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空气有些粘稠得化不开,混杂着运河的水汽、岸边垂柳的清新,以及无数酒楼食肆蒸腾而出的烟火气。这片土地的气息扑在赵璇芸脸上,带着初夏隐隐抬头的躁热,却无法渗入她心头半分。她端着沉重的木托盘,上面叠着几个刚撤下来的粗糙碟碗,沉甸甸地压着手腕,也压着她胸腔里那团无处安放的沉郁。
她穿过喧嚣鼎沸的大堂:跑堂小二吆喝着“客官小心热汤”,江湖豪客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着即将到来的名剑大会。刀剑碰撞的轻响、内力激荡的嗡鸣,偶尔还有一两声清越的琴音,汇成一片属于这个武侠世界的背景音浪。赵璇芸熟练地侧身避开一个醉醺醺撞过来的壮汉,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大半年了,她已学会在这片陌生的热闹里穿行,像个熟练的影子。
回到后厨,厨房的嘈杂更甚。炉火熊熊,铁锅铲子叮呤哐啷,掌勺大厨的吼声穿透这间油烟小屋,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赵璇芸把碗碟堆进角落的大木盆,冰凉的洗碗水瞬间漫过手背。长时间浸泡水中,她的手已经有些地方脱皮,木托盘的沉重和翘起的木刺让她的手也生了一层茧。她埋头在一堆油腻的碗碟里,机械地刷洗着。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混着不知何时涌上眼眶的湿意。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大半年前,赵璇芸这双手还会抹着护手霜,坐在办公室里,或者捧着马克杯接电话,或者在键盘上飞驰,和那些难缠的客户试图以正常人的方式沟通项目进度。被轻微智障但生活自理的甲方折磨到身心俱疲,她回到家,男友林峰行因为部门团建还没下班,她抱着二人买的周边抱枕,启动剑网三想要打本。看着自己美丽的万花大号,和优雅的蓬莱小号,赵璇芸突然想起之前恋爱脑发作写的一篇唐门×蓬莱的追妻火葬场的衍生文还没更完。本着给客户两拳的想法,她决定今天更新,然后在文里再多加一段虐男主的情节以示对他们的尊敬,当初你对我阴阳怪气,现在我让你高攀不起。
然而,只是满含恶意地更新了下脑洞,赵璇芸的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她写完之后浑身舒爽,安心睡觉等男友回家,醒来却发现,人已经躺在了扬州城运河旁边的泥巴里,身上还穿着林峰行买的棉质睡衣。大半个身子沾着潮湿的泥巴,赵璇芸一开始是懵的,可是看到和游戏里一模一样的扬州港口,和路人异样的眼光,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裹挟了她,最终变成了纯粹的恐惧感。
指尖残留着油腻腻的触感,赵璇芸下意识地将手探进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领口,指尖隔着里衣触到一块温润的硬物,那熟悉而微凉的轮廓瞬间攫住了她全部心神。她紧紧攥住那枚贴身藏着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连接着另一个崩塌世界的唯一缆绳。
玉佩粗糙但坚硬的刻痕深深印进她的掌心——林峰行,星城广场。
那是数日前的一个下午,趁着难得的轮休,赵璇芸攥紧了这几个月来省吃俭用、几乎用所有血汗赚得的那点可怜的积蓄换来了一块质地极差的玉佩。她避开热闹的主街,在扬州城弯弯绕绕的小巷里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首饰铺子前。铺面不大,光线有些昏暗,一个头发花白的掌柜正埋头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只银簪。
“掌柜的……”赵璇芸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干涩。
老掌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姑娘,想看点啥?”
赵璇芸摊开手心,露出那点微薄的积蓄,目光急切地在柜台里逡巡。那些镶嵌着宝石、雕刻精美的金银首饰与她无关。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的粗糙玉料上。其中有一块,不大,形状也不规则,但边缘已经被打磨得光滑圆润。
“这个…能刻字吗?”她指着那块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老掌柜拿起那块玉,对着门口的光看了看:“可以刻。姑娘想刻什么,名字还是吉语?”
