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的暮春算不得轻寒薄暖,阳光不似大漠里那般炽烈,被浓厚云层一遮,下面的人就跟架在蒸笼里一样。
“老板,三碗凉茶!”莫萨一手擦额上的汗,另一手把蒲扇扇出残影。
他来此地快一年,最受不了的就是入夏,连风都是粘稠的。
“来嘞客官,您的凉茶,就在您右手边,慢点。”
莫萨点点头:“谢了。”
小二正要离开,被何方易叫住:“等等,麻烦问一下,城门口今日怎么这么多官兵?”
小二打量了下三人,一个落魄汉子,一个瞎子,一个头戴幂篱看不清面目的姑娘,包袱就堆在桌脚,看起来不过是四处讨生活的普通人。
“哎,您三位是要入城?”
何方易道:“正是,乡里遭灾,我们兄妹三人只得来城中找个活计。”
小二还没开口,邻桌就有八卦的茶客接话道:“哎哟我嗦这位小哥,我劝你还肆换个地方找活吧。”
“啷个肥肆?”莫萨偏了偏头,把瞎子演绎得十分到位,连口音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小二见有人回话,利索干活去了。
茶客压低了些声音道:“最近城中不太平得很,昨晚城西土地庙又死了一个。”
另一桌的茶客也惊讶道:“又死啦?”
“可不?这次是个年轻人,我听说就是上月才入城,在承季客栈跑堂的,死得那个惨啊。”
“哎,都这么久了官府还抓不到凶手,不过这位仁兄,你消息挺灵通啊。”
“我家隔壁就是老仵作……早晨我听见他儿子又吐了,每次回来都这动静。”茶客转头对何方易继续道:“小哥,我看你也不容易,但再不容易也还是命要紧,成都出了个专杀你们这些外乡来无依无靠之人的凶手,若不是走投无路,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几天城里都走了不少人了。”
何方易点点头道:“多谢,只是我们兄妹三人已无家可归,盘缠也……只能先进城,我和弟弟会些拳脚功夫,一家人相互照应,也算不得无依无靠。”
“这世道,谁活着都难呐……”这茶客忽然感叹,又道:“这次的凶手不一般,况且前不久还有江湖上传闻的东洋剑魔在此地行凶,太平日子都没得过喽。”
莫萨来了兴致,道:“那这些人会不会也是这位剑魔杀的?”
又一个茶客忽然开口:“呸,什么剑不剑魔的,我看不就是那帮明教妖人搞的鬼!”
莫萨变脸极快:“哪个龟儿子!我日你仙人……”
“你个瞎子要干什么?想打架啊,明教不是邪教妖人是什么?你不会也信奉他们那套吧,我告诉你啊,城门那些官兵可是天策府来的,专门抓妖人!”
莫萨一拍桌子,茶碗跟着哐啷乱响,惊得大半个茶棚的人都看了过来,“你……”
“闭嘴!”何方易低斥打断,一手摁上莫萨的肩,对方才的茶客道:“抱歉,他从小脑子不好。”
莫萨倏然“瞪”过来,又被坐在他左手边的阿利亚扯了扯衣角。
不仅瞎,还是个傻的,太可怜了。
茶客挥挥手,表示不计较。
“哎,兄台,你说是明教妖人干的,难不成是白府那位……”
“不错,我听说白府管家被救活了,亲自跟天策府新来那位大人指认的,所以才在城门口加派了这么多人。”
“兄台,你消息也够灵通。”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白管家多大面子啊,全城的名医都守在白府了。”
“那他们家那位小姐还没找到?”
“没,这么多天了,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凶多吉少喽……”
茶客们忙里偷闲议论完,又匆匆散了,这本就是个临时歇脚的茶棚,不一会儿客人都换了一波。
“师兄,你方才太冲动了。”阿利亚跟在莫萨身边,假意扶着这位闭眼装瞎的,小声嘀咕。他的长相太过精致突出,只有扮成女子遮住才不会引人注目。
莫萨气呼呼哼了一声。
“不过你刚才说的‘日你仙人’是什么意思?我在学中原话时老师没教过。”
“嗐,就是操……”
何方易警告似的瞥了眼莫萨。
莫萨忽然后心一凉,舌头及时拐弯,说:“操……心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哦,好的,谢谢师兄。”
“不……不客气。”
三人入城时倒没被为难,他们混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中并不起眼,但何方易直觉城门附近有一股视线在盯着他。
也许是习武之人的敏锐,这种如芒在背的滋味并不好受。
城门官兵正在盘查一队胡商,卖吃食的铺子前聚着和母亲撒娇的孩童,卖菜的摊贩正和大婶讨价还价……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何方易佯装松筋骨,偏了偏脖颈,视线从城墙阴影下掠过。
那里还立着一个人,头戴斗笠,手臂环胸靠着城墙,长腿微曲半踩着墙根,姿态懒散。
何方易的视线一晃而过。
“怎么了?”莫萨压低声问了一句。
何方易不动声色道:“先去客栈,不回分坛。”
三人转过街角,城墙下已经看不见他们,那人终于站直了,伸了个懒腰,冲一旁勾了勾手。
“将军?”
