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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洛阳,李唐东都,高祖立国至今,又历百岁昌荣。历代文人雅士图尽心力与笔墨仍难以描绘不尽城郭的宏丽繁华,似艳绝百卉的富贵牡丹,美至极致,因而无从言述。夕阳之下,染上一层薄晖的巍峨城楼屹立,砖石的青暗,光线的瑰红,肃穆与凝重沉淀柔和入跳脱的色彩,正是千年岁月依然不能抹去的绝代风华的一部分。

然花开终归花落,恰如月满转月缺,国色天香的牡丹终将迎来凋萎的时刻。

张幄幕庇,织笆护篱,水洒泥封,豪富人家为这小小植株一颗名种百般周折,但求移来之后颜色如故。四五月间正是花期,更要加倍爱护,为的便是一睹花王绝色姿容,更可在亲朋前炫耀自得。

而今无人施肥沃水,本该翠绿的叶片萎黄,根底泥土干涸开裂,枝头尽是未能绽放便皱缩枯死的蓓蕾。偶尔还有几朵勉强绽开一线,却无精打采耷拉枝头,早没了繁艳芬馥的气象。

醉颜红,玉版白,葛巾紫,御衣黄,无一丛不是主人费劲心力栽植养护,而今一概弃下,任它与逐渐入侵的野草杂木为伍。命如草芥,不但是人,亦是这曾经开落惊动长安的名卉的结局。

百里翃置身于火焚劫掠后荒败颓废的庭院,耳听夜风卷起枯叶簌簌而动,恍惚觉得洛阳昔日繁华是否仅仅是一场幻梦。

洛阳三月飞胡沙,洛阳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乱麻。

这便是如今洛阳的模样。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以讨伐奸相杨国忠为名举兵反叛。唐皇沉溺声色多年,政务疏荒,委任奸佞,官吏虽不乏意图奋发的有为之士,如此景况间无处伸展抱负。而中原长年无战事,军队大部驻屯边境,众多郡县内防空虚。朝堂无兵可调,无将可遣,故而安禄山卒然发难,行军沿途郡县无不惊惶失措,胆怯者开城迎接,力弱者弃城出逃。叛军兵马急行,一路扫荡势如破竹,于十二月初八攻陷重镇荥阳,北庭都护封常清临危受命时安军攻势已难阻挡,力守武牢关不成,不得已舍洛阳退入潼关与宿将高仙芝死守拒敌。当年十二月十二日,洛阳沦陷,叛军入城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城中尸骸堆积如山,流血飘杵。

东都,大唐开得最盛的艳丽牡丹,终归落下高贵的枝头,肮脏污秽的粪土里被践踏成泥。

天策府幸赖北邙山险要,尚未遭安军攻破,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潼关若循固守策略,本可扭转局势,唐帝却听信宦官之言,将封常清、高仙芝两位大将枉杀。而今再启用病废在家的西平郡王哥舒翰,这消息虽暂时让天策府据守的军士暂时安心,但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百里翃略一晃神,便见手下士卒蹑足行到他面前,低语道:“人来了。”

百里翃颔首道:“去禀报将军。”

背后一阵细碎如枯叶擦地的细细足音,百里翃自是听出来者何人,心道已不必了。

这来的便是他上峰,隶属河间营、职任从五品归德郎将的江唯秋。江唯秋持行稳重,不苟言笑,虽则算不上冷若冰霜却也自有一股慑人威严。百里翃跟随这位将军日久,渐渐倒忘了——她本是一名容貌娇丽脱俗的女子。

江唯秋率手下两百余人在洛阳城郊侦查安军动向,为便利隐匿,部众分为小队散布。江唯秋亲率这支约莫四十余人,府中飞鸽传书命她接应前来援助天策的江湖门派,她便以这所已经荒废的山庄为据点在此等候。

江唯秋身穿破旧的褐色土布衣衫,转首侧头时方从领子里透出一点铁甲寒光,她只言片语未发,只冲百里翃一抬目,后者立刻会意地朝刚被领进来的那十余名灰衣蒙面人走去。

百里翃拱手肃声道:“侠士义助本府,不胜感激。在下河间营振威校尉百里翃,不知当如何称呼尊驾?”

