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无垠,星沙如谜。执灯步入沙海倒影,照见虚实之间。——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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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过午最嚣。
市声鼎沸,如煮四海。
马蹄尘化作食肆间的白汽爬上青天,漫着炊烟的街市,像一锅永远沸腾的羊汤,氤氲着烟火与生计的浓香。
而在这腾腾热气里,“爱驼仕”的招牌油光锃亮,格外醒目。
走进便会发现,店面并非听起来那般高奢,与刻板印象中的东市店名不同,这家装潢简洁的西市铺子,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细瞧还能辨出几分设计的巧思,重要的是,所售的肉馍相当实惠。
铺子主人萧无解,正系条斑驳围裙,手中两把剁刀上下翻飞,如银鱼跃浪,光影交错,痛快而密集,砧板笃笃作响。
他嘴里也没闲着,对着馋嘴小童信口开河:“小郎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红光隐现!今日合该双馍入腹,旺文曲,通财路!一个哪够?!听我的,错不了!”
心下得意:肉夹馍,诚不我欺!江湖凶险?哪及砧板踏实!
伽飞、谢逸?狗*哔——东西,最好永不相见!
那盏白骨紫焰的魂灯,高悬柜台,权作镇店之宝,兼警醒过往。之前冒险的奇遇,也早已几经加工,成了吸引小孩的故事。灯芯偶颤微鸣,无风自动,萧无解权当是隔壁铁匠铺老王又在抡大锤,震的。
炊烟袅娜,日影西斜,黄昏里萧无解哼着市井小调,油手蹭过围裙,正麻利收摊,眼角余光无意扫过对面巷口,猛地僵住——
被暮色蚀透的阴翳深处,一道抱臂身影,倚墙而立,形姿懒散,松弛不羁,然却与之矛盾的是他身下的影子,从巷口砖石间探出的一角,有如生铁铸就,无声无息。
伽飞。?
不,或许这就不是他的名字。
未易容。冷硬的脸浸在昏光里,如同刀劈斧凿的岩像,暮秋将晚,他的眼神却比大漠寒夜更寒、更沉。
谢逸没有出现在他身旁。
一股寒气自萧无解脊骨窜起,铜钱“当啷”坠地。
他杵在台前。
捏着抹布的手指关节泛了白,哼到一半的小调碎在嗓子里。
不速之客逆光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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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六月,炙沙砾石瘫在广袤无垠的边境之上,瀚海中伸展的沙丘起伏簇拥着发烫的天际线。
日轮被烈风敲碎,向西沉去,像颗泛沙的咸蛋黄,透着诱人可口的金红。余下淌出的蛋液晕染了半边天空,旋即被酷热无情地掠去所有水份,最终凝固在大漠滚烫的怀抱里。
他饿了。
在这片绝域,生命如同被蒸发的水汽,下一刻,便干涸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了无痕迹。
萧无解自离宗门已有二十来日。衍天位处极西,环境闭塞,这沙海荒漠之中,全年无降水,观星倒是一等一的方便。他这个初出人世的愣头青子,骑着骆驼,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儿,在看尽数个平凡单调、能把人逼疯的日升月落后,终于在“吃一口老长安正宗肉夹馍”的钢铁信念支撑下,磕磕绊绊摸到了安西都护府——的隔壁,于阗。
这全赖身下那匹“沙漠之舟”的“自动导航”抽了风。稍个不趁意,这“贼船”就一路狂飙到克里雅河以西,连人带他那盏宝贝魂灯,一股脑儿扔进了这个西域佛国。距他计划中首个换乘站,还有“小亿点”偏差。好在两地同属四镇,歇个脚还能沿丝路,先跨计式水,再经沙雅、新和,直抵龟兹。
龟兹,南去于阗千四百里,唐土西域设府之处,如今西北的最大交通枢纽,他肉夹馍之梦开始的地方!光是想想,嘴里就泛起了不存在的油香。
“叮、叮,叮铃——”
声声驼铃穿透凝固的热浪,自沙海尽头而来。天地相接处,一旅商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荒漠亘古的沉寂。那因无限重复而显得乏味单调的画卷,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行者无疆。拥挤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暑气,也阻挡不了商人趋利的脚步。每月总会有那么几支队伍,蚂蚁般往返于西域四镇间。世代积累的经验教会了他们如何应对无人区的严苛干旱,但那无孔不入的高温,依旧舔舐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萧无解和他的骆驼缀在队尾,踩着前人新鲜的脚印喁喁前行。赤轮热射下,每一步都同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无比。此刻,他却无比欣慰于前日做出的那个“英明”决定。
