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云淮此时眼前一片漆黑，他用力眨了眨眼，似乎从这点黑色里窥见了一点点周遭的景致来。一条通往前方的路上布满血迹和抓痕，往前看是嶙峋的山石堆起来的假山和不知是什么猛兽骨架做成的装饰。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当时从翁洲带走的横刀，只是手上和刀身上都沾满了温热的液体，满目腥红。
他定了定神，方才看清血迹正顺着刀柄上的纹路往下淌，很快他站的地方便有了一摊红色。原本寂静无声的世界里突然传来了一声狮吼，紧接着便是虎啸、狼嚎……那些猛兽从精铁铸成的笼子里朝他扑过来，露出了可怖的獠牙。他一下便认出了这里是恶人谷的尚兽苑，那个于他而言宛如无间炼狱般的地方。
时云淮此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握住刀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他一抬眼，便看见了白无争那一张满是疤痕、苍老的脸，脸上依旧是他熟悉的阴鸷的表情。这样的氛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下意识想后退，身体却像是被重物拖住一般，动弹不得。
“云淮……时云淮！”
时云淮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是被灯光染成暖色的房梁。意识到此刻不在恶人谷后他才松了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梦魇了？”柳既明将油灯放回了桌边，重新坐回了床上。
时云淮翻身坐了起来，身上的中衣已经湿透了，头发也黏糊糊地沾了几缕在脸上。
“太晚了，让客栈重新烧盆热水来也不可能了，”柳既明见状给他递了张帕子，又站起身往窗边走去，“随便擦擦换身衣服罢。”
时云淮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惊魂未定地下了床，从包裹里翻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换上。
柳既明靠在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灯光无言地看着时云淮满是伤痕的背。
“梦见什么了，会让你这么害怕？”柳既明见他走过来了开口问道，“叫你半天也叫不醒，就跟魇住了一般。”
时云淮沉默了一会儿，答他：“梦见了恶人谷的往事。”
“我不曾问过你的往事，也不曾让人去调查。往事可怖，竟能让你如坠深渊，”柳既明凝视着时云淮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但现在你是我下属，我不希望过去的事困住现在的你。”
柔软的夜风轻轻拂过衣裳，时云淮没有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被月光渡上一层冷色的柳既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出身河朔，柳家经营百年，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家族中对年轻直系子弟的期待，自然也不像寻常人家一般。大多世家弟子都或多或少会继承家业，叶行川就是个例子。我无非是不喜欢家中的安排，便去了落雁城浩气盟。”
柳既明言毕，看着时云淮露出了一个掺着些苦涩的笑来：“当然，家里其实并不情愿我如今的选择，当时跟我父亲闹得也很难看。”
“浩气盟中的许多人，皆是为了坚守浩然正气而聚集在此，我也不例外。但比起薛肃来此是想守海晏河清、孟敬之师长教给他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以求天下大同的愿望，我的愿望便小了许多，只求能尽我所能扶助孤弱，斩尽恶首。”
时云淮听罢，把玩着自己的发丝，悠悠地道：“我没有像你们这样的抱负，我只想活着。”
柳既明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月光将那张脸衬托得更加好看了：“你不是出宗门游历的么？为何愿望只是活着？想活着那不简单，就算是讨口也能活着。”
时云淮一跃坐在窗边，因梦魇带来的惊恐早已一扫而光，吊儿郎当地看着柳既明：“因为活着对我来说很难啊柳统领。我不是你们世家弟子，学过那么多规矩，知道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保不准明天脑袋就给人割下来啦。”
“而且，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从前在恶人谷中早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走龙门荒漠那些个押镖人，都知道给点油水，我仇家可多了。”
柳既明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力气之大，按得时云淮手腕生疼，一时间皱眉闷哼一声。
“那也得看看想杀你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从我身边下手，”柳既明见他吃痛便也松开了手，正因他刚才这句话有些愠怒，“以后别说这种话。”
时云淮倒吸一口凉气，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瞬间老实，乖乖地回了句“哦”。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奇道：“你方才说你为了来浩气盟，同你师父闹得很难看？”
柳既明无奈笑笑：“老爷子希望我能继承家业，不过我志不在此。哎，云淮，我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人？”
“柳统领说笑了，一个罪孽深重的恶人，家人恐怕也不想认此子罢？”时云淮朝柳既明笑着说道，似乎说的那个人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什么话？”柳既明从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丝狡黠，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却又意识到时云淮似乎是拜恶人为师才自甘堕落，眉峰都聚了起来，“你从翁洲远走，随后再无书信传回师门，也无书信传回家中？他们若知道你还活着，那定然是欢喜的。”
“若是知道我已是恶人之身，那不如当时云淮是死人好了。”时云淮竟是认真地给了柳既明答案。
柳既明见他已然是认定此事，便知不好劝说他，转身朝床榻走去：“睡罢。”
隐约间时云淮听到他叹了口气。
时云淮扭头看了眼天上的弦月，回想起柳既明方才说他的愿望，这不正是他入浩气盟的原因么？白无争要他策反，这条路看来就是一条死路，留给他的选择就剩下了一个。
他真的想让柳既明死么？时云淮头一回有些茫然了，如若期限已至柳既明安然无恙，那他又该往何处去？
龙门荒漠，龙门镇。
探子策马冲进龙门镇据点，勒绳下马，摘下满是沙尘还带着些沙棘刺的披风递给门边的仆人，抖落了些身上的沙子，掀开了屋子的帘帐。
“镇主，为何上路刺杀行动交给时云淮那小子？”探子将扬州送来的急报奉上了桌案，一面倒了一杯热茶送到白无争手上，“那小子与弟兄们平日里都不往来，孤狼似的，也不通什么消息，这要是出了岔子我们也无从得知。”
“江湖皆知晓柳既明是个重情重义的，待下极好，若是他身边的人是个没有心的，他待人的真心都同一粒石子落入一潭死水般毫无回响，他又待如何？何况，时云淮与你们鲜少往来，他便像一张白纸，浩气盟更难查到东西，”白无争躺在躺椅上悠悠地啜了一口茶，面前桌案上摊着一张浩气盟金水镇据点布防图。他看了一眼那一份急报，还未拆开它，脸上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时云淮，若他任务完成，换掉了浩气盟上路一位主将，解决了我的心腹大患，那金水镇据点便可高枕无忧。你记得他来我这儿做事多久了吗？”
探子额上浸出了一丝冷汗，思索再三，小心翼翼答道：“该是有六七年了罢？记得他方才来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最初他还不服气呢，也是镇主手段高明，在恶人谷收服他之后才带到龙门镇来的。”
“六七年了？”白无争的语气里有一丝疑惑，“这么久了？我这个徒弟可是个只服武力的犟脾气呢。”
探子听着他自顾自地说话，没敢接话，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我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现下算来已过去一月。再过两月若是柳既明并未投于恶人谷、时云淮没有得手，你便派些人杀了时云淮。我这儿从不养没什么用的闲人。”白无争将茶杯放在了桌案上，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声响。
探子赶忙应了一声“是”，朝白无争作了一揖满头大汗地快步离开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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