为首那灰衣人身形高大,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兀自沉默不言。百里翃正在疑惑,那人忽而向他投来一束冷淡目光,月光下那双眸子闪耀奇异的银灰光彩。

那人慢腾腾掀开遮掩的织物,一缕沙色发丝滑落出,他缓缓道:“侠士愧不敢当,某乃大光明教琉金旗济世弟子谢栖迟,见过百里校尉”

他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露出面目却分明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再经之前一番言语,却把天策士卒惊到不少。

百里翃却无多少讶异,他少年长于洛阳街坊,临近便有一集市里时见着胡人身影。那些人常年混迹中原,虽面目衣着皆殊异华夏,但言语谈吐早已习得本土精妙。所以谢栖迟的出现并不足以令他惊讶,他只是好奇于此人名姓。胡商名号大多古怪,偶尔冠上汉姓也取得稀奇古怪。谢栖迟则显出古雅遗韵,不晓得是胡乱拼凑下的巧合,或是刻意为之?

谢栖迟继续道:“请问江将军何在?”

百里翃笑笑,骤然问道:“不知谢侠士怎样过得武牢关?那里近况如何?”

谢栖迟容色平淡回道:“武牢关如今被安禄山手下山狼占据,大多原有神策驻军归降于他。幸而贵府曾在其中安插暗线,方指引我等小道绕过。”

百里翃暗忖其描述倒是无错,谢栖迟又问:“这些话为何江将军不亲自问询于某?”

百里翃面色不改,“某为江将军亲随,凡事告诉我也一样。”

谢栖迟淡然环视四面众兵也不急于言语,视线倏然越过百里翃肩头,落在隐身于残墙阴影里的江唯秋身上。注视片刻,他倏然将一双银灰色眸子转回百里翃面上,开口一把低沉悦耳的好嗓子,语调平然无波不见起伏:

“我圣教弟子奉教主之命,自玉门关外千里驰援贵府,足见心意昭昭。只是校尉一众为何对我教门人皆是遮掩回避之态?”

百里翃眉心微不可见一蹙,晓得谢栖迟已觉察出江唯秋身份,略一沉吟正待作答,江唯秋已然从黑影里缓然步出。

江唯秋稍稍欠身,坦然答道:“失礼了,当下东都沦陷四方大乱,狼牙军于关隘密布眼线,亦有奸细混入民众。我自要手下探查一番,方能亲身接洽各位。”

谢栖迟猜到这女子正是他欲见之人,亦按教中礼节,一手按于胸口略略躬身。江唯秋道:“已是中夜时分,山路崎岖,列位行进想来万般艰难,切莫劳顿太过。略作休憩后,明晨相谈可好?”

谢栖迟觉得此话在理,颔首以示赞同。江唯秋吩咐身边一位副尉将明教弟子领去还能宿夜的废屋中,旋即目示百里翃跟上自己。

这所山庄大抵是城中豪族营建的游憩所用,庭院内筑马道,视野宽阔。江唯秋沿着夯土马道走了许久,直抵尽头一株杨柳旁方停下,百里翃亦随之止步。

江唯秋似自言自语道:“为何来的是明教之人?”

百里翃瞧瞧私下无人,低声道:“秋姐,前两年杨将军不是去过西域,明教教主已答应与府中……”

他与江唯秋私底以姐弟之情相处,这称呼不会显得无礼。江唯秋打断他的话,迅速道:“岂会有如此轻易解开的纠葛?杨将军带着怎样的伤回来,你忘记了?”