因实在担忧那匹不靠谱的爱驼再次抽风,不知下回还能把他带到哪个犄角旮旯喝西北沙,三思之后,他决定忍痛割肉,花些钱,“转人工”,少走冤枉路。
于阗果然商业繁茂,街市星罗棋布,满地走车贩卒,身边叫卖声此起彼伏,勾得他腹中馋虫造反。
惜囊中羞涩,为在长安开店“创业”,途中经费一紧再紧。行差绕路已是额外开销,加之此地佛教盛行,讲究个因果天定,业力轮回,他那点给人“指点迷津”换饭钱的江湖把戏(老本行),在这儿根本施展不开,无法回血。萧无解狠狠咽下口水,忍饥挨饿,总算在街角旮旯找到一家即将启程前往龟兹的商队。一番唇枪舌剑、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后,商定次日随行同路。
商队行至一处背阴的沙丘下,安营扎篷,今夜便在此稍作休整。
篝火噼啪燃起,酒足饭饱后众人围坐闲谈。有胆大者压低嗓音,讲起了这片死亡瀚海中流传的诡秘故事:
……
月上中天,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萧无解也准备歇息。银盘般的满月高悬,泄下清冷如霜的辉光。
花着近乎底价,竟得到了商团友情提供食(硬如磐石的胡饼)宿(四面漏风的帐篷)后,萧无解愈发觉得队伍老大连同当地商贾,个个慈眉善目,宛若活佛。毕竟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多是深目高鼻。惟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
西域地广人稀,别说遇见活人,路上二十来日连个鬼影都见不着,除了推粪的屎壳郎,就是钻地洞的沙鼠。现在这待遇,就主打一个字:亲切!——让他感受到了宾至如归般的温暖(就是帐篷里的沙子硌得慌)。
再睁眼时,月光依旧寒凉刺骨,他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弯月如钩。
是下弦月。
前方,一间废弃荒宅突兀地矗立在沙丘阴影里,檐角破败,窗棂歪斜,透着一股子不祥。
荒宅静得诡异,唯有风声呜咽。
他独自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走进这间更像是“客栈”的废屋。
穿门刹那,眼前哪还是废旧不堪的荒宅,灰败的阴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橘黄的暖光。
烧灯续昼,无间长明。手中魂灯陡然亮起,他心底直呼古怪。
寻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店内剩余空桌不多,前台、中央更是挤满了形形色色、喧闹不堪的来客。
一名店小二正着急忙慌地接待着还未安置的散客,额上汗珠滚滚。萧无解趁此间隙,目光如贼般扫过店内环境——
干净,出乎意料的干净。
装潢质朴,却陈设整齐,寻常酒家该有的一样不少。而桌面竟无半分沙尘痕迹。显然,这离不开“人”的定期打理。
可无论如何,这都不该在一家荒漠中的孤店出现!或者说,今晚这般突兀出现的客栈本身,其存在,就是不合理的铁证。
这里没有水源。方圆百里,连根草都难活。
视线重新移至那群闹哄哄的客人。其穿着打扮,竟皆与中原无异。他们嬉笑怒骂,神情表态自然灵动,推杯换盏,仿若置身繁华酒肆。惜他落座边角,人声鼎沸,听了半晌,依旧无法从那片七嘴八舌的喧杂声浪中厘清任何话题热点。
倒是旁桌偶有几句闲言碎语,顽强地钻进他耳朵:
“连月的大雨,浇得路都不好走,到处的泥泞!进了这破店也脏兮兮的,还想收老子住宿费?”那嗓门粗嘎,语气蛮横,透着一股“敢收钱,老子就能当场把店给拆了”的法外狂徒气息。
“荒村野店,凑合忍忍吧。再往前就是洛道,今夜在这里歇脚,总比在坟头做客强。”另一人劝道,声音透着疲惫。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夜宿坟头我还能灵感爆棚,文思泉涌呢。傻*,八十个骥的塑才骗谁呢?连个鬼影都没有!乡野烂路一条,要不是人少,指不定天天堵车!还好意思叫高速?”粗嗓门立刻反唇相讥。
“嗯,巴陵,不过如此。那你趁着夜黑风高赶紧出发吧,脚程快说不定还能‘邂逅’几只。若是真遇上了,记得要先有素质,才有素材。如此良辰美景,我先歇下了,今夜就不奉陪咯。”宽慰者似乎也失了耐心。
“瞧瞧!瞧瞧!这是拎包小弟该有的态度吗?!”
