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白家酒馆里的生意不错,大半桌上都有客人坐着,除了中央那一撮狼牙兵看着实在碍眼之外,其他的倒是没太多不妥。以往食客若看见狼牙兵在内,再是不敢进来,如今过了大半年,从当初的惊吓到现在的麻木,大多也就小心翼翼避远些好。饭得吃,活得做,哪个朝廷下的平头百姓不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私底传说,这一番变化却是亏得武牢关驻守的山狼曹将军。那曹将军是个汉人,却未知何故得了杂胡出身的安禄山的青眼,眼下在一堆胡族将领中竟甚受信赖。比起其他几部,治军倒算得严明,军中□□吃酒而滋事的一概严惩,上有规条,下头自然收敛不少。便是临近风雨镇边的风狼部属以及辎重营,曹将军亦时不时派来自己部下副将巡检军纪,好歹再没出士兵喝个烂醉心头不畅,随便抓住街头行人乱刀砍死的恶事。虽说曹将军似是有意制扼其余数部势力,但也带了几分怀柔安抚民众的用意,毕竟顺民越多,有时行事阻碍总会减弱些许。
当然巴布尔手下一班横行惯了的,可是受不了这种辖制。那吃得半醉的什钵苾正仗着酒劲在饭桌上痛骂不休,不住一拳砸在桌板,杯盘稀里哗啦乱响一阵。谢栖迟一面留神听他言语,收集可能有用的讯息,一面嘀咕着家伙说了这么久酒话,什么时候才消停。
旁边有士兵劝道:“啊呀,又不是多大的事,曹将军的手下就十天半个月来一趟,你还忍不住?”
“哼,你懂个屁!” 什钵苾醉醺醺瞪他一眼,“这才开头呢!连督军人家都不放眼里,以后只会越管越紧。”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那姓曹的仗着咱们大燕皇帝的信任,手真是越深越长了……”
“我说你们都别闹了,姓曹的算好了,换了逐日长老来,那才叫真不好过。”
什钵苾捞起一只鸡脚胡乱啃了两口,就随手往桌下一丢,“呸,大白天别讲晦气话!那娘娘腔小子总拉长脸,活似谁欠了他千八百的赌债似的……”
此时酒馆外头传来一道女子嗓音,“这里是不是白四儿掌柜的店子?”
什钵苾虽说醉意朦胧,此时耳朵不由一竖,“哟呵,这小娘子说起话来娇滴滴的……”
旁坐的几个狼牙兵眯眼朝那方向打量,其中一个嘻嘻道:“身材够苗条,就不知道脸面如……”
什钵苾给他头顶不轻不重一巴掌,“还用猜,十成是个美人儿呐。”
那女子得了门边食客的答应,正朝里走来。什钵苾色心既起,此时也立马窜起,把她前方堵得严实,皮笑肉不笑睨了对方,“小娘子哪里来的?都没个夫家伴着出门,是胆子太大,还是跟……”
他在逆光里一时间瞧不清女子五官,只瞧见摘纱帽的双手白生生,便一心放在如何扣住这人带去僻静处快活。哪晓得臆想中的美人取下遮盖之物,什钵苾当即两眼睁大如铜铃,嘴里喊了声妈呀,连连倒退两步。
整个店里食客从开头便默然旁观,只道这单身女子要倒大霉,此时看见真容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却也不由暗暗替她放心了。
那女子面容的确白皙,却粗糙得更砂纸一般凹凸不平,还有星罗棋布也似的麻子,中间夹了不少红疙瘩,眯缝眼一大一小,通红朝天鼻,一双招风耳,更有一张歪嘴。什钵苾一见险些吐了出来,以为自己看见了庙里的瘟神爷,哪存得下半分调戏的心思了。
此时店里的胡人厨子默棘连活似大白天见了鬼的惊惶模样,偷偷踮起脚尖,似准备悄无声息溜进后院。那女子早已发现了他,立刻暴喝一声:“死鬼!给老娘往哪里跑!”
她提溜起怀里一个毛乎乎的什物摔向默棘连,那东西尖利地喵了一声,啪地扣在默棘连胸口。哪是什么毛团,分明是一只玳瑁色的大肥猫。默棘连连拨带甩,把这只死死勾着衣物,挂在身上的肥猫弄下去。女子哪容他再跑,抡了旁边的马扎就丢打,“臭不要脸的,几个月不回家,是不是这里又养了个小娼妇呀?你说啊!你说啊!”
店里姓李的年轻伙计像是认识她,赶忙地七手八脚拦住,“嫂子别……别打……有话好好说……”
女子劈手一记耳光,还好那伙计躲得快,只被挠出两条指甲印,一边捂脸,一边继续挡,“我又没干什么,嫂子你打错人咯……”
女子疯猫似地十指齐出,朝那伙计脸门招呼,尖声尖气地叫嚷:“姓李的你还有脸!上回带我家这个去伎馆,那是谁个挨千刀的出的馊主意?”
默棘连哭丧着脸,“都多久的事情了……你还记着,那时候大燕朝还没呢!”