百里翃默然,江唯秋轻喟一声,“便是眼下,明教教主虽援助我军,但亦说只在救援民众之举中暗地出手,并不愿正面对敌安贼。他们毕竟不同中原门派,光明寺之变遗怨仍留,而今这等做法实在让人捉摸不透。那姓谢的弟子来到,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百里翃侧首遥望来路,那里没有多少响动了,想来都安歇下来。

他笑了笑,道:“也没什么,明早一探口风便知。多一人,对付安贼爪牙也能多一份力。”

江唯秋亦然微微一笑,拍拍百里翃肩头道:“这事上我明了分寸,且让我再琢磨一阵。阿翃,你去休息吧。”

百里翃答应着便去了,绕出一条焚烧后坍塌一半的回廊,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队中年纪最小的苏则。他手里拎起个毛茸茸的什物,一面高高兴兴喊道:“百里大哥快看,我抓到一只好肥的野猫,明个儿能打牙祭了!”

苏则十六七岁,正在长个的时候,胃口比寻常好了不止十倍,有时一顿饭足足能吞下半只烤猪的架势。然而战乱一出,食粮匮乏,莫说大享口福,便是能填饱肚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苏则毕竟年纪小,忍不住饥饿就偷偷跑去附近山地里捕捉兔鼠之类。他到底身处军旅中,凡事晓得分寸规矩,并不敢走远。只是临近的林地已快被扫荡干净,没想今日莫名撞进一只糊涂肥猫。

百里翃就了月光一瞧,那猫色做玳瑁,周身黑黄长毛杂错,脸一边纯黑一边纯黄,鼻梁又划出一抹滑稽的雪白,毛色油光水滑,又圆又大的猫瞳莹润透碧。它被苏则揪着颈后皮毛提起半空,想来是万般不适,呼噜得炸起毛来,四肢利爪尽出,扭摆不休挠来挠去。百里翃瞧它模样可笑,不禁在猫头上摸了一把,那猫脖子一扭张口就咬,他赶紧抽回手来,也觉出不对的地方:

“苏则……这真是野猫?肥壮不说,皮毛都没多少尘土,别是附近人家养的?”

苏则大咧咧道:“这鬼地方附近人都跑光了,活着的自己都没得吃,还有谁有闲心养这东西?反正今晚不是我职夜,赶紧把这猫宰了拾掇干净,早上给大伙炖一锅香喷喷的肉汤……”

夜的浓黑间一道金芒闪过,百里翃眼角余光瞥见它直端端朝正侃侃而谈的苏则击去,低喝道:“快闪开。”

苏则愣了一刻,“啥……”

百里翃当机立断,一掌扣住苏则肩头,蓦地将他仰面拖倒。苏则不曾防范,顿时摔个四脚朝天,那猫尖叫一声被甩脱出去。金芒擦过苏则原本站立的位置,倏然如飞龙回旋般退回方才出现的起点。

百里翃一手攒住环首刀柄,抬头一望,不知何时悄然自屋宇阴影中浮现身影的男子,一头浅沙色及肩长发规整束在脑后,只在额前垂下几丝拢不上的,银灰眸色似是月辉照耀深潭水面时折散的光晕。

百里翃沉声道:“谢侠士,你为何偷袭我府部众?”

谢栖迟兀自转开脸,对着一丛荒草后轻轻呼唤了一声,“瑟瑟。”

方才逃开的玳瑁色大猫呼一声从草间窜了出来,谢栖迟弯腰微微屈膝,双手一揽,便把那猫抱起。那猫畏缩极了的模样,一股脑直往他怀里钻,谢栖迟一面替它拂顺长毛,一面低低道:

“再不敢乱跑了吧,瑟瑟。中原人净爱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火烫活鹅掌,什么雪婴儿……呵,人形一般的东西怎么下得去口……你说你会被做成什么?”

他不理会那两人,一路自顾自与那瑟瑟对语。百里翃见此景况自然晓得这猫显然是谢栖迟豢养,毕竟苏则惹事在先,竟让人无从反驳。

苏则尚是糊里糊涂,直至谢栖迟背影移出视野,怔怔问道:“他这是干什么?那猫又听不懂人话。”

百里翃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他头上猛地拍了一巴掌,“让你以后随便抓住什么就想吃!”