这是……一对、
断袖??
那一刻,萧无解双瞳骤然放大,眼底在豆大摇曳的烛火前,闪过一丝微不可察、混杂着震惊与八卦之魂燃烧的光芒。
“我只知道骡马也有歇息的时候。”疑似“拎包小弟”的声音幽幽传来。
“骡马至少能给人骑,你呢?”粗嗓门立刻顶了回去,精准打击。
“噗嗤——”
萧无解一个没憋住。
完了,瓜没了。
被那两道带着烧灼感的视线锁定,情急之下,他尴尬得恨不得瞬间化身土拨鼠,当场挖个三尺深的沙坑给自己埋了!好将脸一头扎进土里。
他猛地一低——咚!
“嘶……。”
地板真硬啊,
他快要裂开T^T。
一双手将他扶起。他顺着那略显苍白的
手腕看去,是个穿着粗布短打、作店小二打扮的人,却又不太像——手的主人面皮白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贵客前来,令蓬荜生辉。鄙店待客不周,有失远迎,请侠士勿要怪罪才是。”书生小二拱手赔礼,语气温吞。
萧无解一时嗫嚅,舌头像被打了死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呵,呆子,看清楚了吗?这服务态度,这销售思路,学着点,保管……”有的人一开口就是那么高调,身旁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想忽略都难。
萧无解不由循声看去。
“看什么看?臭狐狸精。”声音的主人,正是刚才粗嗓门的“法外狂徒”,此刻正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斜睨着他。
拳头硬了!萧无解在心中默默画圈:他要咒这家伙一辈子找不到那劳什子“素材”!
店家赶忙上前打圆场,连声道着“和气生财”,试图安抚这蓄势待发的双方,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两桌提前上了茶水,询问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萧无解心道:“又生不了我的财……”但顾虑到这铺子实在邪门,他不愿在尚未摸清底细之时,过早暴露实力。
因为这样别人就会发现——他其实,没啥实力。
提前付过最便宜的房钱,他顶着周围一众惊讶中略带诧异(仿佛在看傻子)的眼神,厚着脸皮,几乎是逃进了那间最便宜的客房。
“愿今夜好眠……”他刚想松口气,
“——啊、有鬼啊——!!!房梁上有脏东西!!!”一声凄厉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本能迫使他想要放声大喊,却被一只宽厚有力、带着厚茧的手掌死死捂住了嘴。手心是常年习武握刀才磨砺出的粗粝触感。
这、这、这难道是……□□犯?!
他魂飞魄散!
“别出声。”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好熟悉的台词……!下方的人挣扎得更厉害了,像砧板上的鱼。
“我是来保护你的。有人要取你的性命。”言简意赅。
“我信你个鬼!”萧无解心忖,全是套路!真当他傻白甜?!
“嚓!”一声轻响,房间骤然被点亮。少焉,待双目适应光线后,萧无解方才看清来者面目。是个面容冷峻的刀客,眼神锐利如鹰隼。
“喝水了吗?”刀客突兀地问。
萧无解呆滞,茫然摇头。
“之前在客堂注意到你并未动箸。我想你已注意到此地不对劲,”刀客目光扫过他腰间挂着的魂灯,“所以现在再确认下,自进店后,你没喝过这里的酒水吧?”
