑的时刻。
方苏然起初以为他还小,忘了便忘了,对于一个几岁幼童来说也没有错。
可那记忆就是像噩梦一样一年又一年地纠缠着他,随着年纪渐长,接触到香巫教的歹人越多,反而像是注定一样明晰起来。
方涉川在信件末尾说:
“血仇一天未报,岛上的人,就不可能从岛上风暴中活着走出来。我一介漂泊在岛外的孤影,也实在无需找个什么人陪伴在身侧。”
方苏然回信并没有责怪,如往常一样向方涉川同步了香巫教近日在江湖中活动越发频繁的消息,只在信尾问候时的一句话,透露出一点点的私心——
她问:“有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只是好奇。除去师叔责任、往昔恩情以及一切旧怨之外,我生的这个崽子,就没有讨得你半分动心吗?”
这个问话的方式,果真是师姐啊。
精准命中他千方百计试图逃避的最深层的那个问题,他收到这封信,懊恼地倒在自己的软床上,长长的叹息仿佛一种哀鸣。
他第一次见到白苏,奶娃娃像一团最暄软的年糕,一天到头跟个胸前挂件似的躺在他折起的臂弯里。小奶娃要么衔着手指头睡着,要么,就是瞪着小狗儿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后来白苏长大,个子逐渐高过他的腰封,喊着要跟小师叔出海的口号一年比一年响,终于盼星星盼月亮得以出来,他不奔向他盼望已久的大海,依旧习惯了缠在师叔身上当挂件儿。
想着想着,方涉川也从零星半点的记忆中意识到,自己惯孩子的确惯得过头。
不然,白苏这样带着蓬莱方氏血脉的孩子,怎么会长到十九岁上仍然不会凫水?这小子怕难怕苦,一下水,当挂件当得跟八爪鱼似的,缠得撕都撕不下来,呛过两次水就哭得眼眶通红,让小师叔不愿责难。
他也属实是心软。
万花谷隐居高手颇多,武学来源也相当芜杂,白苏可选择的相当多。不说别的前辈,就东方宇轩打穴截脉的花间游套路本就是脱胎于蓬莱伞击之法,白苏身为两家之子,本就可以再修一门防身的,可蓬莱武学是需要炼体强身的外功,孩子怕累畏难,一个劲儿地求饶撒娇,方涉川竟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在这朝不保夕的乱局之下,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大夫。
在白苏身上的很多未来预设,都早已充满了小师叔的影子。
白苏不会游泳,总有小师叔的大船和满船如鱼得水的船员陪伴在旁;白苏不善打斗,也总有小师叔任劳任怨地捞他。自己过得太苦的人,实在太容易骄纵后辈,方涉川总想着,有他在,有他在,白苏很多苦都不必吃,许多为难都不必有,然后就年复一年地这么拖下去……他哪里会想到,小师侄有一天真的会离开。
非要说令人心猿意马的情愫,方涉川与惊春子实则是同一类人。
他搞不懂,明明都是凑在一起,做一些令彼此开心的事,做什么非得分清楚朋友、亲人、恋人之间的差别?以他所见,前两者才会令人靠近,而后者往往指向离别。
就像现在一样。
若能抛开一切……
方涉川神思恍惚,思绪随着大船的颠簸,在船舱顶上慢悠悠地摇晃着。
他想不到那种可能。
抛开一切不论的问题就在于,我们往往不能抛开一切。
给师姐写了回信之后,方涉川那具向来铁打的身姿竟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
等云漪再送信回来,已是四天之后。方涉川听见海雕的催促,费力推开窗户,只见云漪身上捆的并不是万花谷的信笺,而是一张用洇着血点的旧账簿子纸草草写成的字条。方涉川瞬间清醒,心下瞬间弥漫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能召唤云漪送信的哨音世上只有三个人知晓,除了他和师姐方苏然,就只有白苏!
方涉川拆开折纸,上面仅六个大字:“秦岭,大疫,救人。”
他脑子“嗡”的一声巨响,耳畔蜂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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