一夜平静度过,将至天明时分岑寂的内院里蓦地一声清脆破裂响。值守一夜后,正和衣靠在一堵残垣下闭目养神的百里翃倏然睁开双眼。反手提起长枪瞬间,人已掠身而出,折转屋宇墙垣间若蛟龙游水般迅速而灵活,不过刹那间他便准确找到了异响发源地。

内院一间废屋旁,几片青瓦掉在石地上,摊开一大堆碎片。废屋边上站着两三名同伴,齐齐对准屋顶指指点点,那带头试图往将近坍塌的屋顶攀爬的正是苏则。百里翃只道他又玩性不改,二话不说上去揪住领子将他拽下来,皱眉压低嗓音喝道:“这种时候胡闹什么!?引来狼牙的探子怎么办?”

苏则反倒气哄哄地指着房顶,咬牙切齿般道:“那只臭猫……”

百里翃顺他指引方向看去,那屋脊上头一只玳瑁色的大猫悠闲盘踞,正是昨晚险些被苏则剁了做成肉汤的瑟瑟。它爪子底下按住一小团血肉,低头撕扯吞噬,不时抬头瞅瞅下面暴跳如雷又没法上来的苏则。百里翃莫名觉得,那碧绿猫眼分明有些……得意洋洋。

苏则被他一通说教,声音自矮下去不少,他委委屈屈看了百里翃一眼,“百里大哥,刚才张哥才从外头猎了两只山鼠,我正在收拾,这死猫趁我不留神拖了就跑……”

百里翃只觉头疼,不由抚了抚额角,但又想苏则年纪小,教训的口气到底没放太重,“一件小事罢了,它拖走就拖走,你就少吃……”

苏则瘪了瘪嘴,他小声说:“百里大哥,我不是为了自己吃得好。大伙……这几个月一粒米都没进过肚子,山里猎野兽根本不容易,全拿野菜野果填肚子,去年冬天还啃了一阵树根。大家个个瘦了……可还都照顾着我,我心里难受……”

百里翃闻言一怔,见着少年同样消瘦蜡黄的面庞,倒一时不晓得应说些什么。他沉默半晌,方揉揉少年头顶,温言宽慰道:“这不算什么,别往心里去。开春了,山里日子好上许多,不差这点东西,索性让它叼去吧。以后小心些,毕竟不定哪里就安贼的探子摸过来,切莫因小失大。”

苏则重重点头,旋即瞥了眼房顶吃完山鼠正悠闲舔舐爪子的瑟瑟,他猛地啐了一口,怒骂道:“臭猫!贼猫!”

院子一角传来呵地一声笑,百里翃猛地回首,那明教弟子谢栖迟正依靠在尚算完整的乌头门上,双手交抱胸前,似笑非笑向他二人看来。

百里翃早知明教武学中有一门潜行术,施展开来隐匿身形肉眼难见。但他入天策前明教已从中原销声匿迹十余载,是而他从未目睹过这等诡秘功夫。眼下他与苏则交谈甚久,实则心思仍留一半于外境,竟未听见半点异样脚步声。但不知这景况,谢栖迟已旁观了多久?单从那笑声而言,好似很有的几分讥嘲之感。

果然谢栖迟瞧了面色忿忿的苏则,缓缓道:“中原有句俗话,打狗须看主人面,大约猫也一样。更何况,昨晚是谁先做的贼呢?”

苏则年少气盛,一听这夹枪带棒的话语哪里忍得住,他不禁急道:“什么贼?!我昨晚根本不知道……”

谢栖迟微微一笑,“有主之物,不问自取,视为贼也。不先行查探,便擅自动用,百里校尉,你说这是何等人?”