“一滴未沾!”他赶紧声明。
“好极,跟我来。”刀客言罢,利落地转身。
萧无解下意识想趁他开门背对自己,摸起桌上的灯杆,猛地朝这不速之客的后脑勺敲去!目标近在咫尺,不过三寸——
“带上你的魂灯。”刀客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它是把好武器,但别用错了地方。除非,你想永远留在这里。”
白骨制成的提杆瞬时收回袖中,萧无解讪讪道:“那是,那是,您说的都对。”他尬笑着,后背冷汗涔涔。
“锵——!”
寒光一闪,一柄横刀出鞘,精准无比地插在他脚尖前半寸的位置!刀身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霎时,陪笑的“人质”化成一尊风化的石像,僵在原地。只有他自己知道,须臾间浑身卓竖的寒毛和几乎停跳的心脏。
“不是让你别出声吗?”刀客的声音比刀锋更冷,“再闹试试?”
不是?????
咱俩到底是谁嫌动静不够大啊!?萧无解内心疯狂吐槽。
刀刃蓦地拔出,寒光逼人眼。
试试?试试就逝世!小命要紧!
跟着刀客,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蹑手蹑脚摸出客栈大门。可这一出去——
哗啦!!!
冰冷的暴雨瞬时将他浇成了落汤鸡。
**!狗东西,算计老子!
这下魂灯怎么亮?
雨太大,根本点不燃 (O_O;) 。
萧无解彻底不动了,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
前人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回首注视这厢罢工的人。只见对方顶着瓢泼大雨,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中,竟摆出一副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神态,喉咙里只发出微弱的哼哼唧唧。
刀客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这狐狸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提灯的双手松开一只,萧无解在他愈发疑惑的目光里,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天上倾泻的雨幕。
“说。”刀客皱眉,勉强允许他开口。
萧无解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哭腔:“雨挺大的……如果你不讲清楚……我就回去了!”外面黑灯瞎火,电闪雷鸣,谁知道这煞星要把他拖去哪里?他怕杀手还没到,自己就先被这“保护者”给莫名其妙地“嘎”喽。
“你有见过在人门前密谋的?”刀客的语气带着一丝荒谬的讥讽。
萧无解踌躇,脚下象征性地挪动了半步,沙子粘在湿透的鞋底。
“从沙漠到客栈你就一点也不渴?别说你打算喝这天上的无根水解渴。”刀客顿了顿,似乎觉得跟这傻子解释太多纯属浪费,“客栈外有条小河。真怕我对你做什么,到了河边,跑也来得及。”说罢,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
萧无解心中惊诧,却还是半信半疑地随他来到了河边:“他如何看出我进入客栈前身处大漠?”这念头刚闪过——
只见刀客的脸部轮廓如水波般化开!竟是易容!他随手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一张同样冷硬、但更显年轻桀骜的脸。
雷轰电闪下分明的轮廓,赫然就是之前堂间的法外狂徒!
神秘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其实我就是那个杀手。”他停下欣赏了一会那张瞬间煞白的脸,“只是我今日,并不想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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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这、这是……,什么西北风把您吹来了?”话一出口,便知完了。萧无解想反手给自己一巴掌,叫你嘴欠!
等法外狂徒听出你阴阳怪气“打秋风”,你就干脆等死吧!
他喉结滚了滚,试图重新堆起笑,展现那言不由衷的“真诚”,那点讨生活的活络却早凝固在脸上。
来人不应。黑夜般的眸子将他连铺子刮了个遍。
凌迟般的视线扫来,他浑身上下变得更加生硬,如三日冻肉,僵在严冬朔风中。
“大、……大、大哥,,有何贵干?”他鼓起勇气,本想多绕几句,谁知声气早劈了岔,生生冻死在嗓眼里。
对方皱眉。
嚣声骤褪,一时,万籁俱静,只剩心跳如擂。
无言的空白里,来客悠悠踱完一圈,方看向他:“怎么?”
