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三归的眼眸十分清亮,眼睛睁大时形状有些圆,眼皮的折痕很深,把弧度勾勒得如水墨描过一般温润。
这是一双天生的温柔眼,却并不显得多情,更像天真懵懂的鹿。
哪怕他现在狼狈不堪,哪怕眼神变得狠厉,何方易也能轻易看穿他眼底的恐惧和悔意。
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强撑出来的狠厉在这种通透下不过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这双眼睛也让人熟悉,他好像曾被这样注视过。
不是眼神,而是一双样子相似的眼睛……
也是天生的温柔眼,也是这般干净和通透。
脑中像忽然被针刺了一般,尖锐的痛让何方易皱了皱眉,不过这痛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年来偶尔会出现。
教中大夫为他看过,只说是记忆受损的缘故,心绪不稳或是见到熟悉的物事时才会发作,未必不是好事,也许能帮他恢复记忆。
“喂,你发什么呆?下不了手我来!”
安顿好阿利亚,莫萨大步过来,抽刀就劈向浪三归!
锵啷!
长箫极快一横,在浪三归面门前架住了弯刀,刀尖也堪堪停在他眼睛上方。
浪三归瞳孔一缩,却并未退半分,跟头倔驴似的瞪向莫萨。
“你还瞪我?”莫萨声调扬的老高,看向何方易:“还有你!拦我做什么?他不是爱刺人眼睛么!我就让他尝尝被挖眼珠子什么滋味!”
只见何方易长箫轻轻一震,莫萨连人带刀退了三步才站稳。
“行了,天快亮了,收拾东西我们走。”何方易冷冷瞥了眼地上的少年,说:“你好自为之。”
“就这么放了他?!”莫萨怒道。
“师兄!”阿利亚跟上来,拽了下莫萨,劝道:“我没事,算了吧。”
“对不起……”
三人忽然听到少年开口的一声道歉,不由同时看了过来。
少年撑起身体,跪在三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他看向何方易,哑声道:“求你……我不能死在这里。”
“不死在这儿你还想死在哪儿?”莫萨刺了一句。
阿利亚忍不住低斥:“师兄,够了。”
莫萨冷哼一声,转头拎起行囊去牵骆驼。
少年直挺挺跪着,他肩背还未完全长开,此刻混身紧绷,显得更加单薄瘦削。
何方易盯着他沉默片刻,说:“我已经救过你一命,仁至义尽,你我无亲无故,我若再将食水留给你,那将他们二人的性命置于何地?”
少年垂下眼,又磕了个头。
何方易以为他还要再求,却见他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捡起不远处的刀,头也不回往通向圣墓山的方向走去,一人一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莫萨骑着骆驼过来,语气生硬道:“还算能听人话。”
何方易淡淡瞥他一眼。
三人趁着太阳完全升起前赶路,准备到午时再休息,否则烈日□□力消耗太大。之前救人确实用了不少水,不仅是喂那少年喝,还为他清洗处理了手臂上的伤,那处伤明显是反复割开过的,已经化脓,任由下去怕是要感染而死。
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他孤身一人横闯大漠?甚至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伤害自己,伤害他其实不愿伤害的人。
天色渐亮,一望无际的黄沙和天在远处相交,沙丘涌起的褶皱像凝固的浪涛,人陷于其中就仿佛泥牛入海,黄沙一埋,就可作棺了。
“还在想那小子?”莫萨身体随着骆驼一晃一晃,声音也跟着摇头摆尾,听着懒洋洋的。
何方易不答,转而道:“你昨夜说成都府的怪事是怎么回事?”
莫萨不由挑眉:“我以为你会先替我们枉死的前副使讨个公道。”
何方易敏锐道:“这二者有关系。”
“哎,老何不愧是老何,半年没见,脑子依然这么好使。”莫萨说完风凉话才正色道:“最近成都府多了几只外来的老鼠,几桩案子恐怕都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什么人?”
“东洋剑魔……”
何方易面无表情。
“们。”
何方易:“……”
见人没反应,莫萨撇撇嘴,翠色的眼睛半眯,一手把玩着刀柄上缀着的宝石,说:“我又没说是谢云流,你在光明顶见过他了是吧?江湖都因他腥风血雨了,他老人家还有闲心跟我们教主比武……”
“你知道的。”何方易忽然淡声打断。
“嗯?”
“我不听废话。”
莫萨掏掏耳朵,“啧”了一声,说:“行行行,您位高,听您的,东洋剑魔不假,至于东洋剑魔到底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你方才的意思,不止一人?”
