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的担心自有其道理,唐令月易容术虽巧妙,但如果被护卫发现行迹,一俟交手难保不露出破绽。然而此事如交给谢栖迟来办,也不知道会不会惊动巴布尔——那信件必然收在极贴身的处所,寻找花费的时间不短,三人思量半晌最后还是把任务让给了唐令月。她会先用蒙汗药让巴布尔陷入沉睡,接着再从容不迫搜寻。不过为防范意外,谢栖迟、百里翃将守在营地外接应。
镇外乱葬岗可以绕到军营侧面。白日除了偶尔有一两个祭拜的百姓过来,夜里渺无人迹,只闻鬼叫连连。暗蓝磷光忽亮忽灭,好似有通往幽冥的道途,直照得人起鸡皮疙瘩,哪有谁无事来闲逛?
两人守在一座长满芒草的坟包后头,战乱骤起死者甚众,这片荒地也越发拥挤。新旧坟冢馒头一般层层叠叠,而新增的大多没有墓碑,便是黄土上也只几丝瘦弱细草,不过又有何关系?只要躺在下头,有名无名的,不过都是一具腐朽化尘的骸骨。
这辰光本是人睡意最浓的时刻,然而荒地边缘却传来了嘎嘎的粗粝摩擦声,谢栖迟警觉地竖起耳朵。不晓得来者是谁,会不会坏事,百里翃见状在谢栖迟手心写了两字——看看。
夜幕浓黑,来者手提一盏光晕朦胧的白纸灯笼,勉强看得见是两个人拉了一辆平板车过来,车上堆叠一些凹凸不平的事物,用散发浊臭异味的破布遮掩。前头的一个人说道:“这边好了,再过去太挤,没空了。”
后面那个应道,“好吧,黄叔我们快点,趁夜里凉早点埋完。哎哟……今天监工踹我那脚好重,可疼死人了……”
前头那人道:“自认倒霉吧!他心情不好,你运气太糟给撞上了。”
“不就是他喝醉了酒,跑去调戏方家丫头,被督军寻了由头打军棍么?”
“也不看看人家新鲜劲没过去,就这副猴急样……来,咱们手脚利索点,快些把他们葬了。”
另一人模糊应了声,把白纸灯笼搁在车板上空处,“这群王八蛋,自己折腾我们够了,还嫌弃白日拉尸首出去让他们撞到要晦气,弄死人的不就是他们?”
“别抱怨了,”被叫做黄叔那个走回板车,打量车上的东西,“这一个是修桥工,那一个是营地里打铁做粗活的,这两个……该是河边妓营里命苦的小娘子……哎,各位好好上路,我会把你们稳稳当当安葬的,咱们可无冤无仇,莫要来缠我,中元到了我会记得烧纸的……”
他一面喃喃念叨,一面合十点头不止,旁边的年轻人连连叹气,接着小声道:“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黄大叔,我们要不要偷偷逃走算了?”
黄叔倏然收声,急急地连骂带喝,“铁蛋闭嘴!少做梦了,能往哪里跑?临近都是大燕的地盘,根本没法躲。没见前日那个翻墙出去的下场,剁了手脚扔去荒地里风吹日晒两三天才咽气。我悄悄溜去喂过水,蚂蚁白蛆爬满了身,别提多惨,你也想学那样?”
“可秦家二儿子什么都没干,一直老实做活,还不是被一刀捅穿了肚子,叫了一夜大清早被拉出去喂狼了……”
黄叔闷了半晌,最后叹气道:“这就是百姓的命啊!当今皇帝都不要江山了,我们他就更不想管。”
两人还絮絮说着,突然不知何处飘来一缕幽幽呜咽,他们骇得齐齐跳了起来。但那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辨别好久才发现是板车上传出的。青年人上下牙骇得格格打颤,“鬼……女鬼的声……音……”
年长的壮起胆子靠近那辆破车,掀开肮脏的盖布,在上头摸索一阵,突然惊叫,“啊呀!不是鬼,这个丫头还有气!”
“什么?!这……要怎么办?”青年人惊愕过后,踯躅着问道,“……救她吗?”