“我取的店名,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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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旧梦醒来,打开客舍,身影渐次融入沸腾的人潮与声浪,西市叫卖声、马蹄声、讨价还价声扑面而来,如此真实,如此喧闹,如此……鲜活。
脚步在一处炊烟最盛、油香最浓的食肆前停下。他回头,目光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落在萧无解脸上。
“我取的店名,不能来??”伽飞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在砧板上。
“……”萧无解喉头一滚,那冻死的声气竟又还魂,带了几分干涩,“能,自然能!蓬荜生辉!只是……没想到。”
是没想到他能来,
还是没想到他会来?
他抬手,指节叩了叩柜台面,发出沉闷的笃响,目光落在那盏白骨紫焰的魂灯上。“灯还亮着。”
“镇店的宝贝,自然得亮着。”萧无解挤出的笑比哭难看。
【“衍天宗的人?”他明知故问。
我不是!我没有!!别杀我!!!看着萧无解惊惧欲绝,一副欲行否认三连的怂样——
“没想到今日被我逮到一只,你们的狐狸窝可不好找。帮我做件事,便留你一命。”声音冰冷。】
伽飞不再看他,目光扫过那盏柜台上的白骨魂灯,灯芯紫焰倏地一跳,无声燃亮了几分。他鼻翼微动,似是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肉香,然后极其自然地走到灶台旁,拿起一个刚出炉、烫手的馍,徒手掰开,夹上肥瘦相间的卤肉,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才是这铺子的主人。
咀嚼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记忆里的刀客走出阴翳,【“过火了。”“在别人地盘上,会被赶出去的。”话语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萧无解僵在原地,看着他喉结滚动,咽下那口馍,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谢、谢大哥呢?没一同来?”
“办事。”伽飞言简意赅,目光落回他脸上,“顺路。”
依旧两个字,堵回了萧无解所有客套的探问。
如同风暴过后的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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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太阳升起的大漠,真是太冷了,寒意浸透到骨子里,先前因窒息而张开的双颌忍不住地发颤,心里的疑惑硬是一个字也没抖出。深一脚浅一脚地被牵行在松软的沙地里,他像只年久失修的木偶。
咚、咚,恐惧如跗骨之蛆攀上脊髓,回忆不断闪现。
嗒、嗒、雨水拖行于地面。
幽暗的走廊将身后的脚步声连同气息一齐吞没,“你们干什么去?”一丝疲惫的声音蓦然从晦暗中传来,萧无解这才注意到,过道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正是先前杀手伪装的刀客,早些时候客栈里劝慰“张三”的好好先生。
他拿着不趁手的双刀,站在门口,眼神探究。
“偷情。”杀手吐出两字,面不改色。
他抱着胳膊,瞥了刀客一眼,示意跟上,随后便带着状况之外,糊里糊涂的人质穿过七歪八扭、仿佛永无尽头的廊道,来到一扇门前。
杀手推开了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木门。
轰——!
强烈的白光如有实质般倾泻而出,亮得刺眼欲盲。大漠的白昼总是如此灼人,萧无解的眼底顿时涌上一阵酸意。
他几乎是闭着眼,被刀客拽着,踉跄地跨过了这道晦明交接的分界线。但当来到门后,天光骤变得温和,不再是那种要将人烤干的酷烈。苍穹之上,浮动着一抹介于黎明与晨曦之间的、纯净的婴儿蓝。
他听见了风声。
不同于客栈外的狂风暴雨,而是从沙丘深处刮来的、干燥而粗粝的风声。风声的背后,是数道难以辨明的絮絮低语,呢喃、交谈、呼喊……连成一道道透明的线。
未隔少倾,周遭变得一片喧杂。
涨落的人言,如同无数蚕丝,猛地拧绞在一起,拉着他,扯住他!萧无解越是挣扎,便越如同落入蛛网之上力竭殆尽的细虫,被彻底覆没在无穷无尽的声浪里,意识沉沦,无法呼吸——
直到、他的双耳分别被两只不同质感的手紧紧捂住,嚣声屏蔽在外,灵魂重新浮起,他像个险些溺毙的人,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贪婪地大口呼吸含着沙土味的空气。
眼眶濡湿一片,透过朦胧的水光,隐约可见一张写满嫌弃的脸,旋即便听到那人不耐烦地吐出句:“废物。”
看懂劫匪的口型后,萧无解羞愤将头转向另一边,却意外对上帽檐下晦涩不明的视线。
“吓到他对我们没有好处,”这话似乎是对杀手说的,声音的主人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这样拖着他,我们速度都变慢了。”
杀手置若罔闻,只是一昧地看向前方。
复行百步后,他终于停下,“呆子,快到了,前面就是集市。”
可萧无解眼前,除了沙,还是沙。
“先歇个脚,待会儿再进古城。”目光扫过萧无解蔫了吧唧的脸,“至于他……”
“你看着办。”杀手最终留下句:“头一次见着这么菜的衍天”,身影便暗沉弥散在携卷着沙尘的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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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顺路好,顺路好…”萧无解干巴巴地应着,手脚僵硬地收拾着摊子,铜钱撞得叮当响,却远不及他心跳声震耳。
他看着萧无解,那张脸依旧年轻,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似乎不同了。少了些当年的傻楞气,多了些世故和圆滑,但依旧藏不住事儿。
“生意不错?”