“嗯,今日大鱼来了,你去盯紧白府。”
“不跟着他们吗?”
“没必要,那就是一窝猫,精得很。”
那您一定是属狗的,这样都能认出来……下属腹诽一句,应了声“是”便要转身离开。
“你家将军可不是‘嗅’出来的。”那人在下属转身时忽然开口。
下属脚步一顿,冷不防后脑勺被拍了一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想什么,那姑娘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对,‘她’过石坎的时候提裙子还把鞋露出来了,那是一双男子的鞋。”
下属恍然,忙奉承道:“将军高明!”
“放屁,老子只是想告诉你,盯人的时候眼睛放亮些,白府要是再出人命,你们几个就滚回洛阳种马草去。”
“是!将军!”
何方易带二人去客栈本想试探有没有人跟踪,却发现并无异样,城门口那一晃而过的古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回分坛前,他正好还有件事得和莫萨交代。
“你说什么?”莫萨已经扯掉了装瞎用的白布,翠色的眼眸里写满震惊,“教主要撤了蜀中分坛?”
阿利亚也疑惑:“教主派你来,不是接替陆副使的吗?”
“接替和撤走分坛并不冲突。”何方易淡淡道:“我只是提前告知你们,蜀中分坛不似表面简单,杨正使虽是教主心腹,但他性子过于优柔,陆辛炎一死,下面有些人恐怕坐不住了。”
莫萨一愣:“难道不是因为破立令?”
何方易沉默一瞬,说:“破立令的根源在教中内部。”
血眼龙王萧沙野心激进,不顾教主之命,大肆扩张势力,甚至强夺山河社稷图,此番动摇江山挑衅天子的举动惹怒朝廷,连带把整个明教推向风口浪尖。
“你的意思……蜀中分坛不全是教主的人?”莫萨沉吟道。
何方易未答,摇了摇头,说:“陆辛炎死得太过蹊跷,再者,教主担心朝廷耐心有限会有大的动作,他打算亲自去长安撤坛。”
莫萨眉心蹙起:“长安那两位法王,恐怕不会轻易放弃,教主怎能以身涉险?”
何方易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说:“我们还是先解决眼下吧。”
“不就是撤坛吗,”莫萨撇撇嘴:“你一声令下,谁不服,我把他揍服不就行了。”
“噗嗤。”阿利亚忍不住笑出声。
莫萨看向他,“怎么,不信?”
阿利亚摇头。
“哎对了,你哥哥是卢祺?”莫萨忽然道。
提到兄长,阿利亚眼睛都亮了:“嗯,教主知道他在蜀中,才准许我跟来寻他的。”
莫萨状似随意道:“你们分开多久了?”
“七年了,”阿利亚笑了笑,眼中都是即将见到亲人的期待:“也不知道二哥还能不能认出我,姐姐也很想念他,我们一家人这么久都没团聚了。”
莫萨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能不能认出这位哥哥吧。
……
戌时末,夜已深。
明教分坛隐入地下,即便外面明月高悬,也无人能赏。
“卢祺副使,一刻后就要宵禁了,莫萨还没带人来。”入口外值夜的弟子来报了三回,他恭恭敬敬跪在下首,似乎连抬眼都没勇气。
卢祺不耐烦地扫了眼更漏,说:“不等了,下机关。”
话音刚落,通向入口的通道就传来莫萨懒洋洋的声音:“我说卢祺啊,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守时的人吗?”