年长者查看良久,无奈摇头,哀叹道:“救不成了,只是一时没断气,还这么大的肚子,活不了了……回去也是再被糟蹋的命,何必呢?小娘子啊,不是我姓黄的心狠,既然能出来,死在外头清白上路,总比受着罪死了强……我们也自身难保啊!”
百里翃听出话中弦外之音,黄叔竟无施救之意,甚至或有可能打算将那女子活活埋葬。他还想是否此时出去,谢栖迟忽然又在手心里写出两字。
救人。
如此正中百里翃下怀,他于是也回了两字——扮鬼。
既然不可公开露面夺人,就只好这般行事了。
黄叔将那女子搬下车平放在草地上,犹豫片刻,终归探出手扼在她咽喉处,“这……这……反正都是要去了,你早点走吧……”
他正待用力,旁边荒草丛里炸出一声尖利恐怖的怪叫,随后他啊呀一句,猛地捂住额头,“谁打我!”
年轻人在怪叫起时已经吓得一把夺过灯笼,慌慌张张、手脚发颤地望地里四处照,却哪有半点人影?旋即又哗啦连着响成一片,这次可不是单单一枚石子,而是无数石块密集如雨地砸来。两人又痛又怕,也顾不得掩埋了,一径闪躲乱窜奔逃远处,一路还喊着:“鬼!鬼!鬼!”
百里翃早已守在最接近女子的位置,待埋尸的民夫逃远,当即奔出隐身之地把人抱起。他只觉那躯体极度瘦弱,四肢纤细,身量未足,似是一名少女,唯有腹部突兀凸出,恐怕身孕已有些月份。
谢栖迟散去匿形奔过来,“那两个家伙很快会回来的,带她去哪里?豹隐洞吗?”
“太远了,先藏在唐姑娘那里,我看这女孩儿的样子也经不起颠簸。”
百里翃蓦地收口,旋身厉喝道:“谁?”
谢栖迟随他扭头方向望去,纸灯笼里晕黄的光芒依稀照见一条身影,那女子一身缟素,手里拿了些香烛纸钱样的东西,见他二人惊得呀一声叫出。
百里翃与谢栖迟俱听出这是那方一琳的嗓音,深更半夜,不晓得她在此作甚。方一琳仿佛发现了百里翃怀里抱着的女子,颤颤说了句,“快带她走!”
她转而往靠近林子的方向奔走,谢栖迟还待去追,忽而相反处一声哨音,这是唐令月得手后发出的讯息。他不得不停住,“算了,不管那女人,这丫头和正事要紧,我们赶快走吧。”
百里翃也不耽搁,把少女负在背后,跟在谢栖迟身后赶忙离开。三人汇合便去了唐令月租下的院子,他们从后院越墙而入,百里翃简单对唐令月说明遇上的情况,唐门女弟子听罢,冷淡地哼了哼,“真是会找麻烦。”
但旋即她又道:“我住的那间屋子边有个菜窖,把她藏个一两天倒是不成问题。我有些调理救急的药丸,先看看她的身体状况,不定能有所助益。”
这便是同意收留了,百里翃感激道:“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谢栖迟斜眼过来,嗤一声,“我也是仗义啊。”
唐令月先去将厚实被褥搬了来,百里翃将少女安放在上面,又寻了拧干湿帕递给正在忙碌找药的女子,“……还得再麻烦唐姑娘,帮这孩子更衣清理下,我……不太方便……”
唐令月似笑非笑看着他,“男女有别是吗?方才背她回来一定是事急从权,对吧?”
百里翃尴尬地笑了笑,唐令月不再理会他,拿了湿帕径直去擦拭少女面庞。然而随着那些污垢的清除,百里翃却分明在那枯槁灰败的容貌看到了过往熟悉的五官轮廓。
他瞬间神情愕然,继而无比惊恐,再后来已面色煞白,情不自禁往少女那里踏出几步,口中自言自语道:“不会的……怎么可能……她……她已经和父母离开洛阳……”
谢栖迟与他相处日久,何曾见过这等表情?他立刻觉出事态不对,赶忙拽住百里翃手臂,“你怎么回事?她是谁啊?”