女子蓦地一扭脸,目标又转回他,“臭不要脸的,你还敢说!”
默棘连见势不妙,两脚一翻直往后院那小门窜,简直比地上那飞奔的大肥猫还快。女子骂骂咧咧提着胡床继续追,只听一阵碗碎盘砸的骚乱里,默棘连哎哟呼痛声不断。白四儿正好回来,一听那场面阵势,顿时心疼起自家东西,不顾是否会同样被打,扑进里头忙着劝架。
一堂食客张口结舌,什钵苾等几个狼牙官兵也不例外,什钵苾惊讶地瞄了眼正捂脸喊痛的李姓伙计,“那丑八怪就是默棘连兄弟的娘子?”
“……就是呢,以前他在玉门关附近做活计时,东家做主嫁了独养女儿给他。嫁妆不错,就是这长相……”
什钵苾心有余悸地回想那张丑脸,“这还……真是难为他了,难怪死活不肯带来风雨镇上……”
薄暮时分,折腾了大半日的丑陋女子喊累喊饿,呵斥了默棘连几句,就让他赶紧去烧水做饭。用饭中她挑剔不停,嫌东嫌西,时不时捞着筷子就给默棘连一下。白四儿看了直皱眉,可顾虑人家夫妻一双,女子又实在泼货一个,也早早归回附近家中求个耳根清净。
夜深之后,这对男女室内隔灯相对而坐,默棘连忽然道:“好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状况,你要不……”
女子转身背对他在脸上一抹,却现出一张娟秀面容,侧首淡淡应道:“怕是这地上又硬又湿,你不妨去隔壁找百里校尉同宿吧。”
谢栖迟摸摸胳膊上的青紫瘀伤,冷冷瞧了唐令月道:“不光是揍人,连住宿都替我想这么周到,真是费心了。”
唐令月仍是淡漠神色,“让旁人完全断除疑惑,是我分内的事,不谢。”
谢栖迟卷起被褥,刚踏出房门,身后砰地一道撞击,自然被唐令月反锁了门。他哼了哼,直去了百里翃睡卧的柴房。
百里翃躺在簟席上头,却并无睡着的模样。谢栖迟入室时,他一手支颐,目光戏谑,“你看,我说对了吧。”
谢栖迟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摔,“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让一半去!”
百里翃忍笑让开,谢栖迟躺上去,双手叠在脑后为枕,盯着屋顶垂落的几条干草,沉思半晌,“怎么觉得……”
百里翃背对他道:“觉得什么?”
“好久没和人挤一起睡觉,不太习惯。”
百里翃心道,你这才多久,不是刚过了一年吗?
“嘟囔什么?”
“没……我是无所谓的,以往和同僚外出公干,难免有挤着凑合的时候。你介意,我就打地铺好了。”
谢栖迟默默片刻,“倒也不用,这样也挺安心的。”
百里翃莞尔,却再没说什么。窗户忽然一声绵软猫叫,谢栖迟立刻坐起身,招手唤道:“瑟瑟过来。”
瑟瑟数月不见主人,此刻翻过窗户,跳上榻来亲昵地挨着主人蹭头。谢栖迟抚弄它一阵,微微而笑,才又躺下,似乎想起什么,“它从小和我睡一道,不会妨碍你吧?”
百里翃道:“没事,这小东西想你,让它跟着吧。”
于是两人沉沉睡去之际,瑟瑟挤在中间伸了个懒腰,也拉长身子躺下了。
既然是有家室的人,总不能一直和外家的男人混住一个小院,唐令月没过几天就在同一条街道租了一个邻近酒馆的小院子。因战乱缘故,客商往来少了很多,租客也大减,她只付了往日租金三成不到的钱给房东便办成了事。于是隔上三五天,街坊们总会看到白四儿店里的胡人厨子一脸愁苦地归家一趟,看那模样就晓得是满不情愿。一想起他老婆那不敢让人恭维的尊容,没几个不是幸灾乐祸的。
其实这倒正中谢栖迟下怀,唐令月之间与他们如此关系,就不用总挤在一个地方,行动更灵活方便。再说这女子实在是秉承唐门一脉的臭德性,又因明教唐门的旧仇,私下相对时脸总冷得快刮下一层厚厚的冰霜来。谢栖迟也是暴脾气,双方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很欠揍,分开倒是正正好。当然公事上面,三人还是齐心协力,渐渐在风雨镇上暗地建成一个秘密安全的据点。
白家酒馆隔三差五要给督军巴布尔送酒食,往日为了安全,总是谢栖迟去办——毕竟是同族,总有几分情面。但今天他实在抽不出空来,只好由百里翃顶替。虽说谢栖迟替他捏了一把汗,百里翃反倒无事人一般。他原也有意亲自去敌营探查一番,所以倒不怎么畏惧。
他提了食盒便朝狼牙营地走,虽不是面生之人,守卫到底也有防范,把人从头到脚搜了一遍,没什么异样才放行。百里翃故意走得慢,偷眼看去营地里竟不复往常皆有的醉闹喧嚣。这群蛮族士兵作战时凶残彪悍,几乎全然不见畏死之态,闲暇又各种放浪形骸,醉后更是凶残得无恶不作。如今被人约束,不是安守各处,便是认真操练。百里翃暗暗惊奇,又深觉不安,到了巴布尔帐前还未进去,便听里间传来男女调笑之声。那女子声调宛转柔媚,还显出些刻意讨好的痕迹,这声音百里翃却是听过。那时她对生身母亲冷面相对,哪有半点温情流露?