“糊、糊口,勉强糊口……”萧无解头皮发麻。这铺子一日的进项,怕是还不够眼前这位煞星随手劫掠的零头。
“九州使的俸禄,可不低。”伽飞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萧无解耳边。
魂灯在柜台上骤然大盛,紫焰在白骨灯盏中狂乱跳跃,发出急促的嗡鸣,不再是微颤,而是尖锐的预警,映得伽飞的脸明明灭灭,如同荒漠中那座无声降临的诡谲沙城。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这是衍天宗在长安最深的暗桩名号!
伽飞的黑眸深不见底,掠过那盏躁动不安的魂灯,讥诮的弧度重新爬上嘴角:“看来这‘镇店之宝’,没白镇。”
他踱步上前,指节叩了叩柜台,“让它安静些,你这开馍店还是夜店呢?”
“有些生意该做,有些可碰不得。”
“看来龙门一趟,没让你学聪明。还是……”伽飞俯身,压迫感如山倾轧,“还是你认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比不上鄯善古城刺激?”
“不敢!”萧无解脱口而出,后背瞬间湿透。
伽飞直起身,目光似无意扫过门外渐沉的暮色。“谢逸去了宗正寺,处理些‘旧物’。”他语气平淡,却点明了此行并非私人恩怨,“顺路来看看,你这‘据点’,有没有被鹰犬端了。”
萧无解心下一凛。宗正寺…那地方牵扯的可是皇族秘辛。这两人深入长安,所图绝非小可。而他这肉夹馍铺子,怕是又被卷入了更大的漩涡。
“劳大哥和谢大哥费心……”他干巴巴地道,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那个…你们今晚住哪儿…?其实我这……”
“外面。”伽飞略一偏头,算是回答。
店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魂灯紫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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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沙漠永远浮动着一抹温和的婴儿蓝。
身为人质,萧无解濒临崩溃的情绪,总算在刀客温和的目光和话语中渐渐得到安抚。待他气息稍稳,这位唯一的“老好人”,向他介绍道,自己姓谢,翁州人士,绝非杀人如麻之辈,只要萧无解能好好完成“那件事”……他会尽量保证这个年轻人的安全。
两人沿那糟脾气同伙消失的方向步行不过百米,登时魂灯若有所感,挂坠的铃铛无风自动,振出嗡鸣,一阵天旋地转,再站定时——
哪里还见适才荒袤无垠、死寂的沙漠?
眼前赫然是一片兴盛在盎然绿洲中的繁华市集!
炊烟袅袅升起,混杂着食物香气和牲畜的味道。鼎沸的叫贩声在人潮中翻滚,商交繁茂,行客如织,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穿着各异,热闹非凡。
这生机勃勃的景象,竟让刚从死寂沙漠和诡异客栈中脱身的萧无解,感到一丝荒谬的“熟悉”。
寻了间简陋的茶肆落座。未几,便见此前离开的“悍匪”去而复返,神色较之先前竟缓和了不少,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翼?
似乎小命暂时安全?