百里翃茫然地摇头,“小竹……为什么……在风雨镇……”
小竹?
谢栖迟疑惑地看着发怔的百里翃,这名字似乎听他提起过……
唐令月摸了摸那女孩露在被褥外的手,酷寒如冰,她有些诧异,心道如何会冷成这样?刚帮她拢了拢身上盖着的衾被,却沾了一手濡湿。
她抬手对灯光细看,悚然地发现那全是鲜血。
天刚蒙蒙亮,肖白居就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方启户谢栖迟便跟一阵风似地旋进来,拉了人就朝外头跑,险些害得他拿不成药箱。去路上谢栖迟悄悄把原委说与他听,老者顿时皱眉,为难地道:“这可……产科并非老朽所长啊……”
“前辈尽力施为,我……”谢栖迟顿了顿,低声道:“剩下便看天意了,阿翃他有些不太好,若是讲话不中听了,您多担待些……”
肖白居捻着花白胡须,了然顿首,“我明白了,你放心。”
他不免又多看了谢栖迟一眼,诧异于这小子什么时候对百里翃连称呼都改了。
下到地窖时,百里翃仍是谢栖迟离开时的姿态,侧坐在孟小竹身边,把女孩枯瘦的手不松不紧地合在掌心里。肖白居瞧见女孩蜡黄面色,情知不好,只语气尚且保持缓和轻柔,“校尉和谢小兄弟先出去吧,留唐女侠……咳,帮我验看下孟姑娘身体状况。”
百里翃怔怔盯着肖白居,只觉那嘴唇的张合动作无比古怪,直至谢栖迟拉了他一把,这才如梦初醒似地缓缓起身。
他又继续在屋檐下呆坐许久,待肖白居行至面前,恍然仰首。肖白居端详对方此刻情状,不知该从何说起,百里翃反而问道:“是不是很不好?”
孟小竹虽被唐令月用极好的伤药吊住一口气,但也不过是多撑几个时辰。肖白居心想瞒也瞒不住,清清嗓子,斟酌着用词开口了,“”孟姑娘所怀已是死胎,胎儿长了些月份,已然大了。她太过虚弱,身子骨又小,只怕是……娩不下了,又有出血症状……”
百里翃坦然望着年老医者,“她快死了,是吗?”
肖白居于是叹息一声,索性直接而言,“大概过不了今晚了,我让她服了一剂安乐散,可暂时让出血缓和些,稍稍减轻她的痛苦。倘若你有话要同她说,这时去了也好。”
百里翃垂下头,半晌不言不语,许久后低沉地道:“她还……没到及笄的年纪……”
他没有理睬老者,也没有道谢,而是缓缓站起身,又折回孟小竹藏身的地窖里头。谢栖迟虽在旁聆听,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但到底不够放心。百里翃越是显得平静,他就越是着慌,忙忙地奔去点了油灯,循了那人而去。
地窖不见天日,十分昏暗,甚至有种有别于地面的阴冷。即将燃尽的油灯豆大的光焰有气无力地一闪一暗,照得孟小竹枯槁的面容再添一层暗灰色。百里翃坐回方才的位置,谢栖迟刚举了油灯从梯子上下来,他扭头冷冷看着对方,“你来干什么?”
