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午后难得的清闲，言宓又带来了蓬莱特制的花茶，三人（主要是言宓和赵璇芸，唐禹旁听）围在灶台边稍歇。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地转到了扬州城里的婚嫁习俗上。
言宓捧着温热的茶杯，眼神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憧憬与困惑：“前日听几位七秀坊的师姐闲聊，说起江南一带嫁娶，规矩繁复得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缺一不可，光是聘礼嫁妆的规制就能让人头晕眼花。更遑论新妇入门后，侍奉舅姑、晨昏定省、操持中馈…仿佛女子的一生，便系于这重重规矩之中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赵璇芸：“赵姑娘，你家乡……对这些规矩，也看得如此之重么？” 她的问话很自然，带着分享和探讨的意味。
赵璇芸正低头看着茶杯里沉沉浮浮的花瓣，闻言动作微顿。家乡？她的家乡，婚恋自主，虽然也有一些钱来钱往的冲突，但总体上还是自由的，哪来这么多束缚？她的优越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理智瞬间回笼，她抿了抿唇，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个属于乡野村姑的、带着点茫然和朴实的笑容：“言姑娘说笑了，我们那穷乡僻壤，哪讲究得起这些。两家看对眼了，父母点头，请村里识字的先生写个婚书，再请乡亲们吃顿酒席，就算成了。过日子嘛，这些礼都是虚的，还是看两个人能不能互相扶持，心在一处。” 她还是只强调一下穷乡僻壤和不讲究吧。
言宓点点头，“互相扶持，心在一处，赵姑娘这话倒是点透了嫁娶的本质。只是……”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听姑娘这话倒不像是囿于乡野之人，反而有几分豁达明理的味道。”
她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而已，这起码1000多年前的婚姻实质不过是为了抗风险，利益交换得更明面，相互扶持都是场面话。赵璇芸心里吐槽，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点被夸奖后的赧然，“言姑娘可别取笑我了，我哪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小时候村里有个识字的老人，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肚子里装了不少故事和道理。我们这些孩子没事就喜欢围着他听，听得多了，有些话就记下了。至于懂不懂其中的意思，那就另说了，我自己大字都不识一个的。” 她再祭出“村里老人”这块挡箭牌，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言宓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她好像明白了赵璇芸是有边界的——她不愿，或者说不能，谈论自己的真实来历和学识。言宓体贴地笑了笑，不再追问，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原来如此。那位老人家，想必是个有趣的人。来，尝尝这茶，水温刚好。”
唐禹在一旁静静听着，唇角始终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然而，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精光：村里老人？故事道理？这番解释看似合理，却始终给不出具体的来处，都是模棱两可的意思，这有些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赵璇芸大概在掩饰什么。大字不识、疲于奔命的村姑，可没有她这种思考的能力，起码没有这种能记忆一大堆道理的闲情。
又过了几日，言宓再来找赵璇芸时，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郁色，连带着平日里清亮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赵姑娘，”她靠在灶台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粝的台面，语气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前两日在东市，我见到一个人…一个男人，当街对着自己的妻儿大声辱骂斥责，言语粗鄙不堪，那孩子吓得直哭，妇人也是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赵璇芸停下手里的活计，看向她。
言宓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猜怎么着？那个男人我见过，他是大会的时候负责给藏剑山庄那边采买杂物的。有一次，他采买的东西以次充好，被藏剑山庄一位管事当众训斥得狗血淋头，当时那管事言辞激烈，甚至要动手。我路过，上前劝阻了几句不要动手，按规惩罚即可，才平息了事端。我还记得他当时那副唯唯诺诺、感激涕零的样子……”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和无奈：“结果呢？转头就把在别处受的气，加倍地发泄在比自己更弱小的妻儿身上！” 言宓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失望，“赵姑娘，这样的事情我虽然见得不少，可你说这是为何？世人好像总热衷于寻找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来支配，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哪怕是在同样挣扎求存的平民之家，这种可悲的循环也从不停止。”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苍凉感。
言宓的目光落在赵璇芸脸上，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她最终咽下了直接询问“你如何看待此事”的冲动，转而用一种更婉转的语气说道：“每每见到此类事情，总觉得心中郁结难舒。赵姑娘不知可有开解之言？”
赵璇芸沉默着。她看着言宓眼中的郁结，那份出于对言宓的亲近而产生的冲动，让她几乎想将现代关于权力压迫、心理代偿、原生家庭影响等等理论一股脑倒出来。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她垂下眼帘，声音平淡无波，“言姑娘……抬举了，我不过一介乡野村妇，终日围着灶台转，家长里短、邻里纠纷或许还能说上几句。这等世情人心，太过深奥复杂，我实在愚钝，看不明白，也不敢妄言。”