赵璇芸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刻林峰行,还有星城广场。” 后四个字,她说得极其轻微,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私密感。
老掌柜愣了一下,显然没听过“星城广场”这地名,但他见多了江湖儿女各有各的执念,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行。上面刻名字,下面刻地名?字多了点,工钱可要加些。”
赵璇芸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积蓄都推了过去,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够吗?麻烦您了,请一定…帮我刻好。”
老掌柜掂量了一下钱,又看了看眼前姑娘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执着,叹了口气:“罢了,给你刻。三日后来取吧。”
等待的三日,漫长得如同三年。当赵璇芸终于再次踏进那家昏暗的小铺,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枚用红绳系好的玉佩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玉佩温润微凉,贴在掌心:林峰行,星城广场。
她紧紧握住玉佩,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直直烫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迅速地将红绳绕过脖颈,将玉佩小心地塞进最里层粗布衣襟的深处,紧贴着心口的皮肤。隔着薄薄的衣衫,那玉的轮廓清晰地抵着她。
从那一刻起,这枚玉佩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沉默而坚固的秘密堡垒。
玉佩上遒劲的刀法昭示着赵璇芸的来处。她想家了,想林峰行,尖锐的痛楚猛地撞上胸口,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咬住牙齿,几乎要挤碎,才勉强将那声几欲冲破喉咙的呜咽压了回去。林峰行。这三个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动、咀嚼、吞咽下去,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星城广场,那个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现代十字路口,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当时他们还在大学,林峰行抱着一大捧烤串花束,拎着两杯奶茶,在人潮里期待地寻找约定好的地标。那画面鲜活得像发生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像隔了几个世纪。她怎么会搞成这样,就因为一时恶趣味,想着打死客户,然后写了几篇那个唐门成男“唐禹”如何死心塌地爱着蓬莱成女“言宓”的狗血同人文,就因为她在文里随手敲下了几个字?她明明只是写着玩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自我厌弃的闷笑再次在胸腔里翻滚,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气笑了?不,更多的是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这个念头日夜啃噬着她,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初来时的惊惶无措,被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孤寂所取代。这里的一切都巨大、陌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她像一粒被风吹离了枝头的尘埃,落在这片名为“大唐”的土地上,渺小得激不起半点涟漪。没多久,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腹中的饥饿和现实的重锤来得又快又沉、冰冷刺骨。那点恐惧感被碾得粉碎,只剩下**裸的生存压力。她典当了身上值点钱的合金项链,换了身衣服,到处敲门求工,最后在这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用现编的名字“赵璇芸”和身上最后一点铜板,换来了一个后厨打杂兼帮厨的活计,勉强在这异世扎下了一根摇摇欲坠的浮萍。
夜色浓重如墨,将白日里喧嚣的扬州城彻底吞没。酒楼早已打烊,最后一盏灯笼被跑堂吹熄,只余下后院里赵璇芸栖身的那间逼仄小屋还透着一豆昏黄。简陋的木床上只铺着干草和当初的睡衣布料(棉质睡衣被她剪开成一整块布料当床单了),她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被子裹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白日里被刻意压制的所有情绪,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照常汹涌地冲垮了堤坝。
她把脸深深埋进床单,干草扎到了她的脸庞,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玉佩紧贴在胸口,那微凉的触感此刻却成了唯一滚烫的慰藉。林峰行…林峰行…她一遍遍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他的名字,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布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抽噎,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那个有他的世界,那个有空调、有外卖、有他絮絮叨叨关心的世界,那个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他哭诉工作烦恼的世界…像一场破碎的梦。林峰行的笑容,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真诚的关怀、无声的保护……所有的细节,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窒息。
峰行……破碎的气音从唇齿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眷恋。异世的孤苦像冰冷的潮水,将赵璇芸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她攥紧了玉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仿佛只有这尖锐的疼痛,才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泪水无声地淌下,在床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是这片异世深夜里,唯一属于她的印记。
赵璇芸:我在公司里吃愚蠢甲方的苦,在剑三吃重体力活的苦,我好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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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赵璇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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