除了交往之初那段戒备猜疑兼有的日子,百里翃再没用这种语调与他交谈。他本是开朗的个性,如非被孟小竹状况扰乱心神,断断不会如此无礼。谢栖迟暗暗替他难过,也不见怪,反是小心翼翼道:“我怕灯快熄了,你看不清,带盏新的过来。你今天也不用去店里,白老板问起,我就说你昨晚在我家住时中暑了……”
百里翃没有回应,他只是凝视着女孩沉睡的容颜,于是阴暗的地窖里一片寂静。
灯芯哔剥一声,一直昏沉不醒的孟小竹倏然睁眼,竟比之前显得增了几分精神,面颊也有了些血色。这看似有所恢复,然而在场的人并没有被假象迷惑,他们清楚这只是安乐散一时的振奋效果,以及短暂的回光返照。
女孩眨了眨眼,目光定在百里翃面上,迷惑了一阵,混浊的眸子里闪出一缕惊喜,她虚弱却清晰地唤道:“……翃……哥哥……”
百里翃周身一震,连忙握住她几乎无力抬起的左手。她的右臂曾被折断过,接骨手法粗疏,致使骨骼扭曲变形,臂膀无法动弹,已然废了。
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哽咽似地应道:“小竹……”
女孩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昨天……不是……来……过了……怎么……今天又……回家……”
百里翃怔忡着,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话,孟小竹接着吃力道:“……可绣……球……没……没做好……你……”
百里翃在她清醒的一刻原是又难过又尴尬,若是询问女孩数月间何种的遭遇经历,无异于揭开痛苦的伤疤。可如此一来,孟小竹的记忆似乎停留在战火爆发前的最后一个重阳节相见时的记忆里。
这样……似乎很好,她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快乐活泼的女孩,那些污秽与肮脏的记忆,不必留下一丁点痕迹。
孟小竹编结草扎不在行,刺绣手艺倒精巧,常送些什物与亲近之人,碰巧百里翃自她那里得来的香囊被女营同僚看见,便拜托他求一个绣工精致的绣球。那次重阳节返家,百里翃拜会姨母一家,顺道与孟小竹提了此事,少女也欣然答应了。
他如今微笑着理了理女孩额侧散乱干枯的发丝,继续握着那双原本纤柔秀美的手,而今上头指甲全磨没了,重叠着干涸的疤痕与血痂。
“不着急,你生病了,等养好身体再做也来得及。”
“以前带的……大伙……喜欢……吗……”
“嗯,喜欢,都夸你手巧呢。”
孟小竹憔悴面容上浮出一丝骄傲又羞涩的浅笑,“……以前编蚱蜢,你……老笑我笨……可……我跟爹娘说了,翃哥哥是……很厉害……以后能当……大将军……可也有……不懂的事情……”
谢栖迟眼中有些湿润,再也听不下去,将灯猛地放下,扭头便急匆匆离去。
然而薄暮时分,他终归难耐担忧,飞也似地奔回住处。刚进了门,迎上来的唐令月便说了一句话。
“她已经去了。”
谢栖迟缄默不语,好半晌方问,“他还好么?”
“不知道,我想帮那小姑娘换身干净衣裳,叫他回避,他也不应。如今天热,留不得的,你回来正好,逼不得已动手咱们也有胜算。”
谢栖迟皱眉道:“你怎么这样狠心,他还正……”
唐令月打断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而且我刺探的消息事关重大,虽然失去亲人难过,可一味沉溺又有什么用?”
女子压低嗓音,“凌辱、害死孟姑娘的正是那些狼牙军,与其继续悲伤,还不如多杀几个敌人更解恨,是不是?”
谢栖迟一时语塞,唐令月见他被说动,接着又轻声道:“那我们一起去……”
语音未绝,身后忽然有人淡淡道:“你们商量什么事?”
唐令月、谢栖迟齐齐转头,只见百里翃正站在通往后院厢房的小门边。谢栖迟看他神色镇定,心头反倒更为疑惑担心,“你……没事吧?”
百里翃摇头,“没事……唐姑娘,小竹身上血污太重,她从小就爱洁,如此状况实在可怜,劳烦……”
唐令月先是愕然,继而淡然颔首,“我知道。”
“入夜我就把小竹葬在院后那山坡上,有几个地方平时来往人少,倒是合适。”
“好的。”
“等忙完这个,我们再说说巴布尔密信的内情,此事是当务之急。”
唐令月道:“的确,他们似乎有些奇怪打算,晚上空闲了我们细说。”
她先去屋里翻找适合孟小竹装殓的衣衫,百里翃望望谢栖迟,他看起来除了脸色苍白些,神情冷肃点,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谢栖迟道:“你……真的……还好么?”
百里翃反问道:“我哪里不好?”
谢栖迟反而说不出话了,百里翃瞥他一眼,平平道:“不能不好,你放心。只是……”
他倏然收声,疾步走向后院,那挺直的背影很快从谢栖迟的视野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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