苏则脸蓦地一红,神情有些讷讷,却还张口想继续辩解些什么。百里翃估摸他对上谢栖迟口舌于情于理都没胜算,便一手搭住少年肩头制住他动作,直视谢栖迟道:“人非圣贤,过错难免。试问谁呱呱落地便端正严明,毫无错谬?知晓礼教,不以之来教化蒙昧、度量自身,偏用来贬斥他人而自得,这样也算不上正道。”

谢栖迟目光一凝,倒没料到百里翃这看似肃穆平和之人却有一副犀利口舌。他自是得过教内指令,知晓重回中原弟子皆应谨慎言行,不得开罪各派。不过谢栖迟幼年入西域总坛学艺,便常听光明寺之变后幸存的前辈谈及当初圣教遭难凋零的惨况,他身为虔信徒众,对主导此事的天策府自然没分毫好感。所以虽则教令不敢违抗,但亦不会有心亲近。瑟瑟自小养在身边,苏则惹到它,自是在谢栖迟口中讨不得便宜。

而今百里翃有心维护,谢栖迟亦无意再逞口舌之利。他弹出一声响指,吃饱了懒洋洋趴在青瓦间的瑟瑟伸了伸腰,慢条斯理地踱向主人,临到了屋檐轻盈一跳,恰恰落在谢栖迟足前。谢栖迟低低对它说了些什么,却是胡语,末了抬头道:“江将军说过今早会见我。”

百里翃不动声色道:“正是。”

谢栖迟看着他微一欠身,“对于此处近况,我教弟子需要得到贵军指引方能准确动作。”

百里翃道:“这个自然。”

明教弟子一动,瑟瑟就追上他的脚步。百里翃行在他身侧,那猫一睨他,眼神倒有几分相似于谢栖迟。

谢栖迟自然也觉察了他的视线,不由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百里翃轻轻一笑,不紧不慢答道:“我也想起一句中原老话,物似主人形。”

谢栖迟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开脸慢悠悠回道:“所谓东都之狼,应该是爪子与牙齿尖利,舌头尖利貌似没半点用处。”

江唯秋早在一间小屋等候多时,双方稍稍寒暄,便立刻将交谈转入正题。谢栖迟此次奉领队师兄之命,来风雨镇附近协助天策军。安禄山年初在洛阳自立为大燕皇帝,盖因周遭战事未平,天策蛰伏北邙山,潼关哥舒翰坚守不出,民间屠狼会集聚各方义士,他若稍有不慎便落入夹击之局。由是安禄山急欲将天策这颗眼中钉早日拔除,他不但严密封锁东都各处道途,还暗地派出各路密探窥伺邻近状况。风雨镇地方虽小,却位于通往洛阳的数条重要官道交汇处,此地安插狼牙军数座大营,便是要卡死敌人进出之途。

其时武牢关被夺,若要攻打天策,自可便利许多。但邻近狼牙军数月虽于镇上荼毒百姓,却没任何进击举动。江唯秋心知有异,怕是狼牙军别有图谋,如今正待遣人混入流民群落里打听消息。

谢栖迟听罢,欠身道:“将军既然有此打算,某愿助一臂之力。”

江唯秋含笑谢道:“列位长途跋涉甚为辛苦,此刻也不必着急,暂且待我手下再刺探一番,届时另行安排。”

百里翃与江唯秋对视一眼,双方均是了然,除了这明面上的缘故,实则也因不晓得谢栖迟底细与意图,自要先存些防备。

谢栖迟静然不语,半晌摇头,“这可行不通。”

江唯秋不惊不诧,平和道:“谢侠士有甚难处?”

“某与一干同门至此非为游山玩水,将军手中兵力不足,正当摒除前怨与我教同心协力。安贼荼毒生灵,便如魔王所为,圣教教义历来慈济众生,教众为拯救生灵方不计自身安危身入中原——须知破例令至今仍存——将军却对我等善意一概推拒……”

谢栖迟环视在场诸人一番,悠然道:“……心量莫不是窄了些?”