言宓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她看出了赵璇芸的欲言又止和刻意回避，正想如往常般体贴地转移话题。
“哦？”唐禹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近前，仿佛只是恰好路过。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赵璇芸低垂的侧脸上，语气轻松，却字字如针：“言师妹此言差矣。依在下看，此等事体，倒也未必复杂。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人伦大道，天经地义。那男子为一家之主，管教妻儿，使其知礼守分，本就是分内之事。纵使言辞稍有过激，亦不过是怒其不争，情有可原。纲常伦理，乃是维系家国社稷之根本，岂可轻忽？”
他这番话，冠冕堂皇，引经据典，将**裸的家庭暴力，粉饰成了“纲常伦理”下的正当管教。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傲慢。他故意的。
言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秀眉微蹙，正要开口驳斥。
赵璇芸却先一步抬起了头。她没有看唐禹，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只是在那平静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如同看跳梁小丑般的讥诮。封建糟粕！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是什么年代的人，被迫还要听这种狗屁理论。这个唐禹，果然是她笔下的神经病，故意来激她的吧？
但她没有发作，只是将目光转向言宓，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木讷：“唐公子所言高深，我一个烧火做饭的粗人，实在不懂这些大道理。” 唐禹那番“纲常伦理”的宏论，被她轻飘飘地挡了回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言宓立刻会意，心中对唐禹这番不合时宜的言论也生出了几分不满。她不再看唐禹，转而对着赵璇芸，语气恢复了温和：“是我思虑不周，不该拿这些烦心事扰了赵姑娘清净。我们不说这个了。”
然而，唐禹看着赵璇芸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愚钝的面容，只可惜，那转瞬即逝的讥诮，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她果然懂，而且，她不屑！这份隐藏在不屑之下的清醒认知，让唐禹心中的兴味陡然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又过了几日，蓬莱内部似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言宓再来找赵璇芸时，眉宇间的郁色比前次更重，连带着脚步都沉重了几分。她坐在赵璇芸身边，望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沉默了很久。显然，同门间的倾轧算计，连同之前在街市上目睹的不平之事，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赵璇芸默默地将一碗刚温好的、带着清甜米香的桂花米酿放到她手边。看着言宓强打精神却难掩疲惫的侧脸，那份出于对朋友的心疼，终于压倒了长久以来的谨慎。眼见着四下无人，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小小的，却清晰地传入了言宓耳中。
“言姑娘如此烦闷，或许可以听我一言？” 赵璇芸的声音很淡，像飘散的炊烟，“有的人，喜欢对弱小倾轧，根源或许在于‘权力’二字。”
言宓转过头看向她。
赵璇芸的目光也落在跳跃的灶火上，仿佛在对着火焰诉说：“权力带来的掌控感、优越感，是寻常安稳度日的人难以体会的。可一旦尝到那种滋味，便如同沾染了最烈的毒瘾，让人欲罢不能。有了第一次的肆意妄为，就会有无数次。人是趋利避害的，面对上头不敢得罪的人，积攒的怨气和戾气，自然就转嫁到了更下头、更无力反抗的人身上。久而久之，习惯了这种倾轧带来的快感，或许连自己最初的模样都忘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苍凉，“或许那个当街辱骂妻儿的男人，曾经也是真心爱重家人的，可是他迷失了……”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赵璇芸平静却深邃的侧脸。
“但话又说回来，”她的语气陡然一转，“这些权力并非天生地长，它的本质是一种信任。” 她看向言宓，目光澄澈，“能取信于人，得到拥戴，自然便有了驱使他人的力量；可若失信于人，人心离散，再高的位置，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言姑娘你说蓬莱总有争斗，或许有人会拉拢你，排挤你。”赵璇芸的声音沉静而有力，“但你实力超然，更难得的是心性通透，不偏不倚，更不欺压弱小。如此便很好。不必急于卷入漩涡，只需守住本心，冷眼旁观。时间自会证明一切，最终谁能真正取信于门内众人，谁才是真心实意为了蓬莱的未来着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言宓的心湖。这哪里是一个“乡野村妇”、“大字不识”的帮厨能说出的话？这份通透和冷静，超越时代和身份的清醒……言宓心中的猜测瞬间被证实，看向赵璇芸的目光充满了更深沉的探究，她果然不是普通人！
而此刻，唐禹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在两人身后，将赵璇芸的言论，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他的脸上，惯有的温润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和志在必得的锐利光芒。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无声的、充满兴味的弧度。
好！好一个“取信于人，失信于人”！他之前的猜测还是太保守了，这个赵璇芸，绝非池中之物，她身上的谜团，比他想象的更加诱人！
赵璇芸：我这番回答是抄的别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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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赵璇芸（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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