莫萨点点头,在喉咙处一划:“陆副使死于一刀割喉,干脆利落,与江湖上其他死于剑魔的人一致,还有一些人……我听说死状就很凄惨了。”
“江湖人?”
“不,都是乞丐,或是外地来此谋生的普通百姓,也正是因为这个,把官府和天策那帮麻烦精招来了。”
何方易剑眉微蹙:“既然死状截然不同,为何你确信是同一伙人所为?”
“怎么,考我?你不也如此确信的吗?”莫萨轻笑一声。
“我只是确信你还没蠢到将两件不相干的事相提并论。”
莫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卖关子,说:“我打探到,他们的致命伤同样是刀,十分利落的刀。”
阿利亚听得云里雾里,不由问:“为什么?”
“亲爱的师弟,”莫萨张开胳膊搂住了阿利亚的肩,把对方从驼峰间带出了半个身子,趁机一边占便宜一边道:“武林中哪这么多用刀好手?世家里霸刀山庄算一个,咱们算一个,都绝不可能做这种事。就算我觉得那位‘剑魔’只配当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刀很强。”
“跟何副使比呢?”阿利亚悄悄问。
莫萨也压低声音答:“前副使陆辛炎能与老何战至平手,你说呢?”
“啊。”阿利亚小声惊呼。
能与何方易战至平手,依然被一刀割喉……
“害怕啦?”莫萨紧了紧搭在对方肩上的胳膊。
阿利亚轻摇了摇头,说:“我得再努力一些,要变强。”
莫萨一噎,原本要说的“我保护你”四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快些赶路吧。”何方易看了眼天色,招呼二人,催促骆驼向前走去。
……
两日后,遥远绿洲。
克鲁一家三代人都在此经营客栈,不归之海太过凶险,走这条路的胡商本就不多,要不是后来龙门附近沙匪响马猖獗,遥远绿洲一年到头都不会有多少人经过,他们一家也不会变成这里最大的客栈。
正是傍晚,大堂中热闹非凡,胡人汉人鱼龙混杂,中央的舞池里红纱覆面的窈窕胡姬旋身一转,缀满金银饰物的长裙像天边忽然散开的流霞,裙下露出一双若隐若现的精致玉足,踩着热烈的鼓点和金玲声,像踏在看客们的心尖上。
胡姬碧蓝的眼波流转间,围在舞池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调笑和欢呼,有人兴奋地吹起口哨,有人感叹“此舞只应天上有”。
跑堂的小二在拥挤人群里穿行,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锻炼出托着美酒还能脚下生风的本领,只留下满堂食物香气。
胡旋舞至**,台下喝彩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舞姬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旋转,姿态却轻盈得如飘摇流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除却角落一处阴影里安静端坐用饭的两个人。
以及站在楼梯拐角有些不知所措的浪三归。
“对……对不起……”
“你是不是只会说对不起?”小二吼完,顾不得满身汤汁淋漓,连忙蹲下身收拾滚落的银酒壶和杯盘。
他可真是倒霉透了,平常这时候谁会站在通往后厨的楼梯口发呆,害得他一拐弯就撞上去,客人点的葡萄酒全洒了不说,还有一盘比黄金炙全羊还贵的青菜羹。
浪三归沉默弯腰去捡银杯,结果被小二猛地打开了手。
“走开走开!脏的跟个乞丐一样还敢碰!”小二骂骂咧咧收起器具,站起身冲门口高声招呼:“喂,去喊克鲁老爷来一趟!”
远处看门的络腮胡汉子应了一声,“怎么了?你小子又闯祸了?”
“怎么是我闯祸!罗嗦什么,耽误客人你赔钱!”
络腮胡撮了声口哨,去拍隔间的门。
“你给我站好,别动!”小二瞪着浪三归,生怕他会隐身似的。
浪三归:……
“怎么回事?”
客栈这几年生意红火,克鲁老爷日子过得滋润,身材已经愈发趋向于标准的“富得流油”,浪三归往他阴影里一站,跟个竹竿似的。
“他打翻了那桌客人的青菜羹。”小二眼神往斜对角的阴影处瞟了一下,又立刻缩回来,仿佛那桌客人能隔着中间热闹的舞池要他命一样。
在大漠,新鲜的青菜价比黄金。
那桌客人是付了钱的,而且替他们付钱的,还是圣墓山上那位惹不起的明教教主。
克鲁老爷眼神精明,极快打量了一眼浪三归才对小二道:“别一惊一乍的,扰了其他客人,开门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
“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浪三归皱了皱眉。
“克鲁老爷,这儿本就是后厨口,客人谁会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我看他就是想来偷的!”