萧无解见状,也跟着偷偷松了一口气。
见他神情松弛,终于能不再哆嗦着挤不出字来,狂徒开门见山,和他谈起了“正事”。
“会算命么?”
啊???萧无解懵了。这年头流行为了赖账算命就直接明着玩绑票那套了!?
……!
你、你、大哥!——你早说呀?!早说呀,就这!?就这!!!咱是缺钱的人、咱虽然缺钱,但忽悠,不不不,老本行可是砖(专业)……
“老实说!你什么你!?”悍匪一掌拍桌子上,杯碟乱跳,“什么态度?!”
“会、会、一点点……”萧无解缩了缩脖子,声音发虚。天知道,宗门的课业也是分类别的,他也就从众跟着学了个大数据衍算,方便混、交流经验。
命理占卜、掐算八字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属于超纲选修范畴!虽略知一二,但只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也就知其一,和其二了。
显然,这是他此刻决不能透露的秘密。老实交代,怕不是当场变“素材”。
“啊、啊算,算什么?”他硬着头皮问,“你……你、算什么东西?”话一出口,他就想抽自己一嘴巴。
杀手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茶肆对面的书摊正向驻足的旅客讲述着新奇的灵异志怪故事。
因离着近,总有那么几句越过喧嚷的人群,清晰飘灌入耳。
『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自浮海去,……』
“待会儿帮我看个人。”该恶徒命令道。
“生辰八字?”萧无解赶紧掏出吃饭家伙,假装摆弄,趁机瞟了眼书摊,近旁的旗帜上标写着所讲的内容,定睛一看,便是『罗刹海市』四个大字。
“忘了。”杀手答得干脆利落。
『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
萧无解暗忖:别说,这文采真好,说书人有两把刷子。
“姓名?”他追问。
“不知道。”杀手眉头拧得更紧。
啧!萧无解忍不住咂了下嘴。
“啊这……”他仍不死心,“那,能提供一下方位吗?东南西北?或者……长啥样?”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不会自己算?”恶徒的语气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仿佛在说“要你何用?”
他快哭了,我是神棍,又不是神仙!
你**是来砸场子的吧?!
冷静!冷静!
回忆着衍天弟子的自我修养,萧无解一个深呼吸(结果吸进一鼻子尘土),努力调动起宗门里学的那点可怜的、关于“缘法牵引”的理论。
『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噗——”旁边一直沉默喝茶的刀客,突然吐出刚入口的茶。
真狗血啊……还好他定力不错,倏忽,灵光一现。
“大哥!”萧无解福至心灵,猛地一拍大腿,“奔则为妾,聘则为妻!古训啊!您这脾气这么辣,长此以往,人小姑娘也容易受委屈!不如您稍微放下点身段,去联系联系她的家人呗?你们要是真心相爱……”他努力扳扯。
“咳咳咳!……咳咳……”吃瓜群众谢某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用咳嗽掩饰,不想却真被呛着,咳得惊天动地。
“啪——!”杀手忍无可忍,一巴掌拍上萧无解后脑勺,控制过的力道,让人眼冒金星,“唱的什么玩意儿!”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我看你倒是挺精神。”杀手起身,目光转向翁洲刀客,冷冷道,“呆子,带上人,赶紧走。”
“小兄弟,算累了吧?”谢某终于缓过气,脸上带着核善的笑意,递过茶碗,“渴吗?”
“我不唔——”萧无解刚想拒绝,碗口已经怼到了嘴边,半碗茶水不容抗拒地灌了下去。
“你这瞎烂好心的,等他渴死算了。”刀客冷哼一声,抱着胳膊。
“快,多喝点,再喝点,”谢逸仿佛没听见,继续灌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否则,走不出这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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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彻底吞没了西市最后一线天光。萧无解点了油灯,暖光驱不散两人之间无形的沉寂。他沏了壶最便宜的粗茶,推过去一碗。伽飞没碰,只是看着碗口氤氲的热气。
“手艺没丢。”他咬了一口,评价得漫不经心,仿佛刚才的步步紧逼只是玩笑,“比沙漠里烤焦的沙鼠强。”
萧无解愣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视线重回萧无解脸上,那审视意味几乎要剥下他一层皮,“看来长安水土养人。”
话听不出褒贬。萧无解干笑两声,正要寻些油滑话搪塞,却见伽飞倏然闭目,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似是抵御某种突如其来的晕眩,
而后眼神倏地一冷,但并非针对他,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有些事别去瞎掺和,更别瞎打听,你们衍天宗,不是最信命了么?”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然捅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锁。萧无解喉头一哽,
——“当然,该捞的油水好好捞。”
那点强堆的谄笑彻底冻在脸上。
毕竟在他意识行将涣散之际,是那两只手——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他。一股沛然巨力将他从流沙漩涡中猛地拔出!