护卫掀开帘子,一股浓厚的香醇酒味漂了出来,毡帐内一络腮胡须身形彪悍的狼牙服饰的壮汉簸踞而坐,衣襟大敞露出丛生密草般的黑毛,一手端着酒碗畅饮,怀里则搂着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女人狎戏□□。女子想是经历这等场面惯了,瞧了来人一眼,既不露羞涩之情,也不去整理凌乱起皱的衣裙,回转头继续抬手勾着壮汉脖子,贴在他耳畔媚语连连,逗得他哈哈大笑不已。
这自然是风雨镇督军巴布尔与他眼下最宠爱的姘妇方一琳,他虽禁了下头部属不准赌博饮酒,却管不住自己,虽然克制不少,还是无法放弃享乐。他面前的矮几上摆了几碟时鲜的果品与小食,旁边的酒坛子里的东西早去了三分之一,看来百里翃进来前他已经很是逍遥了一阵。不过蛮人酒量奇大,他喝的这些,不过令面上稍显薰然晕红而已。
百里翃报名说了自己是白家酒馆伙计,巴布尔大手一挥,示意他赶紧上菜,一手还忙着继续在方一琳脸上摸来摸去。方一琳格格笑着作势扭腰闪躲,却分明没真正躲避的意思。
百里翃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对这个卖身求荣的女子泛起了剧烈的恶心,以致于简直不想待在帐篷里头。却说他刚放好丰盛菜品,传令兵就进来报信,说是有急信请督军过目。巴布尔起先还不在意,然而接过那蜡封的信件一瞧,顿时脸色变了。
方一琳一时收声,松手退开,目光却不住在信封上打量。百里翃见巴布尔异状,心道这信来历不一样,只听对方自言自语道:“曹将军这又是……”
他蓦地停下,先白了百里翃一眼,“弄完了快滚。”
方一琳不甚在意,笑盈盈地替他继续斟酒,巴布尔嘿嘿笑了笑一手接下,但仍是断然说:“美人儿,你先回避一会儿,等我看完这信……”
方一琳半真半假娇嗔道:“真是的,大人以前看信都不避开我,有时候还让我读呢!怎么这几回就嫌弃奴家了,还是那曹将军脸面太大……”
巴布尔捏了她下巴一把,昵笑道:“这几回不同以往呢!美人儿别气,等我忙了正事,你再来就是……”
方一琳倒没再说什么,百里翃心里却觉怪异,看方一琳与他这狎昵劲头,再思及他们方才言语,这封以及更早之前曹将军的来信,似乎与寻常外来信件有所不同,以致于一直不太在意的巴布尔也郑重起来。
曹将军……武牢关……
那座扼守要隘的关卡,如今落在狼牙军手里,并以它封锁住了天策府与外界联系的道路。上回去往江唯秋藏身地时,她也告诉过自己,武牢关里传来了消息,说天策府中有狼牙军的内应……
他瞬时额头沁出冷汗,难道这封山狼曹将军的信函,与此有关?
来源正是初遇唐令月时,两人撞见的濒死男子,可惜他受伤太重,连完整遗言都没留下。如果他还活着,众人不至于如此盲目。
百里翃竭尽全力克制住内心情绪的波动,不徐不缓退出帐篷。
当晚打烊后,他借口到谢栖迟家吃酒,把看店的事情丢给小伙计。三人夜里碰头,百里翃把经过一提,唐令月与谢栖迟顿觉不妙。
谢栖迟沉思半晌,“不管怎样,拿到信件再说。”
百里翃摇头,“这不成,信件遗失必然会引起巴布尔警觉,届时风雨镇上只怕麻烦更多。而最为重要的……真有内奸的话,动作太明会令内奸有所防范的,只有真正揪出他,天策府才能安全。”
唐令月一直没有开口,到了此时才缓缓而道:“我们只需要知道信件内容,是不是在手里,并不重要。”
百里翃点头道:“是。”
唐令月左右淡淡一瞥,“那让我来吧。”
谢栖迟疑惑道:“但你没去过那军帐,而且你的脸……”
他声音一停,唐令月悠然道:“我的脸如何,与我做什么无关,况且暗夜里去,还有人会瞧清容貌吗?”
谢栖迟和她几日顶嘴也累了,此时便也懒洋洋哼一声,“唐门百年世家,自信是好,可莫要栽跟斗。”
唐令月淡淡道:“大光明寺的火烧得如何?”
“你……!”
百里翃忙喊道,“不要吵了,赶快想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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