“我……”
“哎,这话就不能乱说了,”克鲁老爷微笑着打断,说:“我看要不这样,汤已经洒了,那边客人也还等着,吩咐后厨重新做一碗便是。至于谁的责任,我看小兄弟是中原人吧,你们有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扣他半月例钱,剩下的,小兄弟多少也得赔了不是?”
浪三归捏紧了衣角,不知是不是堂中太过吵闹,光影晃得他头疼欲裂,额上不由渗出了汗。
克鲁老爷见他没反应,脸色沉了下去,抬手做了个手势:“小兄弟,这儿可不是中原。”
几个和络腮胡一样强壮的汉子随着克鲁的手势围了上来。
浪三归舔了下干裂的唇,说:“不是我撞的,我没钱。”
“没钱……”克鲁老爷上下打量了一遍浪三归,视线最后停在了他后腰的那柄长刀上,露出了一点贪婪的光:“你这样子确实不像有钱,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这盘青菜羹明码标价二两银子,看你身上这把刀不错,勉强可以抵了。”
话音刚落,浪三归在他视线停留到刀上时就已经敏锐撤了一步,堪堪躲过络腮胡大汉想要出其不意过来夺刀的手!同时刀柄在他右手里一顶,刀首重重打在络腮胡的小臂关节上。
“——啊!”
这一下似是把他骨头都卸了!
堂内胡旋舞一曲终了,络腮胡的惨叫声格外分明,吓得乐师们的琵琶弦都崩劈了叉。
“他奶奶的!小兔崽子还敢打人!”
谁也没想到这单薄到有些瘦弱的少年身手会如此灵活,络腮胡也是个暴脾气,被打这一下彻底惹怒了他,没等克鲁老爷阻拦,便一边大骂一边抄起椅子抡了过去!
堂内响起其他客人的惊呼。
“打人了打人了!”
“怎么回事啊?”
“杀人了杀人了!”
“快拦住他!”
“哎呀,躲开!”
美艳的舞姬腿一软坐倒在舞台上,惊呼着捂住了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看到血溅当场。
紧接着又是一串劈里啪啦的混乱巨响,舞姬大着胆子从指缝间看过去,那头椅子已经四分五裂,还有一个撞翻了木架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爬不起来的大汉。
克鲁气得发抖:“上啊!给我抓住这个小贼!”
浪三归侧身闪避,那柄长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意识,角度极其刁钻地从他肘下横过,刀未出鞘,因此只是抽打在另一个壮汉的脊梁骨上。
又是一声惨烈的痛呼。
“我不是贼!”浪三归低吼了一声,眼神里的怒火快要压抑不住,但他始终没有拔刀。
堂内客人惊慌四散开。
也让阴影处的二人看清了全貌。
“太吵了。”一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威严。
“是,师父。”
另一人是个女子,只见她应声后站了起来,脚步轻点,片刻就如同一叶般无声无息落在了混乱中间。
壮汉快要落到浪三归后背的拳头就这么被一只纤纤玉手扣住了。
动弹不得。
克鲁表情僵住,勉强扯了个笑,结巴道:“红……红叶姑娘。”
红叶飒然回了个笑才收手,脆生生道:“比武呐,什么新节目啊这是?”
“姑……姑娘说笑了,只是抓个小贼。”克鲁赔笑,这位小姑奶奶才是真惹不起。
“贼?”红叶侧头看向浪三归,目光在他手中的刀上一凝,紧接着不动声色看了眼后厨,似笑非笑道:“看他也不像傻子吧,晚饭时辰跑最热闹的客栈当贼,不去浑水摸鱼偷客人也就罢了,反倒去偷后厨?”
克鲁老爷额角渗出冷汗:“啊,这个……”
“他,他打翻了客人您的青菜羹!没钱赔,老爷好心让他拿那柄破刀来抵银子,他还出手伤人!”那小二还懂见机拱火。
浪三归又将刀抱在了怀中,警惕地看向红叶。
红叶似是感受不到他抗拒的目光,冲他嫣然一笑,对克鲁道:“既如此,那便让他跟我去给家主道个歉,这事儿算了了,桌椅损失的钱就记在我们账上,一碗羹而已,我家主人很好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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