萧无解心头莫名一悸。伽飞的话,成为一把密匙,再次撬开记忆的深锁,灼目的白日,死寂的沙海,诡谲的客栈镜像,还有缥缈的身影……,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碎片,倏地刺破安稳现世,翻涌而上。
他喉头发紧,所有虚与委蛇的算计顷刻间坍圮。鬼使神差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大哥,你还想让我帮你再算一次吗?”
话一出口,他便悔了。这无异于揭人痂疤。
伽飞周身气息骤然一沉,似有风暴于无声处凝聚。萧无解颈后寒毛卓竖,几乎要抱头鼠窜。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并未落下。那风暴旋起旋灭,只余一片更深沉的死寂。伽飞看着他,目光像是穿透了他,落在遥远时空的某一点上。许久,久到柜台上蒸腾的热气都已凝滞,他才极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却重逾千钧。
“也对,”萧无解终于忍不住,声音发紧,“…我就是个半吊子,还不如你。”
“我师父说:沙漠就在那儿。”他声音低沉,“走不走的出,看的是人,不是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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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海市百丈,蜃楼远渺,雾散云开,黎明乘白驹过隙,东曦既驾,天际被染上一抹轻柔的玫瑰色。
刀客从悍匪手中接过从市集采买的布料,黑黢黢的材质,将将三匹,不多不少,二人作色目人打扮,用布匹将全身裹住,萧无解则有样学样,在谢大哥的关照指导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吝啬地露给眼睛留了一条缝。
仿佛他才是要去干坏事的人。
别问他为什么把自己裹得这么紧,问就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环绕带来的安全感。
其实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
天有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自经历了客栈大门外的狂风暴雨,再到跨过那扇承接明晦的第二道门,接下他所要面对的,已不言而喻。
我滴个狐仙奶奶啊!
他,萧无解,衍天宗(准)弃徒,毕生宏愿不过是去长安吃一顿热乎的肉夹馍!这都造的什么孽?!
“嗝——”他下意识摸向肚子,却只碰到被护在腹前的灯笼骨,为了不被缴械,魂灯同样被保护在黑布之中,虽有些年纪轻轻就“身怀六甲”的滑稽,但足够安全。
……就是临走之前被灌下的茶水有点多,“嗝!”愿将来他的同门能在三具黑不溜秋的躯骸中,第一时间注意到造型迥异的他。
真的,有时候想想,这肉夹馍……不吃也罢。
少倾,晴朗的天空骤转为灰黄,日光暗淡,渐为沙幕遮蔽,飞尘笼罩之下,初生的太阳变成一轮暗红色圆盘,它的温度穿透沙尘后形成诡异的橙红色调,白昼瞬间踏进“黄昏”。
六气失衡,天生异象,乃地气郁结之兆,黄沙大漠之上将刮起暴虐的死气风。
远处地平线出现抖动的黄褐色线条,并快速向四周扩散,最终形成遮天蔽日的沙尘墙,如波浪翻滚,透过缝隙,他眼睁睁看着沙尘墙推进,血色被黄褐色抹去,大矩仅剩下模糊的轮廓,最终连同自身,也一并被黄雾吞噬。???
强风发出低频轰鸣声,细沙蠕移、跃进、螺旋飞舞,流动的“沙河”掠过地表,粗砂砾撞击躯体发出密集的噼啪声,身若微芥,仿若被风暴撕裂,像悬浮,又像是下坠在茫茫的沙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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