卢祺眼神一凝,倏然盯向回来禀报的弟子。
那弟子被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狠厉吓得混身一僵,磕磕绊绊道:“我……我真的没发现。”
卢祺依然坐在厅堂正首的宽椅中,冷声道:“滚吧,自去惩戒堂领二十鞭。”
守卫弟子如蒙大赦般起身,仿佛二十鞭不算什么,能捡条命已经很满足。
灯火把正堂照得明晃晃,这里白天黑夜都是一个样。
“哎?等等,”三人无声无息站在了门口,莫萨伸手拦住快步离开的弟子,和首位上的人对视:“卢祺,你不过代行副使职权,何副使踏进分坛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权再对高阶弟子动刑!”
卢祺只看了莫萨一眼,视线扫过他身后半步的阿利亚,又面无表情停在了何方易身上,说:“何副使?”
何方易走上前,开口道:“下来。”
卢祺哂笑一声,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上雕刻精美的圣火纹,不一会儿,正厅侧门十数人影鱼贯而入,皆是蜀中分坛的高阶弟子。
除了最该出现在此的正使杨青。
阿利亚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站在阴影中,莫萨的余光只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
他有些不忍,转身轻拍了拍阿利亚的肩,说:“先去休息,这里的事你别掺和。”
阿利亚摇了摇头,倔强地不肯离开。
“何副使大驾光临,恕卢祺前日和暗探一战受了点伤,”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包着绷带的腿架在了案桌上,“不便起身相迎了。”
何方易向来懒得同看不惯的人多费口舌,只是他刚一动,后续进来的高阶弟子们抽刀就挡在了他身前。
阿利亚忍不住喃喃:“二哥……”
卢祺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仿佛并未认出自己的弟弟。
莫萨眉头紧蹙,这些弟子他虽然不全认识,但都有印象,确实是蜀中分坛的弟子,当年跟着杨青来蜀中,不说忠心不二,但绝不至于他才离开月余就敢临阵倒戈兵刃相向。
何方易冷哼一声。
正厅还算宽敞,但在火光下人影也布满了四面八方,显得拥挤起来,十数人将何方易三人围在中间,仿佛一场早已准备好的围杀。
“你们疯了吗?!”莫萨扬高了声音:“杨青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陆辛炎尸骨未寒,天策府虎视眈眈!”卢祺忽然厉声打断道:“何方易不过入教两年,一个来路不明的中原人,也配掌管蜀中分坛吗?!杨青救过他又怎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能保证他真心归顺我明教!”
莫萨气得咬牙:“他不配,你现在公然罔顾教主令就配了吗?!”
围上来的高阶弟子们表情有些动摇。
何方易长箫果断出手,明明是君子温润之器,在他手中却仿佛化身为刃,狂烈内力让长箫发出的尖啸震得人头皮发麻。
那几名弟子压根没反应过来,虎口剧痛之下弯刀已经被挑飞,卢祺勉强看清了何方易的身法,可他也无力抵抗。
这种极大的差距像深不见底的鸿沟,也像一座大山,名为天赋的大山。他曾经被陆辛炎这般压制,如今又多了一个何方易。
还有他那个弟弟,从小就被师父夸赞天资不凡的弟弟,这次竟然也追到了这里,他不远千里来蜀中,还是摆不脱这些“天才”!
何方易长箫抵住了卢祺的咽喉,卢祺甚至忘了呼吸,对方眼中明显存了杀意,明明长箫冰凉的边缘只是虚虚碰触到喉结,脖子却像被一双铁爪扼住,尾部上的黑洞就如妖魔的眼睛。
卢祺额上的冷汗不知不觉已经打湿了鬓发。
“不……二哥!”
“阿利亚,别过去!”
何方易倏然一僵,脑中针扎般的刺痛袭来,让他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
这段日子似乎发作的太过频繁,何方易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随着长箫撤开,那摄人的杀意也如潮水般退去。
何方易伸手拽住卢祺的衣领,硬生生将还未回过神的人提了起来,向身后一甩,砸向同样愣在下首的弟子们。
众人七手八脚把卢祺扶稳。
何方易将副使的令牌重重敲在案桌上,眉眼仿佛凝了层寒霜,沉声一字一句道:“卢祺不遵教主令,自去惩戒堂领二十鞭。”
卢祺猛然抬首。
何方易:“但他有一点说的不错,陆辛炎尸骨未寒!分坛副使令牌在此,十日内我若无法手刃真凶,副使的位置以及我何方易这条命,任凭诸位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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