这些话说得甚为尖刻,百里翃目光一凝,只是他素性稳重到底没发作出来。江唯秋历经风浪,见惯谢栖迟这等年少狂傲之辈,更明了双方旧怨不会轻易消散。

女子毫不动容,淡然睇视谢栖迟一眼,方启口徐徐道:“贵教理义某略通一二,若为慈悲众生自是好意。但对于风雨镇风土人情,方到此处数日的外乡人晓得的,必定没有我方将士更多,好些中土风俗对列位可说从未听闻,试问这样如何不被敌军识破而顺利刺探?再者贵教弟子中许多面目迥异中原人氏,混入流民之内并不容易藏身。”

谢栖迟眉心微锁,他并非不明事理,江唯秋所言实则无错,他顿了半刻又道:“但若我等按兵不动,全无作为之举,对战局更没有益处。”

江唯秋思量一晌,手中兵马不足确是事实,风雨镇内境况错综复杂,多些人手自是好事。她沉吟道:“贵教弟子不必全数出动,遣出一二随行即可。另外,指引之事全数托付于百里校尉,一概应对由他安排,你看这样如何?”

百里翃迅速道:“如此甚好。”

谢栖迟唇线抿紧,显而易见这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只是他沉默一阵,复而轻笑,再不反驳,“将军所言极是。”

他转而一瞥百里翃,“便有劳百里校尉。”

眼下天气渐热,落雨频繁,山里行路愈发艰难。百里翃一行人潜行至风雨镇外已是弄得满头满脸泥泞污浊,再加一身褴褛衣衫,不经装扮便已然是十足的流民模样。

一日后已到了风啸林附近,这里原本是幽深静美的广阔树林,夏日清凉宜人,冬日翠意不失。眼下整个林子惨遭祝融之祸,断桩残干焦黑一片,林间空旷处与大道边堆叠了无数肿胀腐烂、衣不蔽体的尸骨,随风播撒来阵阵浓烈的恶臭。

奔波已久疲惫不堪的难民神情木然从这些面目狰狞的腐尸边行过,三两狼牙斥候率领兵卒林间道上四处巡查,拦住他们以为形迹可疑的人便盘问一番。不时从人群里漏出一两声女子的哭叫或者男子的哀嚎,随后便有人被拖了出来。狼牙兵骂骂咧咧提起皮鞭对那些个发出喧闹的流民劈头盖脸一阵抽打,大多人惧于淫威忍泪收声,如一群温顺驯服的牲畜般任由狼牙兵将自己捆缚起来。

百里翃先时已有警觉,暗中示意己方退入浓密树丛中隐蔽。狼牙军将抓来的男女束做一串拖行马后扬长而去,百里翃目视敌军离开方向,虽一字不发,眼眸中却隐含翻涌的暗色怒焰。

并非不愿相救,然而敌强己弱,擅自出手便是全军覆没的结果,何况他们有更重要的使命。只是无所作为、垂手旁观这番恶行,却是另一种难以忍耐煎熬。

树顶上有人低声道,“百里校尉,怎么不走了?”

百里翃头也不回,“暂且等等。”

他倏然道:“谢侠士,贵教弟子可在此处止步了。”

谢栖迟立在树顶枝叶繁茂处,倚靠主干倒是站得稳稳,他与其余明教弟子匿形随于百里翃一队人身后已久。此刻谢栖迟闲闲道:“知道了,今晚酉时镇東蝉鸣林畔河岸汇合。”

百里翃道:“切勿生事。”

谢栖迟一笑,“哦,是像你方才那样安分守己地不生事么?”

百里翃回视于他,谢栖迟哼一声,并无分毫退让地与之目光相交。两人视线交锋许久,百里翃终于缓缓道:“但愿你能做到。”

百里翃说罢便领着手下步出林外,几人很快便汇入又一群行进的流民中。谢栖迟待那些人身影消失在远处,才回过头对一名刚鹘落身侧的弟子问道:“信到了?”

那弟子递来一只小竹筒,谢栖迟取下塞子捻出纸卷,看过一阵后若有所思地将之捏在手里。那弟子见他不言语,试探问道:“谢师兄,岳师兄交代了什么?”

谢栖迟冷冷而笑,“那百里翃不是让我们只在夜里行事,故意与他们岔开么?正合我意!”

他凝神思量一阵,“今晚进了镇子,我们先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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